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作者:
蘇幕幕 更新:2023-04-05 21:19 字數:4913
第89章
幾天後, 中軍帳搬至孚良城,薛宜寧也親眼看到了重新被收複的孚良城。
之前成堆的屍體已被士兵歸整後焚燒,一起埋在了城外的荒山。
陸續有流亡出去的難民回來, 尋找親人, 收拾遭劫掠過的房屋。
與此同時, 兩路大軍出擊圍剿烏桓餘部,全都大勝。
鮮卑終於認清形勢,全麵退兵,並向大周求和。
如駱晉雲所說,大周以摧枯拉朽之勢得勝,不過十多日時間門,這場仗迅速進入最後階段。
天漸漸嚴寒,所有人都想著,要在過年前班師回朝。
薛宜寧依然和丫鬟一起在軍醫身邊幫忙,這一日,駱晉風親自送了個傷兵過來。
那傷兵被人扶著,老遠就鬼哭狼嚎,涕淚交加道:“我饒不了那龜孫, 他就是故意的!我還沒娶媳婦兒呢, 連女人都沒碰過, 我完了,我這輩子都完了……”
聽上去, 似乎是因校場比武切磋受的傷。
駱晉風扶著哭嚎的傷兵,一抬眼看到了薛宜寧, 立刻嗬斥那傷兵道:“什麽完了完了,大夫還沒看呢!”
薛宜寧看過去,隻見那傷兵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 由駱晉風和另一個士兵扶著,身上看著沒有傷,但微張著胯,一步也不敢走。
聽他說的話,她約摸猜出他是哪裏受了傷,便朝玉溪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起出去了。
到了房間門外,玉溪說道:“夫人,我去看看劉大的藥好了沒,去端藥。”
薛宜寧點點頭,坐到屋外的藥碾子旁開始碾藥。
金創藥和止血散都需要碾藥成粉,所以每日都有大量的藥要碾。
屋內軍醫已經開始給那傷兵看傷。
傷兵卻哀嚎不止,哭道:“軍醫,我是不是不行了?我都沒知覺,給我受這份罪,以後我怎麽見人,倒不如讓我死了算了……”
不知是誰開口道:“行了,以前校尉受了一箭,那傷得血滋呼啦的,後麵還不是好了,人家兒子都生了兩個了,也就你在這兒哭爹喊娘。”
“閉嘴!”駱晉風似乎不願人提起這事,一聲嗬斥道。
沒想到傷兵卻聽進了這話,追著問:“真的?校尉傷在哪兒?”
話未說完,他又開始哀嚎起來,連聲喊道:“疼疼疼——”
吳軍醫的聲音道:“快和他說說話,讓他別記掛這傷,我給他看看。”
駱晉風這才說道:“聽見沒,別叫了,我那傷在小腹,箭傷,大夫當時說這輩子有可能斷子絕孫了,後麵敷了藥,沒事兒。”
原來隻是裏麵的閑聊,薛宜寧沒注意聽,卻禁不住男人說話嗓門大,讓她在屋外都聽了個明明白白,本沒在意,但聽到駱晉風這話,突然想起了什麽,不由自主停下手上的活。
玉溪端著藥過來,見她在碾藥,開口道:“夫人,這個要力氣,你別做了,等下我……”
薛宜寧朝她“噓”了一聲,玉溪不知緣故,連忙閉嘴。
之前說話的士兵奇怪道:“斷子絕孫?當時大夫這樣說的?不是小傷麽?”
駱晉風道:“傻子,這種事能到處說嗎?我當時還剛成親呢!”
“難怪第一天我看校尉在將軍麵前哭呢。”
“閉嘴,你才哭!”駱晉風丟了顏麵,怒斥道。
這時軍醫似看好了傷,斷定道:“隻是受重創而腫了,這幾天好好休息,清心寡欲,過幾天就好了。”
傷兵立刻問:“不用吃藥?”
“你想吃藥,我給你開幾副?”
