第七十六章 那個聲音那個他
作者:浮潛      更新:2020-04-30 10:12      字數:5622
  金色蒼穹下,薑年站於中央,周圍所有人,無一例外地都朝著他深深一拜,臉上莊嚴與鄭重,聲音沉穩,匯聚一起,猶如天上滾雷,響動天地。

  可薑年卻絲毫不覺得榮幸。

  他嘴角泛起苦澀,看向不遠處還在沉睡中的父母,心生淒涼。

  眾人此舉,未免太過諷刺了!

  人還未死,就已經拜了起來,若是覆上美譽,則如同軍營中,眾將士告別即將趕赴戰場的敢死隊,為其踐行,可薑年卻覺得真實情況是,他為魚肉,人為刀俎,眾人此時此舉,就像是飯前那一聲“感恩天地賜予的糧食”。

  虛偽至極!

  一拜之後,眾人恢複常態,在看到天上的薑年麵孔越來越凝實,幾乎與他本人一模一樣之後,命血派的方丈大師與血傀派的威廉教授,兩人相互對視了一眼,紛紛點頭。

  不顧薑年在中央是何感想,威廉教授一聲令下,“聚血身!”

  所有血傀派的人都心神一振,各方勢力主同時掐訣,麵露凝重,隨即朝著自家身後的血傀一指點出。

  “聚!”

  四大勢力主齊聲喝道,天地間驀然出現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秘氣息。

  緊接著,三百三十三名血傀的身體皆在瞬間變得赤紅,赤紅再轉血紅,一縷縷肉眼可見的血氣從他們身上流露而出,遠遠望去,就像是一片血色雲層,在天空中沉浮。

  “吼!”就在這時,不知是具體哪一具血傀突然大吼了一聲,於是就跟連鎖反應一樣,所有的血傀紛紛跟著仰天大吼。

  吼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透著一股悲愴與慘烈。

  就像是被軍閥強行拉去參軍的平民百姓,在大勢與壓迫麵前不得已組成一支炮灰軍,在赴死的前一刻發出的生命怒吼。

  在場的所有人無不動容。

  薑年被這股劇烈的情緒波動感染,似乎感覺到自己沉寂如死水的內心在此刻跳動了一下。

  他在這群血傀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想必他們也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人安排了人生,於無知與無奈中,被迫墜入深淵,成為這注定死路一條的血傀之一。

  而與薑年的感同身受不一樣,其餘人看待的重點在於血傀突然的異動,雖然四大勢力主並沒有發現血傀有要蘇醒的跡象,但血傀這一聲聲在表麵雜亂無意下隱藏著的悲愴吼叫,還是讓他們為之一驚。

  明明在被煉製成血傀之後,每個人本來的意識就會的徹底磨滅,成為被血傀蠱控製的活死人,若真是按照效果來說,血傀除了服從主人的命令外,便絕對不可能再做出其他多餘的舉動。可偏偏在這要凝聚血身的關鍵時刻,血傀們出現這種情況,這讓連作為敵對陣營的命血派等人都升起了擔憂。

  “廖觀平,這怎麽回事!”摘星門門主當場喝問道。

  昆侖墟主頭也不回,直接冷聲回應:“與你何幹?你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就行,這裏還輪不到你來操心。”

  摘星門門主聞言臉色立刻就陰沉了下來,他與廖觀平本就不對付,二人曾經還結下過一些梁子,此時被廖觀平這麽嗆回來,摘星門主怎麽還按耐得住,他正要好好地“理論”一番,結果方丈大師在他麵前伸出一臂,及時攔住了他的舉動。

