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八點二十三分,久違的她回來了
作者:裴致馮嘉芮      更新:2023-02-21 08:15      字數:23268
  第1章八點二十三分,久違的她回來了

    馮嘉芮從黑暗中蘇醒時,天還沒亮。她習慣性要轉身動一動,才發覺身上哪兒哪兒都疼,腰身被一條有力的手臂箍得很緊,根本動不得。

    這樣的場景很陌生,在馮嘉芮的記憶裏,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和身邊這人同床共枕過了,而且……這樣的體驗,確實是生平第一次。

    昨晚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入她的大腦,很快,她的臉頰發燙,後頸的溫度直接喚醒了身後的裴致。

    “怎麽了?”他的聲音低沉又沙啞,帶著溫熱的呼吸打在馮嘉芮的耳朵上。

    昨天晚上折騰得太狠,馮嘉芮被體內的酒精弄得昏昏然,脊椎和四肢都軟塌塌,推拒不開,就這麽被他抱著迷迷糊糊睡去。

    裴致翻身壓住她,大手在她的腹部輕輕摩挲著,一口咬在女人露出的鎖骨上,眼神像是饑餓許久的獸,泛著幽幽的光。

    馮嘉芮本能要躲,可裴致此刻惡狠狠的模樣,卻莫名讓她覺得可憐。

    她抬起手臂回抱住這小可憐,輕聲說:“別這樣,我不是回來了嗎?”

    那是兩個月前的一個蟬鳴啾啾的晚上,八點二十三分。裴致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是一個很久都不曾聯係的人打來的電話。

    她說:“裴致,我要回滬城了。”

    馮嘉芮要回來了,終於把畢生的愛灑盡,帶著疲倦的身體和空蕩蕩的心,要回到他身邊了。

    滬城機場,室外38℃。

    南方的夏天濕熱悶熱,剛過一場大雨,路麵上還殘留著尚未被蒸發幹淨的水汽,微風撥開雲朵露出太陽的臉來,陽光四溢在大地。落地窗前的人微微眯起眼睛,駐足良久,抬腳離去。

    馮嘉芮把背包放在行李箱上,一手拉著走出機場,陰涼一點點撤去,刺眼的陽光和悶熱的風撲麵而來,她深吸一口氣,而後點點頭,確實是熟悉中的家鄉了——潮濕得令人渾身不適。

    不同於其他旅客的張望,馮嘉芮徑自去了機場附近的咖啡廳。

    倒不是沒有人來接她,而是她回來得不是時候,父親公事繁忙,閑不住的母親和閨蜜們去了泰國旅遊,據說結束後還會去馬來西亞等地,好友趙田田搞科研,最近正帶領著一眾學生日夜奮戰,而說好來接機的裴致……飛機一落地就收到了他的信息:“路上堵車,預計遲到半小時,你去咖啡廳等我。”

    馮嘉芮在咖啡廳尋了個座位坐下,從背包裏拿出耳機和一本厚重如磚的攝影書放在桌上,等拿到了自己的拿鐵,戴上耳機嘴裏哼著歌,開始看書。

    馮嘉芮低垂著頭,坐在旁邊的是一個外籍男人,與她戴著同款耳機,正對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劈裏啪啦打著字,也不知怎麽的就注意到了身側的馮嘉芮,轉過頭來笑出一口大白牙:“嗨,你好。”

    馮嘉芮微微一笑:“你好。”

    外籍男子從馮嘉芮的臉掃到她放在桌上的攝影書,略有驚訝:“這本書我也在看!難道你是攝影師嗎?不過——你力氣可真大,竟然會隨身帶著這麽厚一本書。”

    “算是。”她是從攝影師一步步做到紀錄片導演。

    馮嘉芮把袖子擼上去一點,豪邁地露出隱約有肌肉輪廓的小麥色胳膊,笑道:“對我而言這本書不算什麽,畢竟幹我們這一行,得常年背著設備跋山涉水。”

    老外直愣愣地看著眼前與其他精致如玉的東方女孩兒截然不同的胳膊:“Wow,so cool!”

    沒有多聊,馮嘉芮的耳機音樂聲突然切換成了來電鈴聲,她按下接通建,對老外笑了笑。

    男人低沉清越的聲音順著電波傳遞到馮嘉芮耳朵裏:“你在哪兒?”

    馮嘉芮站起身來,左右張望了一下,在人來人往的縫隙中和一雙戴著墨鏡的黑眸相對。

    還沒來得及出聲,便聽他說:“看到你了。”

    大框墨鏡幾乎遮住了他的半張臉,再加上一頂鴨舌帽、黑口罩,馮嘉芮能認出他來也算是一樁了不起的本領了。

    男人的身影沒有被人群淹沒,他身高腿長,顯眼得很,不一會兒穿過人群走到馮嘉芮麵前。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T恤和淺藍色牛仔褲以及白色板鞋,頭發也柔順低垂著沒有進行絲毫打理,清清爽爽的隨性打扮看起來像是大學生,與當年別無二致。

    而馮嘉芮就和以往大不同了,有些淩亂的長卷黑發,頭發濃密如海藻,生命力蓬勃而旺盛,身上穿著白色薄棉襯衫和黑色粗布褲子,腳踩一雙黑球鞋,幹幹淨淨,風格中性而灑脫。

    皮膚因為高海拔的日曬和風沙吹蝕變得粗糙,臉頰處甚至還有一小塊沒有脫落的皮屑,如果不是她儀態大方,氣質不俗,再邋遢一點,或許會人懷疑她是哪裏偷渡過來的難民。

    雖然是這副不修邊幅的打扮,女人的眼睛卻是烏黑明亮,帶著熠熠閃光的笑意,在這個國際機場的咖啡廳裏實在不能不引人注目,也難怪外籍男子獨獨會找她搭訕。

    男人把馮嘉芮的行李箱和背包拿過來:“要回家嗎?”

