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作者:蘇幕幕      更新:2023-04-05 21:19      字數:3932
  第88章

  待吃完一半, 她不再吃了, 小聲道:“我吃不下了。”

  駱晉雲堅持片刻,想她以往也吃得少,便不再勉強,將碗放下。

  他脫下衣服上床來, 躺下, 抱著她,讓她貼靠在自己懷中。

  “後日, 待地上幹了,我們會進攻孚良城, 然後是其它失地。烏桓的主力受重創, 鮮卑見機不對, 或許會退兵, 那樣我們便會以摧枯拉朽之勢得勝, 之前因戰亂而流亡的百姓, 可以歸故土了。”

  他是在告訴她, 這是她的功勞。

  或許也是裴雋的。

  如果沒有他們兩人同時選擇守衛國土,便沒有大周軍隊的反擊。

  ===第95節===

  薛宜寧沒說話, 隻是靜靜伏在他胸口。

  他繼續和她說軍營中的事:“明日你若還瞧得起這碗剩下的羊肉湯餅,就讓夥房加水熱了給你吃,若瞧不上,就和我們一起吃小米稠粥, 配醬菜。或許我再給你些繳獲來的肉幹和奶酪,但後麵就沒了。”

  薛宜寧似乎對這些無所謂, 很久才“嗯”了一聲。

  他見她哭過之後情緒仍是萎靡, 又說道:“以後再不可像今日這樣了, 我吩咐了燕兒來照顧你, 你若尋死,若自傷,我就砍了她的頭。”

  軍營中自然不比京城,死亡每天都在發生,一句“砍頭”,就這樣被他輕而易舉說出來。

  她沒說話,但也知道他大概不是開玩笑的。

  駱晉雲又和她說軍營中各種號角所代表的意思,石榮被關押在哪裏,從涼州來的相關急報,他猜測烏桓後麵兵力布置等等,讓她沉浸在裴雋之死中的情緒稍稍鬆泄了一些。

  後來,他睡著了。

  畢竟連續幾夜都沒怎麽睡,他太累了。

  她才睡醒,自然睡不著,隻是靜靜躺著。

  他的胸膛寬厚而溫暖,讓她舍不得離開。

  兩日後,他們果真就出發了,由駱晉雲親自領兵。

  燕兒得了教訓,再也不敢睡著,更不敢離開,寸步不離地守在薛宜寧身邊,不讓她靠近碳盆,不讓她靠近士兵的刀刃,就怕她再出什麽意外。

  薛宜寧便和她說道:“不用這樣緊張,我不會尋死的。”

  燕兒回道:“那不行,我還是得看著。”說完才猛然一怔,抬起頭欣喜道:“夫人和我說話了!”

  薛宜寧靜靜看著天邊的夕陽,又沒了聲音。

  三日後,有木板車拉著傷殘士兵陸續送往陽川。

  帶隊來的一名副尉給薛宜寧送來一封駱晉雲的親筆手書,上麵和她說,軍中糧草珍貴,她和燕兒若閑著無事,便去幫軍醫照料傷兵。

  意思便是她吃了軍中糧食,總要做點事。

  薛宜寧無奈打起精神,和燕兒一同去找軍醫。

  見了那些傷兵她才知道人員如此多,第一批就住滿了五六個營帳,後麵的傷兵還是陸續往這邊運。

  她和燕兒一開始見不得那些血肉模糊的場景,軍醫也不敢使喚她們,前麵半天,她們都在旁邊幹站著不知道做什麽。

  後麵燕兒適應了,開始會幫著端水,煎藥之類,薛宜寧也跟著學,總算是沒在旁邊幹看了。

  到第二天,她已學會了認各種治外傷的藥。

  最初還有顧忌,她不去看那些露了胸膛,露了胳膊腿的傷兵,後來碰上情況緊急時,竟也顧不上了,甚至學會了換藥。

  幾天下來,學會得越多,便越累越忙,軍醫還愛讓她幫忙給傷兵清理傷口,因為這是最疼的,一邊清理,一邊又要按著士兵,總是需要好幾個人,若有她在,那些傷兵知道她是將軍夫人,個個疼得咧牙冒冷汗也不敢動彈,就方便許多。

