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從N市到L市,飛機最快要三個半小時，再乘半個小時的車才能到度假村。

  　　下飛機時，天空飄起了小雨,路滑難行，濕冷黏膩,因為雪崩，就連這座城市都染上了一層淒惶的色彩，呼吸的空氣都帶著凝滯的頓感。

  　　黎嘉譽下飛機後已經快下午三點,到度假村的路上一直堵車,他扔下錢就租了一輛摩的,朝著度假村的方向疾馳而去。

  　　司機看著他的背影喃喃：“三十多裏誒,要不得凍死。”

  　　紅的藍的黃的車燈交織著在山裏閃爍,烏泱泱的鳴笛聲和鼎沸人聲交織在一起,救援隊和醫護人員不斷穿梭,刺目的黃色警戒帶被拉起，警戒帶外擠滿了熱心群眾、被困者的家屬,以及趕赴現場的新聞工作者。

  　　救援隊在對他們進行疏散,勸解家屬等待。

  　　距離雪崩不過四個小時，隨時會發生危險和意外,救援困難很大,如果不是專業救援人員,貿然進去,很容易反被困住。

  　　一些身體強健的誌願者被安排在外圍活動。

  　　原本閉幕會結束後，給了學生半天的時間下山采購，也可以去逛逛,等待明天一起上山。

  　　高強度的考試讓他們一直緊繃著一根弦,好不容易鬆懈下來,當然要下山逛逛，加上一些排名不理想的著急回學校繼續上課，所以留在度假村的學生並不多。

  　　教練和幾個老師紅著眼眶站在警戒線外和救援隊說明情況：“大概有六個學生和一個老師被困。”

  　　因為雪崩，附近的信號基站被毀壞，正在加緊搶修，所以聯係不上被困者，隻能大概統計。

  　　救援隊了解他們住宿的位置後，忍不住紅了眼眶。

  　　雪崩範圍極大，度假村深處的救援難度不小，雖然隻過去了四個小時，但對處於雪崩深處地帶的失蹤者來說，生存希望已經渺茫了。

  　　教練說的位置，積雪厚度初步估計將有四米。

  　　房屋多半已經倒塌，就算人沒有當即遇難，氧氣恐怕早就消耗殆盡，比起立刻死亡，窒息而死的過程更加痛苦。

  　　救援隊心情沉痛，年輕的生命凋謝，往往更加令人心痛，而如花的生命在痛苦中逝去，簡直痛上加痛。

  　　“您要做好心理準備，情況可能不會太樂觀……”

  　　“什麽叫不樂觀？”一道淺藍色的人影從人群中踉蹌著擠進來，氣喘呼呼一把抓住對方的胳膊，眼睛裏布滿的血絲，往日裏的玩世不恭和從容盡數消失，剩下的隻有不安。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白濛語無倫次。

  　　他和許檸是雙胞胎，他能感覺到，許檸絕對沒死。

  　　怎麽可能死呢？

  　　他和許檸才分開多久？半個月？半個月前還活蹦亂跳的人，早上還給他發了消息。

  　　就這一次，僅僅就這一次，他沒有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白濛大口大口喘著氣，呼出一團團白霧，渾身抖得厲害：“沒死，怎麽可能死……”

  　　黎嘉譽到的時候，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他沒多說什麽，一把拉住廢話又瀕臨崩潰的白濛，抓著他穿過警戒帶，往裏麵鑽去。

  　　“她沒死，去找。”黎嘉譽的嗓子像是被砂紙刮過，啞的厲害。

  　　白濛被他死死抓著，隔著厚厚的衣服，手臂也被抓的生疼，好像要將人骨頭捏碎，肌肉緊繃著。

  　　他依舊穿著那件單薄的襯衫，臉色被凍得慘白，整個人像是融化在雪山裏，要與雪山渾然一體了。

  　　白濛怔忪著，忽然多了些力氣，隨著他往裏圈跑去。

  　　救援隊的人連忙要將他們攔住，山下開上來兩輛越野車，車燈閃了閃，其中一人先跳下車，將證件出示過去：“我們是N市來支援的救援隊，那兩個孩子是跟我們一起的。”

  　　然後走上前去，拿了件羽絨服給黎嘉譽披上：“我們是你爺爺雇傭的……”

  　　他話沒說完，黎嘉譽抓過拉鏈，已經朝著深處深一腳淺一腳進去了，這次沒有人攔他了。

  　　幾個遇難者的屍體被掩蓋著麵容抬了出去，正從黎嘉譽身邊路過。

  　　不多一會兒，撕心裂肺的哭聲從身後順著風聲傳來。

  　　黎嘉譽表情麻木，似無觸動，卻在下一步抬起腳後栽進了雪裏，接著迅速爬起來，用更快的速度向裏麵跑去，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度假村被掩埋後，已經分不清哪裏是哪裏，教練隻指向大致的東北角，那裏零星幾個人帶著機器正在清雪。

  　　範圍太大，人手不足，難以顧全各處，加上這塊地方能救出活人的概率幾乎為零，所以救援人員也少。

  　　黎金沛請來的救援隊緊緊跟著黎嘉譽。

  　　到處都是失去親人的慟哭，嗚嗚咽咽的伴著山風，被放大了數倍，把悲傷傳染開來，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黎嘉譽滿腦子隻剩下一個聲音——找到許檸，帶她回家。

  　　N市來的救援隊開始分散開和黎嘉譽清理積雪。

  　　生命探測儀掃了一圈，他們並未感受到任何生命跡象。

  　　實際上，即便不使用探測儀，他們也知道，四個小時了，這樣厚的雪，沒人能在無氧環境中生存四個小時。

  　　黎嘉譽鏟開麵前的雪，“咚”一聲碰到了堅硬的鐵製品。

  　　“1078”，寫著號碼的房間牌被率先鏟了出來——是許檸的房間。

  　　他呼吸頓了頓，跪在地上，瘋了一樣推開蓋在上麵的木材，百斤的重量發出轟隆一聲巨響。

  　　“人！來人！”