    他說話咬字很清晰,雖然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卻沒有一丁點南方口音,聲音裏有一種特殊的磁性,不論聽他說話還是唱歌都是一件極為享受的樂事。

    “裴致。”她笑著小聲叫他,然後叩叩他的帽簷,“這打扮怕是要適得其反。”

    因為從他走進咖啡廳開始,已經有不少女性朝他們這裏看了。

    裴致是正當紅的男演員,年前殺青的一部劇目前正在某台熱播,收視不俗。

    馮嘉芮與裴致一前一後地走出去,臨出門時還和那位老外交換了名片,他說他是電影特效師,有合作可以聯係他,工作室就在徐匯區。

    馮嘉芮欣然收好名片。

    上了車,馮嘉芮隨意說著話,扯東扯西地聊天,幾乎算得上是喋喋不休,而裴致卻是一言不發地握著方向盤。

    氣氛有一點尷尬,這對於在交際上往無不利的馮嘉芮來說有一點陌生,更何況對象還是裴致——這個與她認識了八年的男人。

    “田田姐呢?”很快,他開口打破了這短暫的安靜。

    馮嘉芮從衣兜裏掏出一塊巧克力來,朝他遞過去:“要嗎?”

    裴致不置可否,馮嘉芮自顧自就拆了包裝往他唇邊遞,看他淡粉色的薄唇微微張開把巧克力含進去,她才收回手指給自己拿了一塊。

    她嘴裏吃著巧克力,含糊道:“田田最近很忙,叫我這一個月都不要去打擾她。”頓了頓,她突然問,“你今天是不是有事?我打擾到你了?”

    裴致“嗯”了一聲。

    馮嘉芮立刻歉疚地笑了笑:“啊……前天就不該給你打電話的,真抱歉。”

    裴致下意識地想要開口辯駁,卻在觸及她目光時一怔。

    是前天晚上八點二十三分,裴致記得很清楚。

    因為接到的是一個半年都不曾聯係的人打來的電話,她的聲音還是一貫的慵懶帶著一點沙啞,混在呼呼的風聲中,聽得不真切,像被什麽撕扯著,可能不一會兒就消散了——如同那無數個夜裏,虛妄的夢境。

    她說過兩天要回滬城待上一段時間,和同事們探討下一部紀錄片的選題,等定了才會走。

    她並沒有要求裴致來機場接她,隻是通知他這麽一件事,語氣平淡自然好像他隻是她人生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個朋友。

    可是他不是。

    裴致想,他們的關係可不是朋友這麽簡單。

    不知想到什麽,他一直壓抑的氣息陡然變了,單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邊胳膊抵在窗沿上,盯著前麵的紅燈,似有若無地輕笑了一聲,語氣稍稍有些冷。

    “如果是他,你還會說抱歉嗎?”

    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停滯了,剛剛還算融洽的氣氛毀於一旦。

    馮嘉芮把臉對向窗外,聲音很平靜:“他嗎……”

    多麽顯然易見的答案。

    “以前用不著,以後沒必要。”她答。

    那個“他”,叫許庚。

    他是馮嘉芮的初戀,大她七歲。北方人,持純正的北方普通話口音,發音方式和低沉嗓音讓人覺得踏實可靠,叫她名字時會帶著兒化音,顯得有幾分寵溺。

    他是馮嘉芮父親好友的兒子,就寄住她家樓下的空房裏,空閑時總輔導馮嘉芮數學。就這樣,他不僅把馮嘉芮的數學成績從18分提高到108分,順便還將她的心挖走了。

    裴致將她這句話在心裏默念一遍,不知是該沮喪“以前用不著”還是該高興“以後沒必要”。

    馮嘉芮說完這句話緘默了好一會兒,沒話找話:“你有女朋友了嗎?”

    他的唇抿成一道線,答:“沒有。”

    枯燥貧瘠的對話後,沒人再去打破平靜,嚐試緩和這尷尬的氣氛。

    從機場到家的車程大一個小時,其間他們沒有再說過話,好像在暗地較勁又像是誰單方麵賭氣。

    馮嘉芮是不懂賭氣為何物的,她喜歡直來直去,愛恨分明,從來不願意做冷戰賭氣這種無聊的事,可是今天她有一點疲倦。一想到許庚,她就很容易疲倦。

    她靠在窗邊睡了過去,再醒來時車子已經停在了院子裏。

    裴致正翻看著她背包裏那本攝影書,還未察覺到旁邊的女人已經睜開了眼睛。

    馮嘉芮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的側臉。

    毫無疑問,裴致長得很帥氣,他一上車就把劉海撩了上去,露出飽滿的額頭和精致的五官,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十分立體,眉弓到鼻梁,薄唇到喉結,此時他的模樣,已經和她印象中那個沉鬱少言又桀驁驕橫的少年相差甚遠了。

    少年長大,變成內斂又暗藏危險的男人了。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忽然察覺到車廂裏淡淡的香水味——也許是琥珀、橡木苔、香草根和雪鬆混合的清新味道。

    馮嘉芮有片刻的迷惘,仿佛回到了數年前同與他並肩坐在桌前分析一道物理題的時光。

    這款香水是馮嘉芮送他的禮物。

    那年裴致十七歲,馮嘉芮十九歲,許庚生日在即,她正滿大街尋找“最合適送給初戀男友的禮物”。

    當時這款名牌香水剛上市,有一點清新的肥皂水和銳利冰感相結合的香氣,淺淡卻久久不散,營銷主打的噱頭就是:初戀的味道。

    這波精準營銷讓馮嘉芮立刻掏了錢包,可陰錯陽差之下,許庚生日之前被叫回了北京老家,一去就是兩個多月,再回來時已經有了女友。

    馮嘉芮心灰意冷,隨手將香水送給了來找她補習功課的少年。

    “給你吧。”

    “這是什麽?”