“還是給我開幾副吧,喝了藥我才踏實。”
駱晉風笑他:“看你那膽小樣兒!”
隨後道:“行了,你躺著休息會兒,我還得去練兵。”
駱晉風說完就出了房間門,朝外麵薛宜寧道:“嫂嫂,我先走了。”
“等一等——”薛宜寧站起身來:“一弟,你現在有空嗎?”
駱晉風連忙道:“有空有空,嫂嫂有事?”
薛宜寧往周圍看了看,去往屋後僻靜處,然後回頭道:“剛才聽一弟,以前受過傷,還被軍醫說將無子嗣?”
駱晉風有些不好意思,連聲解釋道:“那不是中了一箭嗎,軍醫是那樣說,但也說有可能沒問題,可我當時隻覺得他就是安慰我,難過了好一陣,後來有了鎖兒,也就知道好了。”
薛宜寧問:“是五年前?”
駱晉風回憶一下,點點頭:“算起來,是有五年多了。”
薛宜寧說:“我之前偶然聽府上人提起這事,還以為是你大哥……”
駱晉風不知想到了什麽,怒道:“一定是鎖兒他娘到處亂說。”隨後說:“嫂嫂放心,肯定不是我哥,我哥受傷,還就屬上次胸口那一箭嚴重,再有一次背後受傷,其他就沒什麽了。”
薛宜寧一瞬失神,待反應過來,很快道:“好,我明白了,一弟去忙吧。”
“誒,好。”駱晉風看她兩眼,轉身離去,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不知道嫂嫂為什麽突然問他這個。
莫非是,大哥大嫂一直沒孩子,嫂嫂之前又在府上聽到了些受傷的隻言片語,所以懷疑是大哥受傷不能生?
那她怎麽沒去問大哥呢?
再說這受傷它會有疤呀,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事兒?
對了,一定是大嫂是大家閨秀,所以平時和大哥行房都……
意識到自己越想越歪,駱晉風一拍腦袋,不再往下想了,連忙往校場而去,要讓他大哥知道,非削他不可。
薛宜寧又坐回了藥碾旁邊,卻沒碾藥,隻是看著那藥發呆。
燕兒從藥房過來,和她道:“夫人,我剛剛給你把藥煎上了,你待會兒記得喝。”
自來孚良,她又喝上藥了,是駱晉雲交待的,不許中斷。她們都在這兒幫忙,便也順便在這兒煎藥,喝藥。
薛宜寧之前覺得,他此舉就為折騰她,現在卻意識到,這理由並站不住腳。
“燕兒,我有些累,想回去休息。”她說。
燕兒連忙放下手上的活,擔心道:“夫人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說著立刻扶她起來:“這碾藥就是費力,夫人就不該做,我這就扶你回去休息。”
薛宜寧將她推開:“不用了,我沒哪裏不舒服,就是想坐坐,自己回去就好。”
燕兒卻不依道:“那可不行,將軍交待過,不能放夫人一個人,我扶夫人回去,回頭讓玉溪姐姐把藥送過去。”
她說完,馬上去房中知會了玉溪一聲。
薛宜寧看著她進去,看著她出來,然後小心地扶起她。
“將軍這樣交待過你?”薛宜寧問。
燕兒想了想才意識到她問的是什麽,回道:“當然,昨日將軍還說過,不能看夫人現在好一些,就大意,還是要守著。對了——”
她歡喜道:“將軍還說今日會讓人送一袋珍珠米來,可以給夫人煮粥喝,我等一下就給夫人去煮碗雞絲粥。”
薛宜寧怔怔看向她。
如今雖到了孚良城,但這兒早已被烏桓劫掠一空,莫說富貴的珍珠米,就是糙米都難得。
軍營中吃的仍是黃米,野菜,醬菜。
哪怕如駱晉雲這種主將要改善夥食,也就是將黃米煮得稠一些,或是吃一碗白麵做的湯餅。
一定要特地費心思,才能弄到一袋珍珠米,拿過來給她煮粥。
但其實駱晉雲不是一個愛享受的人,相反,他在軍營都是與士兵同吃同宿,他手下的將領,都不許行特權。
隻有對她,才是破例。
她突然問燕兒:“你覺得將軍對我好嗎?”