  “如今最終時刻還未到來,還請方施主忍耐。”方丈大師緩聲勸說,摘星門主見狀,冷哼一聲,方丈大師的麵子他還是要給的,隨即不再言語,抱著臂冷眼旁觀。

  “威廉施主,可有麻煩?”方丈大師相對於摘星門主,語氣就顯得柔和很多了,事關重大,即使他們分屬不同陣營,此時也必須要問上一問了。

  血傀可是天命血身最重要的要素之一,最關鍵的點就在於不可以讓宿主殘存有一點的意識,天命血身必須是純粹,無垢的,無關的意識出現很有可能會讓血身產生不必要的變數。

  威廉教授聞言,並沒有立即回應,而是從儲物袋中取出一枚玉簡,他右手一甩,玉簡便飛到了血傀頭頂。

  薑年瞳孔一縮,他在玉簡裏感應到了一絲江年的氣息。

  玉簡飛至血傀上方後砰然炸開。

  霎那間,原本隱隱有暴動跡象的血傀馬上就安靜了下來,吼聲愕然停止,每一人的臉上都恢複到原來的麻木。

  威廉教授這才轉過頭去,對著眾人說道:“各位放心,應該是其中有一人的意誌太過堅定,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磨滅,所以在察覺到自己即將消亡之際,他本能地想要反抗,可畢竟他已經被血傀蠱吞噬,所以隻能像這樣宣泄一下內心的不甘,連帶著影響到其他血傀而已,而為了讓血傀們的意識徹底消除,江老曾留下過後手,便是為了應對今日之需,如今所有的隱患都被消除,凝聚血身,將暢通無阻。”

  眾人頷首,既然威廉教授說無事,那便不用再操心什麽了,方丈大師看著已經回歸平靜的血傀,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號,“聖苗一家當敬,可這些血傀英魂也值得後人傳唱,他們也是為了地球未來付出了生命。就由貧僧來超度他們,讓他們在輪回路上,能走得安息。”

  方丈大師閉目凝神,雙手合十,身上的氣息立刻就變得空靈,與他一起的四大金剛如出一轍,五人盤坐

  虛空,口中念念有詞。

  一串串金色符文從他們周身浮現,然後飛向三百三十三血傀,符文繁多,一個接著一個,最後更是化作一輪大圈,將所有的血傀都拘禁在其中,宏林寺五人身上佛性濃鬱,金光璀璨,背後更是有一尊金光大佛顯化,使得他們的佛性更上了一層,那輪大圈金光熠熠,裏麵的每一個血傀臉上除了麻木之外,還出去了一抹明顯的解脫。

  “宏林寺的《本願經》果然了得,連被血傀蠱吞噬的人都能度化,不愧為佛家四大經典之一,佛性太過強烈了,不行,不能再聽下去了,我甚至有種要皈依佛門的衝動。”有人在聽到經文後立刻低下了頭,封閉聽覺,不看不聽,以免受到影響。

  的確,宏林寺五人所頌經文的感染力太強了,每個人在此經文下都感覺心境想被洗滌了一番,渾身輕鬆,可越是深聽進去,便越是沉醉與癡迷,有人修為不足加意誌薄弱,竟真的雙手合十,一臉虔誠,所幸身邊的同伴及時驚醒他,否則這人說不定真要當場倒戈,皈依佛門了。

  而受其影響最大的,還是在場所有人中,修為最低的薑年。

  薑年在這經文聲下,哪怕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封閉感官,試圖減去本願經帶來的影響。可念經的可不是普通人,而是宏林寺四大金剛,以及半步真人的方丈大師,即使在並非刻意的情況下,也能瞬間度化一個普通人,薑年身具開蘊境修為,能抵擋一些,可還是在其影響下雙手合十,閉上眼睛,一副虔誠安定的模樣。

  似乎他已經被度化成功,要依附佛門之中。

  但這隻是薑年強裝出來的,他並沒有被度化,被度化的不是他。

  他實際上是在忍耐。

  不是忍耐本願經帶來的度化,而是忍耐他識海中突然驚變所帶來的刺激。

  當本願經出現的那一刹那,薑年的識海中就湧現出了大量的黑霧,這些黑霧很詭異,充滿了邪惡的氣息,薑年震驚自己的識海居然存在於這種東西,他此前完全沒有注意到。

  今日在本願經的經文聲中,這充斥著邪惡的黑霧終究無法繼續藏匿下去,被引動了出來。它們在薑年的識海內劇烈翻滾,似乎本願經對它們的傷害極深,它們想要擺脫經文聲,可即使它們再度融入了薑年的識海之中,還是很快就被逼退了出來。

  “這些都是什麽?!”