    她背過身去掩藏住自己苦澀的笑,故作輕鬆道:“初戀的味道,嗬。”

    如果她突然轉身,一定能發現少年漆黑的眼睛在這一刻倏地亮了。

    車廂裏很安靜,隻有清淺交錯的呼吸聲。裴致似有所感地轉頭,對上馮嘉芮的視線。

    “怎麽了?”他問。

    馮嘉芮愣了一下,然後露出一個很簡單的笑來。笑容裏沒有過渡和預兆,露出潔白的牙齒,爽朗天真,沒心沒肺的馮嘉芮式微笑。

    她拉開車門下車,走了幾步又回頭,語氣誠懇對裴致道:“如果有了喜歡的女孩子就通知我,我會配合你立刻辦離婚,畢竟當初是為了幫我,你才——”

    “嘉芮姐,”他麵無表情地打斷她,“爺爺說,今年想要抱重孫。”

    馮嘉芮:“……”

    裴致,是馮嘉芮的鄰家弟弟,是炙手可熱的當紅演員,也是馮嘉芮如何都看不透的丈夫。

    馮嘉芮第一次見到裴致也是在一個夏天,就在家門口。

    十六歲的少年白衣黑褲,腳上踩著人字拖,黑發有些長了稍微遮住了眼睛,在電梯門打開之際不經意地抬頭與她對視一眼,很快就淡淡地移開。

    馮嘉芮那時候還是個膚淺的“顏狗”,就這麽驚鴻一瞥後回家就跟焦夢玉說:“媽媽,你知道咱們這一樓住了一個高中生嗎?我今天下午出去玩的時候剛好和他碰見。”

    “知道的呀,上個月剛搬過來的,就住在我們對門呀。我聽鄰居說這孩子父母好像離婚了,就他自己住呢。”焦夢玉拿起一顆洗好的草莓塞進馮嘉芮嘴裏,微微蹙眉道,“小小年紀,可憐喲。”

    馮嘉芮慢吞吞咀嚼著草莓,想起少年那一抬眸,漆黑的眼睛裏冰冷得沒有一絲情緒,好像這世界上的一切都引不起他任何的興趣。

    “一定很孤單吧。”馮嘉芮漫不經心道。

    焦夢玉把洗好的那盤草莓往馮嘉芮手邊推了推:“會不會和你一個學校的呀?”

    “那誰知道。”

    第二天,她知道了。

    那天是濕冷天氣,天空低壓陰沉,淡淡的烏雲在天際翻滾,不一會兒就下起了雨。

    放學鈴響起,安靜的教學樓登時變得嘈雜起來,馮嘉芮和趙田田並肩走出教學樓,在擁擠的人群中撐開傘。

    趙田田很喜歡和馮嘉芮黏在一塊,搶先撐起傘招呼馮嘉芮:“一起撐嘛,多有情調呀。”

    馮嘉芮收起自己的傘,兩個小姑娘互相抱著腰,胳膊挨著胳膊說說笑笑往前走。

    一片樹葉被愈來愈大的風吹起,漫過馮嘉芮的目光,飄到站在高一教學樓門口的那少年腳前。

    他個子瘦高,校服被雨水打濕了大半,格格不入地遠離人群,孤零零低著頭往校外走去,馮嘉芮下意識加快步伐走到他一旁。

    他始終低著眼瞼,黑色發梢浸著水意,有些淩亂卻越發襯得臉色白皙。

    “哎哎哎,馮嘉芮!你走這麽快幹嗎?”趙田田個矮腿短,漸漸跟不上馮嘉芮追趕少年的步伐,忍不住暴躁。

    馮嘉芮頓了頓腳步,耳邊的雨聲漸大了。

    趙田田咋咋呼呼的聲音引得裴致循聲望去,倦怠的視線漫無目的地掃過接踵而出的人群和淅瀝雨幕,毫無預兆地就看見了她。

    隨意散著的過肩中長發被風吹得亂糟糟,背著白色雙肩背包,鼻尖被冷風吹得發紅,清淩淩的眼睛正注視他。

    馮嘉芮衝他笑:“我們見過的,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就住在你對門,這傘回家再還我吧。”她說完把雨傘塞到裴致懷裏就走,沒有留給他半分拒絕和道謝的餘地。

    或許她認為裴致不該拒絕,也不會道謝。

    他的目光跟隨著女孩兒的背影消失在校門口,慢吞吞地撐起傘,然後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走出去。

    瓢潑大雨如期而至,嘩啦啦衝刷著人間。

    特大台風於淩晨登陸,新聞和廣播接連報道,馮嘉芮的父親是公職人員,台風天別人休假,他也照樣要上班,因此滯留在單位兩天未歸。

    焦夢玉和馮嘉芮母女兩個留在家裏,用提前儲備好的蔬菜水果度日,靜靜等待著台風離境。

    一個不上班一個不上學,兩人就共睡一室賴起了床,裴致按響門鈴的時候,馮嘉芮還以為爸爸回來了,穿著睡裙光著腳狂奔至門口。

    “爸——”最後一個字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這是他們第一次離得這麽近。

    四目相對。若有若無的尷尬。

    她發現這孩子很白,臉也很小,皮膚細致到看不見毛孔,五官相對其他男生而言要精致許多,但因為英氣的眉眼和冷峻的眼神,並不會讓人覺得他過分陰柔。

    有一種獨特的俊美。

    呼嘯的風聲刮過牆壁和玻璃窗,為沉寂的環境增添了一抹遙遠的聲響。

    馮嘉芮不說話,等他開口。

    然而裴致還在看著她,依舊是白皙的臉,神采奕奕的眼,高挑纖細的身材,穿著白色碎花吊帶睡裙,淩亂的發絲若隱若現擋在鎖骨上。

    馮嘉芮眨了眨眼睛,語氣柔和:“你好?”

    裴致垂眸,把傘遞過去,同時薄唇上下動了動,發出一道極為悅耳又疏遠的聲音:“謝謝。”

    馮嘉芮接住傘,在他轉身的一瞬間,鬼使神差地喊:“哎,你要不要來姐姐家吃飯?”

    話說出口,她自己先驚訝到了,怎麽好意思自稱姐姐呢……她尷尬地杵在門口,而少年在一片死寂中稍稍偏過頭,黑眸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戲謔:“姐姐?”

    在馮嘉芮的印象裏,每當裴致叫她“姐姐”“學姐”或是“嘉芮姐”時,一定都是不太愉悅的場景。

    不知道此刻算不算?

