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蘇幕幕      更新:2023-04-05 21:19      字數:3552
  第50章

  她想, 她聲稱若隻她孤身一人,她一定要去擊鼓鳴冤。

  而現在,隻是讓她放下顏麵求一求人, 頂多是被拒絕, 被警告, 被斥責,並不會傷她什麽。

  那為什麽她還要猶豫?

  想罷,她便開口道:“我有事,想求將軍。”

  駱晉雲看著她道:“你說。”

  薛宜寧斟酌道:“前幾日, 朝中死了一名官員, 京兆尹查出凶手是教坊一名樂人, 判了斬立決。”

  駱晉雲回:“我聽說過此事,那樂人叫沈翩翩, 栓兒滿月酒, 正好請了她撫琴。”

  “她是我舊識, 原名沈惠心, 才嫁人不久, 因公公反周而獲罪, 入了教坊司。我找我哥哥打聽過,她是在與那位王大人遊園品詩中見到了王大人身上的夜明珠,見財起義, 欲在王大人酒中下蒙汗藥盜走夜明珠, 結果致王大人死亡, 所以被判了謀財害命。

  “可她到我們家撫琴當日, 我與她見過一麵, 她提起過死的那位王大人, 說對方有意替她贖身, 納她做姨娘,她要留心一些。對她來說,淪落風塵,最好的出路就是尋一可靠之人替其贖身,她又怎會為了一個夜明珠,就要做那盜竊之事?她是官家小姐出身,又是教坊司的紅牌,怎麽可能如此目光短淺?”

  說到最後,她聲音不由就小了下來:“我……我覺得她是冤枉的,想,想幫她。”

  駱晉雲沉默片刻,回道:“既然找你哥哥打聽過,那你哥哥可有告訴你,那位王大人,家中是皇商,妹妹是當朝賢妃?”

  薛宜寧低下頭去,點點頭,細聲道:“他說過。”

  “所以,不管那王大人是怎麽死的,至少這是王家想要的結果,京兆尹已經斷了案,這也是京兆尹想要的結果,若要翻案,便是與他們雙方作對,與賢妃作對——為了一個青樓女子。”駱晉雲說。

  薛宜寧並不意外,這是早就知道的答案。

  甚至,他對她如此詳述其中利害,已是客氣了。

  她低低道:“是,我知道了……多謝將軍告知。”

  駱晉雲卻想起來,她既然已經特地去和她哥哥打聽過,她哥哥必然已經和她說了這些話。

  也必然和她說了,這件事不好插手。

  可她還是問了他。

  因為她看到他與大理寺卿交好,因為還不想放棄。

  所以她才求到了他麵前,這似乎……是第一次。

  他問:“你和那位沈姑娘,以前是摯友?”

  薛宜寧頹喪地搖搖頭:“不算,隻有過一麵之緣,她幫過我,人很好。”

  駱晉雲有些意外,竟僅僅是一麵之緣。

  想必,她今日是特地為這事去娘家的,找了薛少棠,被告知沒有辦法,所以才失落回來。

  見到大理寺卿,又找到他。

  不知道的,還以為那是她親姐姐。

  她總是如此,為了心中在意的人,總想去幹預,想去涉險。

  明明看著端莊沉穩,卻如此天真傻氣。

  又不禁讓人欽佩,這也何嚐不是一種赤子之心?

  “我先讓人打探一下案件內情,得知真相再說。”他突然說。

  薛宜寧再次抬起頭來,臉上露出幾分欣喜:“真的?”