這話將燕兒問得愣住,半晌才不敢置信道:“當然,難道夫人還覺得不好嗎?”
薛宜寧沒出聲。
===第97節===
燕兒連忙道:“將軍昨晚回來都半夜了,看上去筋疲力盡的,眼裏還帶著血絲呢,看見我,就和我說讓我照顧好夫人的事,又說珍珠米的事,就怕夫人吃不下飯。”
薛宜寧並不知道這些。
他回來時並沒有吵醒她,睡了兩個時辰,一早她還沒醒,他就走了。
她原本睡得淺,不知從何時起,在他身旁竟也能睡得安穩了。
他們在孚良的住處,是離將軍幕府不遠的一處小院,薛宜寧回去後,便一直在院中發呆,靜坐。
等到半個時辰後,玉溪用竹籃提了藥壺來,給她倒下一碗正溫熱的藥,端來給她喝。
她看著那藥,搖搖頭,輕聲道:“倒了吧,我不喝了。”
玉溪滿臉意外:“不喝了?不是將軍交待要喝的嗎?”
一旁燕兒也說道:“對呀,不能不喝,將軍說了要記得喝的。”
“我說不喝就不喝了,等將軍回來,我會和他說。”她沉靜道。
玉溪和燕兒不明所以。
但她說不喝,誰也不能逼她喝。
玉溪沒將藥倒掉,隻是倒回了藥壺,等後麵再要喝就去熱。
做完這些,她也沒去傷兵房了,她和燕兒都覺察到了主子的異樣,結合之前發生的事,不敢離開。
好在這一日駱晉雲回來得早,天剛黑就回了,燕兒將薛宜寧中途回來休息,又不喝藥不吃飯的事告知他。
玉溪看看燕兒,說道:“大概夫人是哪裏有些不舒服吧。”
她和燕兒不同,燕兒將駱晉雲和薛宜寧看成是恩愛夫妻,當駱晉雲是主心骨,所以什麽事都會報告駱晉雲。
可她是跟著薛宜寧從薛家到駱家,又到這邊關來的,她覺得將軍現在對夫人好了一點,但她拿不準兩人的關係,所以對駱晉雲還是有所保留。
駱晉雲進了房間門。
薛宜寧坐在房內的書桌旁,她什麽也沒做,就那麽靜靜坐著。
桌邊燃著一隻燭台,橘色的光映照在她臉上,將這靜謐又描濃了幾分。
那一瞬,他突然有些恍神,似乎他們又回到了京城駱家的金福院,他想走近她一些,可她似冰,似玉,拒他於千裏之外,他走不近,更捂不熱她。
“怎麽了?不舒服?飯不吃,藥也不喝?”他問,過來到她身旁,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
她將手從他手中抽開,抬眼道:“將軍,我今天知道,其實在五年前受箭傷的是一弟,不是你。”
駱晉雲的手僵在桌邊,整個人怔住。
後來,他又緩緩將手拿下來,收緊。
薛宜寧繼續道:“你在騙我,你沒有隱疾,所以你也不需要和我交易,我們沒有孩子,就是我的原因,你不願休我,就是單純的不願休我,而不是需要我替你隱瞞什麽。”
駱晉雲不出聲,隻是臉色血色漸漸淡去。
她問:“駱晉雲,你是……傾心於我嗎?
“所以才會留我在身邊,才會容忍我記掛另一個人,才會一次次幫我,帶我來涼州,用心良苦讓我來軍營療傷?最慈愛的兄長或父親,也不過如此。
“你愛慕我,是不是?”