    他說:“嘉芮姐,爺爺說今年想抱重孫。”

    這幾乎算得上嚇人了。

    馮嘉芮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她那個老古董似的爺爺。

    馮嘉芮的爺爺自幼喪父,寡母柔弱,他小小年紀就當家做主,硬是為家裏掙出了一份名望,十幾歲便能與族中長輩平起平坐、共商大事,隨著長輩逝世,族中大任也由他一肩挑。誰都知道他性子剛直、脾氣火暴,又極有原則、不留情麵,糊弄誰也不敢輕易糊弄了他。如今雖然修身養性頤養天年,脾氣也和緩了許多,甚至還有了幾分長者的慈祥,但家族上下誰都不敢忤逆他半分,否則老爺子就要拎起拐杖來打人。

    平心而論,老爺子對小一輩是非常寵溺的,如果當年不是馮嘉芮為了許庚和爺爺鬧翻了天,老爺子揚言要跟她斷絕爺孫關係,或許她下了飛機就該直奔馮宅,而不是這湖光別墅了。

    馮嘉芮從片刻的驚愕中回過神時,一輛低調的奔馳轎車駛進大門,停到卡宴車邊。

    裏麵下來一位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目光掃過裴致然後才是馮嘉芮,聲音裏帶著一點和善的笑:“聽裴致說你今天回來,剛好我辦事路過附近,就來看看。”

    馮嘉芮上前,笑應一聲:“爸爸。”

    裴步亨的形象百年不變,他戴著金絲邊眼睛,模樣斯文儒雅,眉眼和裴致有三分相像,衣著昂貴麵料考究,笑意不及眼底,讓人望而生畏。

    半年多未見,他的企業越做越大,威嚴也越來越重,看人的眼神沒有半分溫情,來看兒子兒媳倒像是來視察下屬工作,一板一眼,乏味極了。

    裴步亨對馮嘉芮從不發表任何意見,哪怕這個兒媳曾經鬧過眾人皆知的“醜事”,他也能眼睛一眨不眨聽完裴致決定結婚的通知。

    就算是現在,他麵對馮嘉芮的“難民”形象,也能麵不改色,毫無驚訝,仿佛馮嘉芮生來就是這副模樣。

    他沒有多留,在客廳喝了一杯溫水便走了。

    裴致問:“晚飯想吃什麽?”

    現在下午三點,一個不早不晚,模棱兩可的時間。

    馮嘉芮托起行李箱往樓上走,頭也不回地答:“隨便吧。”

    馮嘉芮走到二樓張望了一下,找到自己的房間鑽進去,衝進浴室泡了一個舒舒服服的溫水澡。

    在西北那個水資源奇缺的地方,能泡一次澡幾乎成了十分奢侈的夢想。

    泡澡到一半,生活助理的電話打了過來,馮嘉芮擦幹手解鎖接通電話。

    馮嘉芮入行八九年,其間換了五六個助理,基本都是因為耐不住超強度的工作主動辭職,如今剩下的隻有兩個助理,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工作男助理何朝鼎,一個則是二十出頭的生活女助理朱玉。這三年裏,馮嘉芮大多時間是和這兩人在一起的。

    朱玉的嗓門大得像喇叭,因為馮嘉芮是提前回去的,她留在西北收拾行李,本來都要走了,賓館前台卻說收到了一個收件人為馮嘉芮的快遞。

    寄件人顯然是不知道馮嘉芮已經回了滬城,寄了好大一隻箱子,裏麵沉甸甸的,不知道是裝了什麽。

    因為馮嘉芮在網上的風評不是很好,曾經也受到過一些惡意快遞,所以沒敢冒失寄給馮嘉芮。

    馮嘉芮也是一頭霧水:“不清楚是誰寄的,你打開看看。”

    朱玉依言打開,然後聲音突然弱下去,遲疑道:“嘉芮姐,好像是庚哥寄的……都是一些書信文件。”

    等溫水徹底變涼,馮嘉芮才起身從衣櫃裏隨意找出一件寬鬆的襯衫和牛仔褲來套上,係好紐扣不經意間抬頭與鏡中的人四目相對。

    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仔仔細細地觀察自己,然後抬手摸了摸自己略顯粗糙的臉,嘴角拉開,形成一個有些難看的笑來。

    曾經有媒體評價她:“這位新銳導演的作品和本人身上都有一種旁人沒有的力量,由蓬勃的生命力、不羈的野性和永遠飽滿充盈不枯竭的熱烈情感組成,好像這世上不管發生什麽事,她都能笑容以對。”

    如果媒體說得對,她就不會去西北也不會把自己變成這樣了。

    不過沒關係。

    她這麽年輕,人生的路還那麽長,總有一天,許庚會才成為她生命中不足輕重到甚至再也勾不起她心緒一絲波瀾的過客。

    馮嘉芮把袖子挽起一點開始整理行李,等到行李箱的東西被一一放置妥當時,臥室門被敲響了。

    裴致單手扶著門邊,神色淡淡地往她身後看了一眼,問:“收拾好了?下樓吃飯。”

    馮嘉芮順勢關門,隨裴致下樓去餐廳。

    裴致不習慣和陌生人相處,因此家裏沒有用人,隻有鍾點工定時來打掃,一般洗衣疊被這類私密事都由裴致親力親為。

    餐桌上擺了三菜一湯,清炒菠菜、鳳梨咕嚕肉、紅燒排骨和高湯娃娃菜,擺盤精致,賣相十足。

    馮嘉芮拉開椅子,驚訝道:“你會燒菜了?”

    裴致嘴角微翹,垂眸夾了一塊排骨放進馮嘉芮碗裏:“嚐嚐。”

    如果不是親自驗證,馮嘉芮絕對不會相信裴致居然學會了燒菜,並且手藝還不錯。

    “難道這是什麽單身必備技能嗎?想不到當初連蒜都不會剝的人也學會燒菜了。”

    馮嘉芮想起裴致第一次去她家吃飯——就是那個台風天。外賣沒辦法來,超市商店也不開門,而他這個獨居學生的家中連最基本的爐灶工具都沒有,硬生生吃了兩天泡麵,如果不是馮嘉芮一時腦抽邀請他去家中吃飯,或許也就沒有現在的裴致了吧……當然,這是裴致後來才告訴她的,因為那時候他還十分冷酷地拒絕了她呢。

    但當時焦夢玉從臥室出來,看見瘦條條的裴致,立刻母性大發,好像看不見少年眼中的拒絕,熱情地將人拉了進去。

    馮嘉芮的神思飄回數年前的回憶裏,而裴致看著她纖長的眼睫落在眼瞼下的一排陰影,突然輕聲說:“不是單身。”

    他聲音太輕,馮嘉芮隻聽到了尾音。她咀嚼著排骨抬頭,疑惑地瞪大眼睛:“嗯?”

