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九叩
作者:浮潛      更新:2020-04-30 10:12      字數:3574
  薑年隻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那張臉他很熟悉。

  與他五歲那年一模一樣。

  與小男孩的臉一模一樣。

  “哥哥……”行進中的薑年喃喃了一句,回想起剛才在那個特殊的場景中,小男孩看向他時,眼裏露出來的光芒。

  崇拜,憧憬,尊敬,親切……

  那是薑年第一次被別人以這種目光看待,很不一樣的感覺。

  就像他們真的是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親兄弟,薑年的背影一直是小男孩追逐的目標,在他的眼裏,或許薑年比天上的太陽還要矚目與耀眼,是值得一輩子去崇拜的對象。

  他不懷疑小男孩的真心,正如小男孩所說,他們本就是一體的,彼此的心思可以說是無所遁形,哪怕是出現一絲邪念,都能被對方立刻察覺出來。

  但是,薑年還是讓他失望了。

  想起來小男孩消失前的慘狀,七竅裏有金色的血液流淌,觸目驚心,那張蒼白柔嫩的小臉上滿是哀傷與悲痛,似乎還有一種……失望?

  薑年心裏暗歎一聲,自己真的傷了他的心了。

  在小男孩麵前直言了當地說,他的籌碼就是讓小男孩被控製的部分更多了一成,以剝奪對方意誌為代價,換取他生還的可能。他還罵他……說自己恨他……他該有多傷心?

  “對不起,我……無能為力。”薑年心裏默念一聲,他沒有看到,在天空之上,那張人臉的輪廓裏似乎多了兩行晶瑩的白光,像是在……哭泣?

  薑年強行壓下心中的複雜,不願再去思索小男孩的事情,直奔市場而去。

  雖然有些於心不忍,但……這就是現實。

  若是答應小男孩,接受那所謂的自然力量,那等待他薑家的就隻剩下死路一條,所有的希望和火種都會覆滅。他倒是想要再硬氣一次,但這裏可不是普通凡人的社會,有困難的時候隻要打個電話就能有無所不能的人民警察來幫忙,他要麵對的敵人動輒就能毀天滅地,自然力量?真的可以殺了那些極我境的修士嗎?

  呼風喚雨,山崩地裂,驚天動地,降世雷罰。的確,聽上去很厲害,可薑年不認為他在一招之內,一刹那間,就能把所有的八大勢力全部斬殺個幹幹淨淨。

  而這其實還不是薑年最擔心的,他看重的一點還是在於江年。畢竟天命之爭這個計劃就是由江年提出來的,謀劃了數千年就是為了今天,他真的會任由別人破壞他的心血嗎?說不定薑年真的要動手時,就會有意想不到的災難降臨在他頭上。

  這才是薑年拒絕的真正原因。

  “我……真的變得不一樣了。”當意識到自己居然想了這麽多後,薑年苦澀不已。

  以前的他麵對困難,麵對危險,也會去想許多東西,盡量把前因後果都想得明明白白,謹遵著“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原則,去選擇走哪一條路,可以讓自己更簡便,更輕鬆地解決困難。

  現在他依舊想很多,卻不是想怎樣去解決。

  而是給自己的逃避,給自己的懦弱,找借口。

  懷揣著沉重的思緒,薑年終於來到市場。蒼穹上的輪廓越來越清晰了,已經能看到臉龐的大致模樣,薑年明白,當麵孔徹底凝實、清楚之際,便是最後的關鍵時刻來臨。

  到那時,究竟會發生些什麽呢?

  走進市場,薑年皺起了眉頭,他並沒有和在剛才那特殊的場景中看到的一樣,市場中央並沒有與他父母的身影,薑年探出靈覺,也沒有找到半點異樣的靈力波動,與兩天前他來到市場時遇到的狀況同出一轍,現在他還是沒能找到他父母被隱藏起來的真身。

  薑年不認為是小男孩欺騙了他,對於此事他也早有預料。

  當初他就是因為找不到父母的真身所以才會和那兩個冒牌貨回家,現在看來,他的父母應該是被下了某種禁製,導致他無法看穿真相。這比辟界燈的手法要高明許多了。

  來到他父母被控製的地方,薑年看著空蕩蕩的地麵,臉上神色陰沉。雖然他明白了事情原委,但以他現在的手段而言,怎麽能破開禁製,將他父母放出來?

  正當他束手無策之際,薑年心間突然流蕩過一縷暖意,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到的是水泥隔層,但卻仿佛能透出去,看向那金色蒼穹。

  緊接著,薑年猛地低頭,隻見原本空蕩無一物的地上此時突然顯化出兩張木椅,木椅上各坐著一個人,一男一女,皆閉眼沉睡。

  正是薑哲和許萍。

  薑年捏了捏手指,喃喃道:“謝謝。”

  明明之前那樣凶人家,到頭來還需要他的幫助,薑年心中慚愧,很不好受,可隻能咬牙忍耐,不去多想。

  他蹲下身子,有些顫抖地牽住了薑哲和許萍的手,這一次沒有穿透過去,他切切實實地觸碰到了對方。他們的手很冷,不知道是因為氣候的原因,還是心力交瘁下產生的影響,薑哲夫婦整個人的溫度都不高,索性在薑年觀察之下,並沒有危害到生命,可當感受到上麵傳遞來的冰涼,薑年的心還是狠狠的抽了一下。

  這兩天,他們都經曆了什麽?