  見了斷腿的,斷胳膊的,腸子都流出來又被塞進去的

  大活人,薛宜寧腦子裏便全是疼惜和忙碌,不再是因裴雋死去而難以抑製的巨大傷痛。

  直到八日後,前方傳來消息,孚良城被重新奪回了。

  孚良是城防堅固的軍事要鎮,當初駱晉雲便在孤立無援之下將這座城守了幾個月,如今他們再去奪,竟幾日就拿下,當真是大捷。

  聽到消息那一刻,軍營中一片歡騰,連燕兒也開心得叫起來,薛宜寧終於露出一絲笑。

  也就在這時,阿貴帶著玉溪,在當初留守的幾名護衛陪同下趕到了陽川軍營。

  玉溪先到的涼州,才得知薛宜寧來了軍營,便又求阿貴上她,也追來了軍營。

  主仆見麵,分外欣喜,薛宜寧的笑又多了幾分。

  晚上因白日傳來的大勝消息,軍中用肉幹煮了湯餅,開了回葷,玉溪見薛宜寧竟吃了大半碗,不由吃驚。

  一旁燕兒一邊將她吃不下的倒進自己碗裏,一邊說道:“我和夫人都喝了上十天小米粥和醬菜了,別說是肉幹,就是肉骨頭我都能抱著啃上半天。”

  玉溪聽了看著薛宜寧傷心道:“夫人怎麽沒留在涼州,再怎麽樣也比這兒好一些。”

  薛宜寧神情黯淡,沒說話。

  等到晚上,玉溪侍候薛宜寧泡腳,見她坐著坐著就發起呆來,忍不住問:“夫人,你是不是……喜歡裴世子?”

  薛宜寧緩緩轉頭看向她。

  玉溪說道:“在涼州打聽夫人時,我知道那裏出過事,剛剛燕兒也說,夫人連日來鬱鬱寡歡,甚至絕過食,尋過死。又想起以前子清和我說過的話,還有夫人在薛家時,我就想,夫人是喜歡裴世子的是不是?如今他死了,夫人才難以活下去?”

  薛宜寧不知能說什麽,沒回話。

  玉溪說道:“夫人你可千萬別想不開,薛家的老爺,夫人,還有大公子,可都在等著你回去呢!”

  薛宜寧點點頭:“你放心,我不會想不開的,我隻是……太難受了,裴雋,他是因我而死的。”

  “他因夫人而死,當然是希望夫人能好好活著。”玉溪說:“夫人就去做些別的事,忙起來就不想這些了,明日開始,我和夫人一起去照顧傷兵。”

  玉溪其實還想說,這樣看來,將軍是真心為夫人好。

  之前她不明白為什麽夫人還要去照顧那些傷兵,竟然還說是將軍親自寫信來吩咐的,現在知道,就是為了讓夫人有事做,讓她不要總想著那件事。

  果然,燕兒也說夫人比剛過來時好了很多。

  等到第二天,時值下午,薛宜寧正要去拿麻藥,一個人影朝她快步走來,到她麵前道:“嫂嫂!”

  薛宜寧一看,竟是駱晉風。

  他一直在另一處行軍,今日才趕來這邊。

  她看著他,一直黯淡無光的臉上勉強露出禮貌的笑臉,低低道:“二弟。”

  駱晉風將近一年沒見到家人,此時見到薛宜寧,分外高興,和她道:“嫂嫂,聽說你在這兒我還不信,沒想到竟是真的!家裏都還好麽?母親怎麽樣了?”

  薛宜寧回道:“家中一切都好,母親也好。”

  她知道他一定最想知道妻兒的狀況,便主動說道:“我離開京城時栓兒已經可以扶著站起來了,等你回去,或許都能走能叫爹了。還有你大哥給鎖兒請了師傅教讀書。”

  駱晉風興奮不已,以掌擊拳,說道:“快了,烏桓已是殘兵敗將,等打完後麵幾仗,我們就能回去了。”

  他太想回去了。

  薛宜寧陪著他輕笑一下。

  駱晉風說:“大哥晚一點應該就能回來。”

  “是嗎?”薛宜寧又刻意笑道:“那就好。”

  到傍晚,駱晉雲果然回來了。

  軍營

  中為迎接勝利之師,又燉上了肉,搬出了酒,一時間士氣大振,似乎擊退烏桓近在眼前。

  士兵們平時聞不到酒味,今日見了酒,一碗的量,愣是花了兩個時辰來慢慢品嚐。

  薛宜寧自然沒這興致,早早就到了營帳中。

  可營帳中安靜,夾雜著外麵的歡聲笑語,更顯得寂寥。

  她坐在碳盆邊烤火,玉溪陪著她烤,直到駱晉雲進帳來。

  玉溪見他來,就要退下,他叫住她,說道:“今日夥房那邊有許多熱水,去打些水來,讓你家夫人洗洗吧。”