    裴致黑眸中倒映著她身後的壁燈,裝了滿眼溫柔星光。

    他神情認真,一字一句地對她說:“我是有家室的人。”

    某些意義上,馮嘉芮和裴致很相像。

    是一樣的對愛情過分偏執。

    馮嘉芮當初愛上許庚,鬧得全家上下眉頭緊皺,可她還是義無反顧追隨許庚去了那個陌生遙遠的城市——那時,她從沒有想過有今天。

    不過這也沒什麽大不了,我們在最終總是與一些美好的初衷背道而馳,不是嗎?

    如同她愛許庚,裴致愛著馮嘉芮,愛得毫無尊嚴,沒有辦法。

    他唯一覺得自己不至於卑賤如斯的地方,就是從不主動同她聯係。

    他隻是站在原地等著她,等她某一天回頭看他。

    這一次,他不會再任由她飛走了。

    他屈指在表情呆滯的馮嘉芮鼻尖上輕輕刮了一下,輕笑:“在法律意義上是這樣。”

    在他心中亦然。

    馮嘉芮回過神,一口吞下排骨,大大鬆了一口氣,用開玩笑的語氣道:“太嚇人了,我還以為你犯了重婚罪!”

    “……”

    有時候,裴致真的不得不懷疑,馮嘉芮是不是在裝傻。

    晚飯結束後,馮嘉芮幫裴致一起收拾餐桌,裴致洗碗碟,她來擦幹,把最後一隻碗放回原位時,她突然笑著感歎一聲:“還是回家舒服。”

    正在洗手的裴致動作一頓,嘴角無聲翹起一個小弧度。

    他轉身擦幹手,做了一個少年時代裏他們之間無比熟悉的小動作——他用幹淨修長的手指看似漫不經心地撥了下她的頭發,然後彎腰在她耳邊低語:“嘉芮姐,歡迎回家。”

    歡迎回到我身邊。

    裴致溫熱的鼻息撲打在馮嘉芮的耳朵上,讓馮嘉芮下意識地躲了躲,往後退了一步剛好貼在冰涼的冰箱上,緊接著他的身子就往前傾了過去。

    一瞬間,馮嘉芮就感受到了他靠近時的體溫,帶著淡淡的清冽味道和人體自然的溫度,溫暖而幹淨。

    好像站在了冰與火的交界處,馮嘉芮有一絲陌生的茫然,她微微抬頭對上男人深邃的雙眼,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收緊。

    繞開他走出廚房,她故作輕鬆道:“還有一個片花沒剪好,我先上樓了。”

    男人的視線緊跟著她的背影,答:“好,早點休息。”

    馮嘉芮步伐平緩地走進房門,反手關上門後靠在門板上發了好一會兒呆,然後翻找出手機給趙田田發信息:“田田,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某科研狂人難得在次日清晨就回複了消息:“剛好有空,出來逛街吃燒烤?”

    馮嘉芮立刻從床上爬起來,火速衝了一個澡,套上昨天的襯衫牛仔褲,對著鏡子塗了薄薄一層啞光口紅,最後把黑色長卷發抓得更蓬鬆一點便出了房門。

    走到進客廳,馮嘉芮撿起放在茶幾上的便利貼,一行遒勁有力的字體映入眼簾:我出去工作了,冰箱裏有吐司和牛奶。

    裴致在淩晨四點就被助理接去片場了,他們兩個的房間隔了一條走廊,馮嘉芮沒有聽到絲毫動靜。

    馮嘉芮從冰箱裏拿出吐司和牛仔,拆包裝時順便看了下日期,都很新鮮,應該是這兩天剛剛采購的。

    她咬著一片吐司,把奶鍋找出來,用二十分鍾解決了早飯,換上跑鞋打車赴約。

    自從高中畢業後,馮嘉芮和趙田田聚少離多,一個去了北方學電影,畢業後走遍了全國;一個則留在了滬城的重點大學從生物學換到物理學,最後一頭紮進了偉大的科研事業中。

    總而言之,兩個人都很忙,感情卻一直未變。

    馮嘉芮時間充裕,早早抵達約定地點,其間還買了兩支冰激淩,結果趙田田這家夥遲到半小時,眼看冰激淩就要化成冰激淩水,馮嘉芮隻好一人把兩支都吃了。

    等她拿出紙巾擦幹淨手時,趙田田終於姍姍來遲。

    大抵,人真的是禁不住分開太久的,就站在對麵的兩人彼此凝視了好久,才終於百分百確定判斷無誤。

    趙田田留了過腰長發,穿著淡粉色娃娃領連衣裙,露出纖細柔嫩的四肢。小小的鼻梁上架了一隻銀框眼鏡,唇上擦了粉色唇彩,在燈光下閃爍著流光。

    她整個人看起來軟萌可愛,柔弱可欺,與馮嘉芮印象裏那個大大咧咧到能夠忘記洗臉的假小子大相徑庭。

    兩人相對而坐,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不約而同地“撲哧”一聲笑出來。

    在咖啡廳點了兩杯拿鐵和兩塊藍莓司康,她們絮絮叨叨說著話,敘舊良久。

    趙田田知道馮嘉芮與許庚那段不愉快的往事,所以對對方的新形象不予置評。她告訴馮嘉芮,她剛剛戀愛兩個月,對象是比她要大一歲的中科院碩士,老家在雲南,是個古板的書呆子,不過對她還不錯。

    這是趙田田的初戀,但馮嘉芮總覺得她的語氣像是在介紹老公。

    “哦,對了,你說的那件重要的事情是什麽?快說來聽聽。”

    馮嘉芮的身子往前傾了一點,把擋在眼前的長發挽到耳後,然後拄著臉輕聲問:“你覺得裴致這個人怎麽樣?”

    趙田田叉了一塊司康放進嘴裏,用一種看好戲的眼神望著馮嘉芮:“怎麽,裴致那小子終於對你告白了?”

    馮嘉芮:“什麽?”