  薑年牽住二人的手,把自己的臉緩緩貼了上去。

  “爸,媽,對不起,兒子沒有能力救你們,我甚至不敢把你們帶離這裏,因為我一旦這麽做,就會讓敵人發現我的異常,會認為我具有威脅,那樣子我就更加活不下去了,我隻能裝作一副懦弱,無能的樣子……不……不是裝,我本就是這樣……”薑年的聲音很輕,似乎不想吵醒熟睡中的二人。

  “爸,媽,如果你們醒來,知道你們的兒子居然這麽的自私和無情,會不會很失望?從小你們就把我視作你們的驕傲,但是今天,我卻要眼睜睜看著你們墜入深淵,自己站在一邊,為了苟活下去而哀求敵人。或許……你們不醒來也好,這樣,你們就看不到你們這無用,恥辱的兒子了。”

  薑年麵如死灰,低聲細語,由蹲著的姿勢轉化成跪姿,低著頭,不敢,也沒有臉麵去看他的父母,因為他覺得,那樣是在折辱他的父母。

  其實他也沒做什麽錯事,他隻是想活下去而已,他隻是想追逐那夾縫中的光明,想要讓自己的人生繼續延續下去。

  他也沒有要傷害誰,更沒有想過傷害他的父母。

  但是錯就錯在他是兒子。

  兒子眼睜睜看著父母赴死,卻在一旁觀看,不出手,不反抗,不掙紮,這樣的人,該是有一顆多狠的心?

  外界的金光通過幾個出口流至市場內,為這個昏暗的環境提供了一層淡淡的光暈,與在剛才的場景裏不同,現實的市場地上,還留有許多積水,金光照耀在積水上,就像是一麵鏡子,反射出一縷縷肉眼可

  見的光芒,而這些積水的分布好巧不巧,全部都順著同一個方向而去,便是中央的薑年三人。

  父母沉睡,兒子跪在麵前,周圍昏暗,唯有他們明亮。

  就像是一場舞台劇的特寫,將人物身上的情緒襯托得更加淋漓盡致,薑年此時的哀默,悲傷,無力……許多負麵情緒,都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仿佛化作了一座鋼鐵壁壘,把薑年困在其中,連一絲光亮都滲透不進去,那極致的傷感,令人動容。

  很難說明薑年現在的內心世界。

  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千瘡百孔,糜爛至極。

  可以肯定的是,薑年身上已經找不到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應該有的朝氣,那個曾經在陽光下擁有著燦爛笑容的薑年一去不複返,沉暮得像一個老人,卻沒有老人活得長久,也沒有老人那般看得通透,說是一個經曆過風吹雨打的中年人,似乎也不恰當,薑年的沉穩,比他們更要顯得膽怯和弱小。

  或許可以稱之為——男人。

  但……還是差了一點。

  薑年跪在雙親腳下,與之輕語訴哀腸,悲聲說歉語,他把所有想說的都說了出來,因為他害怕之後就沒有機會了,他與父母就要天人相隔,永不相見。整個過程,薑年沒有再流淚。

  他內心的悲傷,豈是眼淚可以代替的。

  人呐,多複雜。

  最後,當感應到蒼穹的異變正趨於平穩,似乎有什麽東西即將從裏麵衝出,薑年知道,天命終於要出現了。

  遺憾地結束言語,薑年深深地看著父母,要把他們的模樣刻進自己的靈魂之中,永不敢忘,然後,他跪著挪動身子,拉開距離,鄭重地朝雙親,一拜三叩首。

  咚!咚!咚!

  三聲響動在市場內回蕩。

  三叩,銘恩情。心殤。

  薑年沒有停止,二拜六叩首。

  咚!咚!咚!

  薑年磕頭的地麵有輕微的顫抖。但沒有破碎,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他害怕敵人來這裏帶走他父母的時候,會發現痕跡。

  所以隻能這般小心翼翼。

  六叩,不敢忘。心死。

  繼續,三拜九叩首。

  咚!咚!咚!

  九叩,永生罪。活死人。

  薑年身軀顫抖,氣息紊亂,一縷鮮明的血液自他的嘴角滑落。

  薑年右手一抹,消去痕跡,隨即狠狠咬牙,雙手一撐,自地上站起來,沉默少許,然後身形一晃,再不敢回頭觀望,徑直離開。

  而當他離開之後,薑哲和許萍的身形逐漸消失。

  一如來前。

  無人發現。

  與此同時,在薑哲夫婦背後,一個人從虛空中緩緩出現,少年身,一臉麻子。

  張北負拿起一個玉符,放在嘴邊,“薑年發現了他的父母,並且破開了禁製,排除是他自己的力量所為,應該與天命產生了共鳴,是否要在最終時刻,對薑年執行毀滅計劃。”

  說完,張北負隻需要往玉符裏注入一點真元,這則信息就能立刻傳回給崆峒山莊,不出意外的話,宗門回遞給他的答複,便是執行。

  可不知為何,張北負停了下來。

  他刪除了之前的信息,重新說過。

  “一切正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