  薑年疑惑,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更不知道它們是什麽時候就潛藏在他的識海中的,薑年隻覺黑霧十分的邪惡,隻是稍微凝視,都讓他仿佛有種全身被黑暗籠罩的感覺。

  這令薑年心神震動的同時,也對黑霧的來曆有了幾個猜測。

  他首先懷疑的是江年安置在他身上的,可這個想法隻是出現一刹那就被他抹殺了。原因是如果這真的是江年所為,怎麽會被僅僅隻有半步真人的方丈大師這麽一吟誦就敗露了出來?以江年天人境界,他要是想徹底不讓薑年發現,他可以做得更好。

  但除了是江年,那這些黑霧又是誰塞進他體內的呢?黑霧渾身都透露出一股邪惡與陰森的氣息,根本就不像是他自己可以產生的東西……嗯?等等……

  未必不是!

  他想起來在他體內,那個經常與他交談的聲音。

  那個漠然,冷酷的聲音。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卻像是另一個他!

  “是你嗎?這些黑霧都是你弄出來的嗎?”薑年在心裏對著自己問道。

  在之前,隻要薑年這樣對自己說話,那個聲音就會出現回答他,每一次都是,準時出現。

  可這一次卻不一樣了。

  那個聲音並沒有出現。

  黑霧劇烈翻滾,就像是被戴上了金箍的猴子,在聽到咒語後疼得死去活來,在地上撒潑打滾的狼狽模樣,薑年自身倒感受不到有疼痛,隻是在看到黑霧這般痛苦地樣子後。

  他竟會有些於心不忍。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這黑霧詭異,最好是能不沾惹就不沾惹,可是薑年卻不知為何的,非但不排斥黑霧,還有些想要親近它的衝動。

  薑年看到黑霧疼痛地掙紮,仿佛有種看到和自己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因為做了壞事被好人毆打的錯覺,雖然明明知道是朋友做錯了事,但那種深厚的感情還是讓他對其感到同情。

  “我可以封閉感官,讓自己不再聽到那經文聲,這樣你就可以少點痛苦,需要我這樣做嗎?”薑年小心翼翼地問道。

  為什麽要小心翼翼?

  不是因為害怕和懦弱。

  是一種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出現的,就像是年幼的弟弟和嚴肅的哥哥說話時產生的天然的敬重。薑年也覺得奇怪,為什麽他會有這種這麽荒誕的感覺,但更荒誕的是,他居然沒有覺得絲毫不妥和驚訝。

  仿佛他一直都是這樣做的。

  黑霧沒有回應薑年,即使它在本願經的經文聲中疼得死去活來,它仍然沒有去拜托薑年。

  薑年封閉了自身感官,外界的經文聲不再傳入他的耳中。

  黑霧的暴躁立刻就停止了下來。

  “這樣,你就不會痛了。”薑年對它輕聲說道。

  帶著一股滲人心

  脾的溫柔,仿佛三月春風,溫暖和煦。

  久違的感覺。

  這還是在他還沒有成為修士之前,才會待人溫柔,隻可惜經曆了這些事後,薑年自己都能明顯感知到自己的變化,他的溫柔便沉沉地睡去了。

  現在……算是蘇醒了一點嗎?

  就因為他見不得黑霧痛苦,即使它充滿了邪惡,充滿了詭異。但就他現在而言,一個已經墜落至深淵的人,還有什麽資格去挑選同伴,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有人能站在他身邊,就已經足夠了。

  內有了經文的影響,黑霧很快就恢複了過來,然後在薑年的注視下,再次融入到了他的識海之中,薑年收回心神,正要回歸外界,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他的聲音。

  “謝謝。”

  語氣有些生澀,應該是不習慣和別人道謝吧,薑年覺得有些好笑,這就是傳說中的傲嬌嗎?剛剛還一副不要他幫忙的樣子。不過這樣也好,至少讓薑年確定了,此前在他心裏一直和他說話的聲音就是由這黑霧所化。

  要是知道自己的識海中有這等邪惡之物存在,其他人早就費勁一切心思將之排斥出體內了,但薑年卻不想這麽做。

  他還記得這幾天裏,每當自己陷入絕望與悲痛,甚至差點走不出來的時候,正是這個聲音陪伴著他,安慰著他。

  因為有他,薑年才得以支撐下來。

  “不客氣。”