  　　救援隊連忙跑過來支援，探測儀“滴”一聲發出紅光，接著消失，斷斷續續的，所有人心裏都是一顫，連忙擁上來。

  　　——

  　　許檸能聽到聲音，斷斷續續的，若有若無的，還有轟隆隆，時而寂靜又時而出現的白噪音，像是沉溺在深海時的水流聲，也像是地獄穿過地表，對她發出的召喚。

  　　她聽得見，卻已經分不清真假。

  　　到底是自己渴望救贖所產生的幻聽，還是真實存在的，她分不清。

  　　即便是真的，她也沒有任何力氣發出呼救了。

  　　又黑又冷，雪沉甸甸地壓下來，她蜷縮著蹲著，下肢早就沒有知覺，砸塌的桌麵撐住牆，在她頭頂和胸口形成了三角支撐，給她了一個相對安全的半立方米空間。

  　　雪崩發生時，她慌亂地躲到了桌子下，但還是因為強烈的衝擊而昏迷，醒來時候被一種強烈的窒息感包裹著。

  　　狹窄空間中和雪層裏的空氣即將消耗殆盡，但唯一幸運的是，雪崩發生時，她正在收拾東西，而和她埋在一起的，還有三瓶1000ml的氧氣瓶。

  　　三個氧氣瓶，每個能使用59分鍾，為她延續177分鍾的生命。

  　　她不敢浪費，用幾分鍾就停下來，盡量為自己多爭取時間。

  　　但即便已經很節省了，現在最後一罐氧氣所剩無幾，救命的東西此刻成了死神的喪鍾，歸零即代表要取走她的生命。

  　　許檸耳朵裏傳來耳鳴一樣的嗡鳴尖嘯，是缺氧和血液運輸緩慢帶來的，也是她身體發出的警報。

  　　她想，自己大概要想一些事情了，像每一個即將死去的人一樣，回想自己的人生。

  　　可惜手機在雪崩一開始就不知道被扔到哪兒去了，不然她還能在備忘錄裏寫遺言。

  　　不知道爸爸得知她的死訊後，身體會不會受不了，希望希望白濛能好好照顧他……”

  　　“她還沒好好感謝張阿姨，謝謝生活裏對她無微不至的關心，也謝謝這三瓶氧氣罐……”

  　　“許檸——！！”

  　　許檸感覺到自己身體一輕，她似乎聽到了黎嘉譽的聲音，在叫她。

  　　哦，對了，她還沒等到黎嘉譽重新站在她麵前，說：“許檸，我請你吃冰淇淋，吃兩個。”

  　　他的樣子就忽然顯現在她麵前了，在灑滿夕陽的操場上，看著她，又忽然不好意思地偏過頭。

  　　之前她不懂的對黎嘉譽的感覺，在這生死一瞬間懂了，但好像有些晚了。

  　　接著她的身體越來越輕，失去了意識。

  　　黎嘉譽把人從廢墟裏挖出來的時候，空掉的氧氣瓶從許檸懷裏掉落，人已經因為缺氧和寒冷變得發紫，但身體還柔軟有溫度，呼吸微弱。

  　　他迅速拉開拉鏈，把她冰涼的手塞進自己懷裏，然後將她抱起來，扶著她的腦袋，讓她搭在自己肩膀上，向著有救護車的地方跑去。

  　　白濛泣不成聲，在雪地裏跌跌撞撞跑著，一邊跑一邊嘶聲力竭：“救護車——！！！救人！”

  　　——

  　　L市的急診室，今天就沒有一刻是閑下來的，一個個人被抬進來又送出去，有的能活，有的活不下。

  　　黎嘉譽死死盯著急診室的門，那雙狹長的灰色眸子裏布滿血絲，深而窄的雙眼皮折出一個薄又鋒的褶皺，帶著幾絲孤冷的意味。

  　　他的後背抵住牆，隻有靠在牆邊，才能不讓自己的身體滑下去。

  　　手掌和手背在救援過程中被割傷，受過凍後傷口又紫又紅，糊了一手血。

  　　接著走廊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瑤瑤緊張地趕了過來，眼裏包著淚，在看見白濛的那一刻嗡地哭了出來，泣不成聲，撲上去抱著他。

  　　她一個午覺起來天翻地覆了，得知消息後就趕去了度假村，被告知許檸已經轉移到醫院，就匆匆來了。

  　　許檸被埋了四個小時，還能活下來嗎？

  　　這樣一想，瑤瑤就包著白濛哭得更傷心了。

  　　白濛目光鎖在急診室上，沒心情將她推開。

  　　忽然，懷裏的人被一把扯開甩在了一邊，他的顴骨就挨了一拳，被人掄倒在地，對方像是不要命似的，要將他打死。

  　　劇烈的疼痛讓白濛回過神，他皺眉擋住臉罵道：“黎嘉譽你發什麽瘋！”

  　　接著黎嘉譽又衝他打了他一拳，他聽見肋骨斷裂的聲音，黎嘉譽的眼睛裏帶著猩紅的凶光，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死死摁住。

  　　“她還在搶救，你就跟別的女人摟摟抱抱，白濛我告訴你，許檸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先把你弄死。”

  　　“家屬家屬！誰是許檸家屬？”護士從急診室裏出來。

  　　白濛也顧不上黎嘉譽在發什麽神經，他從黎嘉譽身下弱弱舉手，一句三喘，咳嗽著說：“這，這兒！我是她哥。”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