  駱晉雲點頭。

  她不由道:“謝謝將軍。”

  駱晉雲心中莞爾。

  其實,做官能做到他這個地位,不管是文臣還是武將,都是小心謹慎的。

  沒有利益的事,他們不會去做;隨意得罪人的事,他們更不會去做。

  可是眼下,看到她眼中露出的光芒,他突然有些自愧。

  她的確出自他曾看不起的名門望族,

  卻至善至純,比他高潔。

  今夜他來了,但心知她憂心那位沈姑娘,便沒拉著她行那種事,隻是靜靜躺上了床。

  外麵仍是風雨大作。

  他看她眉眼間仍帶著憂慮,便說道:“此案並不算隱秘,找相關人一打聽,多半就能打聽出詳情來,明晚大約能有結果。”

  薛宜寧回道:“謝將軍。”

  駱晉雲不知再說什麽,沒再說話。

  她睡著得晚,又在他之後。

  處暑之後,暑熱果然就退去了,天時似乎也短了一些。

  可薛宜寧卻覺得特別長。

  盡管知道,駱晉雲隻是說去問問案件詳情,並沒有說要幫她,她卻還是忍不住期待。

  因為心存感激,她一早就親自挑了窗紙,盯著下人將他房中窗紗換掉,又燒了碳火,將屋中被打濕的地麵烘幹。

  她等著消息,但今日他回來得格外晚,到天黑還沒聽見前院動靜,不知是不是因這事這忙。

  直到戌時過了一半,他才回來。

  待用過飯,駱晉雲便到了金福院。

  和她道:“你猜得對,沈姑娘的確是被冤枉的。”

  薛宜寧立刻問:“那王大人究竟是怎麽死的?”

  駱晉雲說道:“服神龍丹過量。”

  “那是什麽丹藥?”薛宜寧立刻問。

  駱晉雲看著她,緩緩道:“壯陽藥。”

  不由地,薛宜寧竟有些尷尬,微微偏過了頭,避開他的目光。

  隨後才細想這藥。

  她雖對這藥不熟悉,但所幸雜書野史看得多,知道從前漢成帝,南朝齊明帝等便被傳言是服食壯陽藥而亡。

  這些藥如狼似虎,每每奪人性命,卻總有人要貪歡去偷服。

  “那藥與沈姐姐有關麽?”薛宜寧問。

  她怕青樓教坊中便有這些藥,那王大人的藥是由沈惠心提供。

  駱晉雲回道:“此藥貴重,是王半坡自己服用的。他早有納沈翩翩為妾的打算,那日詩會之後,便邀約沈翩翩到自家一處私家小院中遊園品詩。

  “說是品詩,實則是欲行雲雨之事。到了園中,提前以更衣為名去房中服了三粒神龍丹,他有腦疾,又服食神龍丹過量,所以在行歡時死在了床上。

  “那園中有王家下人看守,得知主人暴斃,便通知了王家人。王家人至,發現王半坡死去,死狀不雅,又是服壯陽藥而亡,難免影響王家聲名,所以托了京兆尹,假稱是沈翩翩見財起義,下藥毒害,用以維護王家名聲。”

  薛宜寧這才知道真相,連忙問:“可是他們若想遮掩,就說那王大人是腦疾發作,因病去世就好,為什麽還要將罪名安到沈姐姐頭上?”

  駱晉雲看著她道:“大概是為泄恨,他們覺得若不是有沈姑娘引誘,王半坡便不會服藥,也就不會死。”

  “太心狠,太霸道了……”薛宜寧喃喃道,“隻為了以泄怨氣,就去冤枉一個人,奪一條人命,不過是看在沈姐姐一介孤女,不能拿他們怎麽樣……”

  哀痛過後,意識到這些都是駱晉雲費了心思才得到的隱秘,她誠懇道:“謝謝將軍替我打探到內情。”

  駱晉雲回道:“隻是小事。”

  說完,彼此無言。

  薛宜寧此時才感受到哥哥所說的話:真相並不重要。

  她現在知道了真相,確認沈惠心是被冤枉的,那又如何?