    趙田田沒忍住翻了個不雅的白眼:“馮嘉芮,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裴致喜歡你吧——哦不對,除了你,你這個睜眼瞎。”

    當初趙田田作為馮嘉芮的死黨,已經不知多少次在不經意間發現馮嘉芮口中那個冷酷寡言的弟弟,向她投以占有欲十足的癡戀目光了。

    隻可惜馮嘉芮一心要撞許庚這個南牆,眼裏根本看不到那少年半分。

    趙田田點到即止,不再多言。

    馮嘉芮沉默了一會兒,吐露真言:“以前可能察覺到了,隻是不敢去想。”

    她把全部都給了許庚,已經拿不出任何東西來回應裴致的愛了,所以幹脆假裝未曾察覺,不做正麵回應,隻等他耐心耗盡,自行離開。

    灑脫如馮嘉芮,也有會這樣畏葸的一麵。

    愛情對馮嘉芮來說真是個難題,她幾乎把整個青春給了許庚,到了現在,驀然回首又望見了裴致。

    其實早在年少輕狂時,馮嘉芮就明白,人生短暫,世事無常,愛情的歡樂如同清晨轉瞬即逝的露水——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想要。

    及至如今,她也並非心灰意冷,隻是有????????????一點倦怠,還沒有恢複力氣去開始一段新的感情。

    趙田田問她:“你對裴致什麽感覺?”

    馮嘉芮想了一會兒,答:“和他在一起,就很放鬆。”

    難為趙田田這個理科生,絞盡腦汁說:“那麽,我想你也未必對他毫無感覺,反正你們都結婚了,不如就趁此機會培養培養感情?”

    馮嘉芮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這成了什麽……當備胎嗎?”

    趙田田挑眉道:“人家上趕著當你備胎都不要?”

    馮嘉芮笑罵了趙田田一句,很快就錯開了話題。

    難得見麵的兩人去商場逛了一下午,馮嘉芮買了幾套衣裙和護膚品,準備挽救一下自己的形象。

    趙田田選了兩雙鞋,順便給男友買了一條領帶。馮嘉芮看著店員打包,突然折回去,精準地拿了一條去櫃台結賬。

    “麻煩幫我包起來。”

    趙田田笑著睨她一眼,半是感歎半是打趣道:“看來某人今天要高興得睡不著了。”

    馮嘉芮接過店員遞來的袋子往外走:“請不要過分腦補。”

    玩到天色漸晚,趙田田和馮嘉芮去了高中時代經常光顧的一家燒烤店。

    這家店開在她們高中附近,是一家麵積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夫妻檔小店,不僅食材幹淨口味絕佳,而且價格低廉,所以十分受學生歡迎,如果是周六日,幾乎沒有擠進去的可能。

    剛好今天周四,學生們也還沒放學,所以兩人幸運地搶到了最後一個空桌,隻是天不如人願,這邊剛點好菜,科研所就給趙田田打了一通電話,把人又給叫了回去。

    正當馮嘉芮對著滿桌燒烤發呆的時候,裴致的電話不期而至。

    “你在哪兒?”

    店裏很吵,四麵八方的交談聲把馮嘉芮包圍了,但她仍舊聽清了電話那頭的聲音。

    太不一樣了。這樣清越好聽的聲音,即使在嘈雜中也格外清晰。

    “我不在家,我在外麵——”

    “看到你了。”

    馮嘉芮下意識往門外看去,果然在門邊看到一道高大俊逸的身影。

    他穿著黑色連帽衫和牛仔褲,寬大的帽簷將他的臉遮住了大半,站在發黃的白熾燈下,半個身子的輪廓融於門外的黑暗中。

    “你怎麽……”

    他走過來,拉開馮嘉芮對麵的椅子坐下來:“田田姐給我打了電話,讓我來陪你吃飯。”

    馮嘉芮:“哦……”

    幸好是坐在角落裏,他又背對著人群,旁人才看不到他的臉,否則這一頓飯恐怕要隨著學生們的湧入中止了。

    他們在裝飾簡陋、燈光昏暗的小店裏吃飯。

    趙田田和馮嘉芮口味一致比較重,點了許多海鮮燒烤以及各類口味生猛的食物,裴致因為胃不好,所以吃得很清淡,加了一份海鮮粥,一勺一勺地喝著。

    其間馮嘉芮點了啤酒,一邊與裴致聊著天一邊續杯,一杯一杯竟然喝到酩酊,渾身血液翻滾,熱氣上湧。

    他拿手在馮嘉芮眼前晃了晃,問:“你現在還好嗎?”

    “好。”馮嘉芮點頭,“非常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笑吟吟抬起蒙矓的眼睛看著他,然後嘴角動了動,想笑,但不知名的傷感卻漸漸在她眼裏沉落下來。

    或許是感覺羞愧,她低下頭,用手背擋住額頭,輕輕地笑了一聲。

    “裴致……”她的聲音非常低。

    “嗯?”他注視著她,猜想她此刻或許又在想念著那個人。

    能讓她露出這樣脆弱神情的,隻有那個人。

    馮嘉芮不知道,裴致嫉妒著每一個曾出現在她生命中的男人,他認為自己才應該是她最初的,唯一的,最後的男人。

    然而現實卻剛好相反,他什麽都不是。

    他取得的唯一勝利,唯一慰藉便是在她被恨意衝昏了頭腦時誘騙她結婚。

    大家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做戲,但他身為演員卻入戲太深,無法自拔。

    婚後她總是將近半年才會回來一次,半年,半年又半年,短暫相聚後便毫不留念地離開。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半年呢?

    他恨不得要時光加速,瞬間白頭,看看那時她會在誰的身邊。

    她低著頭不說話,喉嚨裏發出不明意義的沉吟聲,好像有什麽話在胸臆之間醞釀著。

    “裴致。”

    就在他要開口的時候,聽到她問——“不如我們交往試試?”