駱晉雲竟升起幾分惶恐的情緒來,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他站在她麵前,不敢去看她,也不敢回應。
他不知該怎樣回應。
一時間門,手足無措,恨不能奪門而出,可雙腿卻似被灌了鉛一樣,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薛宜寧繼續道:“但我不喜歡你,一絲一毫,也不喜歡。”
他仿佛聽見有什麽碎裂的聲音,在自己胸口。
耳邊嗡嗡作響,好似被人扇了一個耳光,讓他腦中空白,神情恍惚。
“我這輩子,隻會喜歡裴雋一個,不管是他活著,還是死去。沒有人能比得過他,也沒有人能替代他,包括你。
“甚至,你是我會厭惡的人,我不喜歡你自以為是說話的樣子,也不喜歡你吃飯的樣子,更不喜歡你安排我,逼著我和你做那樣的事……”
“別說了。”駱晉雲實在無法忍受,開口打斷了她。
薛宜寧卻置若罔聞,繼續道:“我的確為了救你而拒絕了他,可那僅僅是憐惜這片國土裏的百姓,而不是因為你。其實每個晚上,我隻有想著他,把你當成是他,才能忍受你的靠近,可是我不知道還要忍到什麽時候,甚至你還想我和你生孩子……
“駱晉雲,我不想生,我不喜歡你,也不會喜歡你的孩子,與其要做一個涼薄的母親,倒不如不要生。
“以前我以為你隻是想同我交易,所以為了薛家,我會努力忍受,但現在我知道你是這樣的心思,我隻覺得難為情,覺得惡心。”
最後她說道:“駱晉雲,我們和離吧。你身為忠毅侯,鎮國大將軍,身份在此,想必也不會強行留住我,是不是?”
他隻覺得如墜冰窟,無法說出一句話,
她仍不放過他,繼續道:“總之,我一天也無法待在你身邊,明日我就會回京,回到薛家,不管你願不願意。”
駱晉雲不知怎麽回應,而她也沒給他回應的餘地。
她隻是告訴他,她容忍不了他那番心思,決定離開。
他突然清醒過來,或許在她心裏,他就和雍州那山匪窩裏的陸世衝一樣,對她是侵犯和占有,讓她覺得惡心。
許久,他無奈地苦笑一聲,而後看向她道:“薛宜寧,我從不知,你是這樣涼薄與無情的人。”
說完,他走出房間門。
薛宜寧仍靜靜坐著,咬下唇,臉上透著視死如歸般的決絕。
玉溪和燕兒站在門外,將自己當成死物,一聲也不敢出。
駱晉雲一步步走出小院,直到前院門口,遠離了她,才在夜色掩映下狼狽地扶住月洞門,穩住身形。
他有想過,終其一生,薛宜寧都不會愛他。
可他沒想到,三年時光,他們從京城到涼州,從涼州到邊塞,他們同行幾千裏地,出生入死,彼此依靠,他以為,她對他就算沒有男女之愛,也有幾分夫妻情誼。
可是,什麽都沒有,她甚至能將不愛他這件事說得這樣冷血與刻薄,絲毫不曾想過,既然他傾心她,是不是會因此而被刺傷。
哪怕,哪怕她說得委婉一些……
可她不願意,她就是要告訴他,他什麽都不是,隻是那樣一個讓她厭惡的人,她在他身下,心裏想的卻是另一個人。
最大的侮辱,也莫過於此。
她就是故意的,就是要不留餘地,她不想讓他存希望,留幻想,她要他放她走。
他又能如何?他沒有選擇。
所以,三年夫妻還是有用,她還是有幾分了解他的,知道今夜之後,他哪怕為了尊嚴,也絕不會強留她了,一定會放她走。
他站在門下,看向天邊蒼涼的月色。
可笑,在雍州,在陽川,在孚良,他以為自己已經漸漸走近她。
她會對他笑,會和他說心事,會將最脆弱最痛楚的一麵示於他眼前,甚至,她會抱他,會溫柔地躺在他懷中。
所以他開始竊喜,開始自鳴得意,妄想讓她生下他們的孩子,想有孩子在身旁,他們又朝夕相伴,裴雋也已不在,她終將真心實意投入他懷中。
不過是一場春秋大夢,諷刺,可笑,也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