  之所以這真相這麽容易就被打探到,就是因為人家沒有費心隱藏。

  因為不需要。

  沒有人會在乎一個教坊女子的死,沒有人會為了這件事去得罪王家,翻京兆尹的案。

  駱晉雲在這件事上已經仁至義盡了,她不能乞求更

  多。

  她知道,事情隻能到這裏了。

  她不是菩薩,不是皇帝,什麽都不是。

  可是,眼睜睜沈惠心受冤而死,她吃的每一口山珍海味,穿的每一匹綾羅綢緞,都仿佛帶著罪惡。

  權貴當道,而她,也是權貴。

  ===第51節===

  “什麽時候,天下才能真的清明?”她不知是在自語,還是在和他說。

  駱晉雲看著她,頓了許久,問:“你很想救她?”

  薛宜寧看他一眼,眼中似乎隱約燃起幾分希望,隨後又垂下頭去,溫聲道:“我知道,這事無異於引火上身,就算是將軍,也不該輕易招惹。”

  駱晉雲沒出聲,似是默認。

  她默然坐著,心中無奈又哀痛。

  不知過了多久,駱晉雲突然開口:“其實,就算招惹了,也沒什麽。”

  薛宜寧倏然看向他。

  她這般激動與期待,無疑暴露她之前的沉默與話語都是哄人的,其實她內心就是期待著他能出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開了這個口。

  或許是不忍見她失落。

  或許是想讓她覺得,他擁護的這個天下,比她留戀的那個天下更光明一些。

  他細說道:“這事若要翻案也簡單,事涉朝廷命官,大理寺的確有權重查,隻要大理寺介入,公布直相,沈姑娘便能活命。”

  “可是,大理寺又怎麽肯介入呢?”沈宜寧問。

  同是官衙,大理寺沒事怎麽會去抓京兆尹的錯漏,怎麽會得罪宮裏的娘娘?

  駱晉雲回道:“因為我。”

  這樣說,便是要幹涉這事了。

  薛宜寧小心說:“那便要與賢妃和京兆尹作對……”

  就算他是大將軍,去招惹這樣的事,也怕不能全身而退。

  駱晉雲沉默一會兒,說道:“贏的是我們就行了。隻要這事鬧大,上達天聽,我們就能贏,王家和京兆尹也會得到懲治。皇上想要的是民心,而民心要的,則是清明盛世,朗朗乾坤。”

  見她仍不敢相信,他繼續道:“宮中有四妃,京兆尹也有許多人等著做,但‘神機將軍’,卻隻有一個。”

  神機將軍,便是駱晉雲在軍中的外號。

  因為多謀善斷,往往能預判敵方後招,打仗又獨辟蹊徑,出其不意,所以得了這個稱號。

  如今大周也算內憂外患,正是用武將的時候,駱晉雲是皇上一手提拔的嫡係,又是軍中神將,自然輕易不會將他怎麽樣。

  她不甚感激,一字一句道:“我代沈姐姐多謝將軍。”

  駱晉雲不知自己怎麽許下了這樣的承諾。

  就像賭場裏血氣方剛的富家少爺,一時衝動,將身家也押上賭桌,為逞強,全然不顧後果。

  其實他不是那麽剛直的人,沒有那麽多的同情心,要去同情一個素不相識的教坊姑娘。

  薛宜寧是想要救那沈姑娘,而他則是想讓她開心,想讓她高看一眼。

  薛宜寧問:“這件事,將軍打算怎麽去做?”

  駱晉雲想了想。

  “收集證據,趁現在他們都沒將這事放在眼裏。”他說。

  薛宜寧不懂這些,隻覺得有理。

  他行事如此深謀遠慮,既然決定去做,應該會成功吧……

  默然中,似乎出於感激,她主動說道:“和正堂那邊,正房連同廂房,今日上午都讓人換了窗紙,正好入秋,窗紙暖和一些。其他該修整換新的地方也都換了,後麵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有這樣的事。”

  駱晉雲:……

  他淡淡“嗯”了一聲。

  抬眼,外麵早已是夜深。

  罷了,回去吧,反正她憂思那沈姑

  娘,沒心思做別的。

  他站起身,離了金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