    小店裏熙攘吵鬧的聲音都被馮嘉芮這句話遠遠地推開了,裴致眼前似乎有一層迷霧,眨眨眼,映入眼簾的卻是年少時的那個夜晚。

    裴致從打工的酒吧走出來,穿過晚高峰的車水馬龍,路邊生長著茂密交錯的棉樹,枝杈上開放著一樹火紅,花瓣包圍這黃色的花蕊,遠遠看去像是綻放在初春的火苗。

    他走到一棵樹下,借著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光點燃一支煙。

    火苗在晚風中顫顫巍巍,他抬手護住,不經意間抬頭看到隔著一條街的那間24小時便利店。

    此時店內櫥窗後,有一名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和西裝革履的男人坐著,兩人都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卻顯露出繃得很緊的下顎。

    裴致有一瞬間的失神,火舌趁機舔舐到香煙,接著便“噗”的一聲,熄滅了。

    櫥窗後的女人似有所感抬頭,視線與他相對。

    下一秒,她利落地起身,眼睛裏帶著淚光和恨意,推開便利店的門穿過馬路徑自走向他。

    車輛快得幾乎隻能看到白色燈光,眼前一切幻化成虛影,笑聲、喇叭、遠處歌舞廳的音樂全部都靜止,一切都虛假的好似夢中,隻有對麵女人的笑容是真實的。

    她在他麵前站定,摸了摸他的臉,指尖一寸寸描摹這少年的輪廓,用蠱惑的聲音問:“裴致,你喜不喜歡我?”

    他的心率陡然加快,喉嚨裏的話像是一隻鳥兒,掙紮欲飛。

    隔街似乎有黑色身影在晃動,然而他挪不開目光,隻能定定看著她那雙漂亮的眼睛。

    她又走近一步,勾出一抹攝人心魄的笑:“不如,我們交往試試吧?”

    然後,她踮起腳,不容拒絕地吻上去,把少年的回答含在兩人的唇齒之間。

    親吻隻有片刻,馮嘉芮鬆開裴致,轉頭掃視一圈,發現那人早了沒了蹤影,這才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地對著裴致訕笑。

    “我……”

    “故意給他看的嗎?”煙頭已經燒到手指,燙得一片粉紅。裴致轉身,將煙碾碎扔到垃圾桶內,然後用最平靜如常的樣子看著馮嘉芮。

    馮嘉芮傻傻地點了下頭,眼尾通紅,還隱隱有淚:“裴致我……”

    他用指腹溫柔地擦了下她的臉,不等她回答,隻說:“我送你回家。”

    被怒意衝昏腦袋的馮嘉芮第二天起得比雞還早,回想起昨晚自己的行為,恨不得原地穿越回去改寫劇情。

    “不會是他初吻吧?”馮嘉芮對著天花板發呆,想起少年的眼底冷漠化作驚訝,“完了。”

    手機鈴聲打斷了,她在床上打滾哀號。

    “你說你和許庚分手了,還強吻了裴致?”

    馮嘉芮無聲地點頭。

    電話那邊的趙田田聲音反而多了一絲笑意:“肯定是他初吻。”

    馮嘉芮下意識地問了句:“為什麽?”

    趙田田隻故作神秘地笑。

    那天之後,馮嘉芮故意躲著裴致。其實也不算躲,當時裴致大四臨近畢業,一邊打工,一邊還要趕畢業論文,本來就忙得昏天黑地。

    她偶爾半夜起來覓食,還能聽見對麵他開門的聲音。

    她還好奇,有必要這麽拚嗎?她不知道,少年憋了一股勁,想要證明自己,更想要讓她看自己的優秀。

    那個夏季高溫焦烤大地,夜裏的風帶著燥意,焦夢玉女士帶著老公出去旅遊,家裏隻剩下馮嘉芮一人。晚上八點的時候,突然停電,她搗鼓了半個小時,以失敗告終。

    半夜又被熱醒。

    窗外樹影疊疊,她在黑漆漆的房間裏,看到了裴致走在昏暗的路燈裏,由遠及近。

    她忘了尷尬,像看到救星一樣,打開門,就往樓下跑。

    樓道裏的感應燈也在要壞不壞的邊緣,像恐怖片裏那樣忽閃忽閃。

    馮嘉芮小跑著到裴致麵前,仰頭近距離看到那瞬間,隻是短短幾日不見,怎麽感覺他瘦了那麽多。

    少年麵無表情,額前的黑發變長了些,稍稍有些遮眼,低頭時,冷白的下顎線在朦朧月色裏格外醉人。

    小飛蟲在眼前晃悠,她眼疾手快地直接一掌拍在裴致的脖子上。

    拍完掌心發燙,好像是濕漉漉的汗,馮嘉芮連忙縮回來,笑嘻嘻道:“是蚊子,在吸你血。”

    裴致垂眸,睫毛又直又長,目光淡淡,讓人看不出情緒。

    “我答應你。”他突然開口,說的話卻沒頭沒尾。

    馮嘉芮愣了下,然後笑:“你怎麽知道我家停電了?你答應了呀,走快幫我修,真的熱死了。”

    裴致一頓,隨後臉色難看起來:“什麽?”

    “修電啊。”她理所當然地說。

    裴致沉默地跟著她回到家,打著手電筒看了下,電路隻是跳閘,也不知她怎麽笨到連這個都處理不了。

    離開時,裴致手抵著門,沒忍住,回頭注視著她。

    “馮嘉芮。”

    馮嘉芮很少聽見他叫自己全名。

    “你幹嗎?”

    少年的下顎繃緊:“你說話算話嗎?”

    她立刻就說:“當然算啊。”

    裴致低頭嗤笑一聲,將門關上,轉身回了自己的家。

    騙子。

    不走心的騙子。

    她向來會騙人,狠起心來連自己都騙。

    ……

    馮嘉芮的酒量和酒品向來不敢恭維,此刻她撐著下巴看著他,眸子亮得讓人不敢直視,仿佛眼前的人就是她深愛的人。

    店員捧著發出劈裏啪啦的木炭,上來替換,不小心碰倒了啤酒瓶。

    道歉聲中,裴致神情專注地扶住了岌岌可危的酒瓶,才能勉強忽略剛剛明顯加速的心跳。

    氣氛過於微妙。

    誰都沒有說話。

    身邊是嘈雜的環境,他的沉默,顯得特別。

    過了好一會兒,馮嘉芮看見裴致唇邊出現個很淡的笑,帶著不善和嘲諷。

    她囫圇發怔間,耳邊就聽見他比記憶裏冷漠許多的聲音——“不試。”

    馮嘉芮睜大眼睛,意外他的拒絕。想想也是,她那麽渾蛋,不試也行。

    她安慰著自己,故作爽快一笑:“我開玩笑……”