  薑年輕聲回應道,然後便退出了識海,回到外界。

  一睜開眼,薑年就見到極為殘忍的一幕。

  一具具血傀的身體就像是皮球充氣一般變得十分腫大起來,無論原來的體型如何,現在都跟一個巨大的血色圓球,在空中飄浮,這種強行改變身體構造的行為本就是極為痛苦與煎熬的,可每一個人臉上除了麻木之外,便再也找不到其他的神情,不遠處宏林寺五人還在念誦本願經,金色符文形成的大圈將這三百三十三圓球盡數圍困其中,一片佛光普照,籠罩在血傀身上,竟讓他們背後顯化出了一個虛幻的身影,正是他們原本的模樣。

  此時這些身影在看到他們所在勢力的各位高層,看到宏林寺方丈大師及四大金剛在念誦本願經後,他們的臉上都浮現出了複雜的神情,他們都是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無一人露出驚訝與疑惑,多的是憤懣與哀傷。

  與此同時,宏林寺五人停下了念經,皆露出悲憫相,朝著三百三十三血傀鄭重地念了一句佛號,因為那圍住血傀們的金光大圈已經徹底圓滿,佛光熠熠生輝,與金色蒼穹交相輝映,透出一股往生與沉靜的氣息。

  薑年也重新打開了感官。

  “你們都是地球的英雄,你們的每一個人,都值得被時間傳唱與歌頌,為天命死而後已,你們應當感到光榮和驕傲,你們將作為天命血身,永遠地活下去,未來英雄碑上,必將有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威廉教授沉聲說道。

  所有血傀身影在聽到威廉教授說的話後,臉上都被憤怒所充斥,使得他們愈發猙獰,就像是一頭頭惡鬼。

  薑年頗有一種感同身受。

  皆是萬般無奈,生死不由己。

  “方丈大師。”威廉教授示意。

  方丈大師點頭,念了一句佛號,輕歎一聲後,他右手朝著血傀輕輕一揮。

  仿佛撥散一片塵埃。

  呼!

  一陣微風吹過,所有在血傀身後的虛影霎那間灰飛煙滅!同時金光大圈綻放出了璀璨的光芒,一聲聲本願經聲從虛空中出現,將因為虛影而產生的滔天怨念一掃而空,緊接著,一道道爆炸聲在血傀中響起,如同鞭炮齊鳴,隻見虛影被本願經度化之後,所有血傀腫大的身軀竟接二連三地砰然炸開!

  肉眼可見的濃鬱血氣從其中迸發而出,瞬間就化作了一片血氣海洋,蔓延數千裏之外,頗為壯觀,血氣衝霄,甚至影響到了金色蒼穹,原本不含一絲雜質的天空也悄然染上了幾根血痕。

  薑年看得頭皮發麻。

  這還不止,那蔓延數千裏的血氣海洋在一陣波濤洶湧後,血氣迅速收縮,這浩瀚的血氣正往中央凝聚,隱隱可見,那是一個人形輪廓。

  薑年抬頭一看。

  蒼穹上那與他一模一樣的麵孔已然徹底凝實,並且那雙本緊閉著沒有出現半點異動的眼睛,居然在這一刻微微顫動了幾下。

  它正在蘇醒!

  方丈大師見狀,與命血派剩餘三人互為點了點頭,然後他們紛紛點出一指,指向薑哲夫婦。

  “醒來!”方丈大師一聲輕喝,如同一道驚雷落入薑哲夫婦心神之中,二人雙眼猛然睜開。

  薑年心中頓時有羞愧、內疚、害怕等等情緒如潮水般湧出,他不敢麵見父母,他不敢讓父母知道自己的懦弱和無能。

  但薑年阻止不了。

  薑哲夫婦一睜開眼,先是茫然地環顧了一下四周,混沌的識海飛速清醒,這兩天來的記憶越發清晰,二人臉上表情多變,但在看到薑年的時候,還是本能般地叫喚了一聲。

  “小年?”

  薑年僵硬地抬起頭,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

  “爸,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