  玉溪聽見,連聲說“好”,歡喜地就去了。

  駱晉雲在薛宜寧身旁坐下,說道:“剛剛吳軍醫說你雖身份尊貴,卻平易近人,不怕髒不怕累,還聰明,包紮傷口,做得比他小徒弟都好。”

  薛宜寧默然半晌,終是回話道:“他自然不會說就屬將軍夫人最懶最笨。”

  駱晉雲笑起來。

  見她能回話了,便也知道她比之前好了許多。

  她比他想象得更堅韌。

  “過幾天我會帶人去孚良,將戰線往前移,你也和我一起去吧,等戰事徹底結束,再同我一起回京。”他說。

  薛宜寧沒出聲,輕輕點了點頭。

  她明白,他所安排的一切都是為她好,而她願意去接受這安排。

  這裏的苦寒,是她不曾受過的;這裏的血腥,是她不曾見過的;這裏每日都有人傷,每日都有人死,不管是敗還是勝,都是敵我雙方的白骨累累,一條人命,似乎什麽都不算。

  她吃著從前不可能咽得下的糙米粥和醬鹹菜,穿著染了血和藥的舊衣,不能每日沐浴,不能顧及手上起了皺,起了皮,整日忙碌,累得腰酸腳疼,也不得不去接受傷殘和死亡帶給她的衝擊。

  然後,涼州城內發生的一切會被這些衝擊暫時壓下,讓她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想。

  有時她想抗拒,抗拒這種刻意的忽視,她想沉浸在悲痛裏,似乎隻有這樣才是對的。

  忘記傷痛,她覺得對不起裴雋。

  但她又知道,駱晉雲不會允許。

  她隻好聽從他的安排,過一天是一天。

  玉溪提來水,駱晉雲出去了,她好好沐浴一回,換了身幹淨衣服。

  沒一會兒駱晉雲回來了,也沐浴過,上床來捧著她的臉看。

  她看出他眼底的意味。

  心裏明白,從離開涼州,他曠了許久,可是……

  “我怕我,提不起興致……”她忍不住道。

  她的心裏太難受,似乎活著都要花費所有的力氣,更別提應付這種事。

  駱晉雲卻沒有放過,而是湊近她道:“我讓你提起興致。”

  說完,將她推倒,伏下身去。

  薛宜寧驟然捏住被角,幾乎就要叫出聲來。

  營帳外的喝酒歡笑聲沒了,隻有寒風的呼嘯聲,顯得帳中尤其安靜。

  腦中一片空白,她不願屈服,甚至刻意去忽視那感觀,可他卻不讓。

  天將入冬,陽川之地,早晚尤為寒冷,營帳中時時透著寒氣。

  但他回來,似乎溫度陡升了一大截,比三盆碳火還熱。

  她終究還是折服了,一邊哭著,一邊將連日來的痛苦拋諸腦後,將他當成向導與天神,跟著他去投向光明。

  直到後半夜,她還抱著他,緊緊貼靠在他胸前。

  ===第96節===

  她在他胸前說道:“夫君,對不起。”

  過了一會兒,又說:“謝謝你……”

  謝謝他,做了一個丈夫該做的和不該做的,帶她來軍營,幫她活下去。

  一句也沒責怪她,沒奚落她、諷刺她。

  她突然想,或許當初

  裴雋離開那一日,是她的劫難,但她所嫁的人不是別人,而是駱晉雲,則是這劫難之上,唯一的幸事。

  他撫著她的頭發,溫聲道:“謝我做什麽,你救了我的命。”

  薛宜寧沒出聲。

  他說:“你放心,我會打贏這仗的。會收複失地,會大敗烏桓,會讓這裏的流民重回家園,安居樂業。

  “你救我這一命,一定是值得的。”

  “將軍神勇,一定會做到的。”她說。

  駱晉雲用下巴輕輕貼向她頭頂。

  其實想問她,如果不為邊境百姓,不為抵禦外敵,她還會選擇救他嗎?

  如果他隻是個無名小卒,決定不了這場戰鬥的勝負呢?

  他對她來說,是大周將軍,還是她丈夫?

  可是,他不敢問,怕為難她,也怕自取其辱。

  如果她沉默,他該怎麽辦?

  所以,沒能問出口,不去聽到答案,就能假裝答案是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