    裴致忽然開口叫了下她的名字:“馮嘉芮。”他眼裏裝著馮嘉芮看不懂的色彩,“我們已經結婚三年了。”

    馮嘉芮還沒明白。

    裴致靠在那看著她,突然低低地笑,低頭時露出很淺的梨窩。三年前也是這樣酒意熏天的夜晚,她同樣是醉得迷糊,露出現在一樣的迷惑神情,在他的哄騙下領了證。他很多時候都承認自己卑鄙,但這又如何,隻要得到她,他下地獄也何妨。

    路邊有一輛車打了遠光燈,刺得讓人睜不開眼,他在這瞬間忽然起身坐到她身旁,坐下時,衛衣的繩子不小心碰到她的肩膀。

    馮嘉芮喝得有些多,目光一轉,發現他的臉距離自己隻有分毫,他眼睛長得最好,下睫毛濃密,眼尾較長,細細的雙眼皮,什麽都不用做,就能讓人有一種被深愛的錯覺。看到一半覺得心跳有些快,她偏過頭,準備說的話還沒說出口,唇就毫無預警地被堵住。

    很輕也很軟,碰了隻有一秒,他若無其事地移開,又靠在椅子上,看著馮嘉芮瞪大的眼睛說:“提醒你一下已婚的事實。”

    馮嘉芮驚得酒都醒了幾分,摸了摸嘴角,氣息有些不順。終於意識到,她剛剛說的話的歧義在哪兒。

    他們已經是結婚三年的夫妻了。

    還要怎麽試。

    八月的夜晚,燥熱潮濕,現在是晚上八點,街道兩側滿滿都是人。

    裴致幫馮嘉芮拎著購物袋,走在她身後,他目光沒離開她。從高中時代就是這樣,他一直走在她身後,看著她。這幾年她不在,他連走在她身後的機會都沒有。

    路過一家網紅奶茶店時,馮嘉芮跑過去買了一杯,喝一口又塞到他手裏。

    “太甜了。”

    裴致看著她發絲黏在脖子上,指尖有點癢。兩個人在一起時,他總忍不住想靠近她,細細觀察,不放過不錯過任何一點小細節。

    喝了一口奶蓋,裴致被甜得皺起眉,對麵幾個大學生模樣的人不看路的從對麵走來。他伸手拉下她的手腕,她沒拒絕,反而往他懷裏靠了靠。他感覺心尖被抓了下,沒忍住,終於將那根發絲從脖子裏拿開。

    她癢得抬起頭,好像下了某種決心:“那我們以後好好過日子,我會對你超級好超級好。”

    裴致的手從手摟到腰,馮嘉芮沒聽到他的聲音,又看了他一眼,正好看見他眼眸中的自己。她有些意外此刻自己這副完全放鬆,毫無防備的模樣。

    下一秒,隨後頭發被摸了一下。他眼底溫柔更甚,比小店門縫裏露出冷氣還讓人愜意。

    就是,到最後也沒說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第二天睡醒已經十點,馮嘉芮吃著裴致做的早飯,看著空蕩蕩的房子感歎,做明星真的是忙。

    趙田田早早打來電話,說為了彌補昨天的晚飯,今天請她看電影。

    馮嘉芮同意,難得閑暇的時光,放縱一下也無所謂。

    隻是沒想到工作日的下午,電影院還能滿場。

    馮嘉芮捧著爆米花和可樂,和趙田田坐下後,發現全場幾乎都是女孩子。

    票是趙田田買的,她好奇:“誰這麽大魅力啊?”

    “你家裴致唄。”趙田田好奇地湊過來咬耳朵,“領帶送出去了嗎?他什麽反應?是不是高興壞了?”

    馮嘉芮搖搖頭,想起昨晚那個吻,她不太自在。

    “還沒。”

    “你在矜持什麽?”趙田田恨不得挑明撮合他們倆,但又怕馮嘉芮起逆反心理。

    “我不知道。”她想了想,“我以前看他覺得就是弟弟,現在好像突然一下子長大了。”

    “然後你也突然陷入愛情?”

    馮嘉芮沒反駁,反而認真地想了下:“怎麽說,就像那首歌裏唱的,是心動啊……”

    “真假的?”

    “假的假的。”

    趙田田還要追問,電影院內一下子燈光黑了下來,馮嘉芮抵了下她的胳膊,讓她先看電影。

    這是一部青春片,劇情很簡單,裴致在裏麵演一個大學生,隻要他一出場,電影院裏就響起女生們的尖叫。

    馮嘉芮第一次真實的感受裴致的人氣,她有點不大適應,又有些與有榮焉。大屏幕裏的裴致穿著最基礎款的白襯衫,隻是隨便一拍都是讓人驚豔的帥。他卑微地暗戀著女主,一直默默地守在她身旁,甚至到了最後都沒有將告白說出口。

    整個片子酸酸澀澀的,沒有狗血也沒有欺負太大的劇情,似乎隻是在講少年的孤單心事。

    電影散場,好多小女生都坐在座位上不肯離去,眼眶紅紅的。

    “我看采訪,裴裴說這部劇和他真人的經曆相似。”

    “不可能吧,裴裴這麽帥在真實生活裏怎麽會有女生舍得拒絕他。”

    “真的好心酸哦,暗戀八年求而不得。哎,本來不想裴裴談戀愛,但是真的像電影裏演的,我真希望那個女生能回頭看看裴裴。”

    馮嘉芮從她們麵前走過,一字不拉地將話都聽到耳朵裏。

    從記憶裏搜尋,沒找到結果,她轉頭問趙田田:“裴致真有一個暗戀八年的女生嗎?”

    趙田田驚訝地看著她:“馮嘉芮你是真傻還裝傻,你真的不知道嗎?”

    應該是知道嗎?

    外麵突然來了一場雨,雨勢太大激起一片白霧,馮嘉芮沒帶傘,趙田田本來說將她送回家,臨時又有事,隻好送到臨近的地鐵口。

    下車時,趙田田叫住馮嘉芮,忽然問她:“你知道高二比高三晚自習早放半個小時吧?”

    這是什麽意思?

    趙田田沒回她,隻說:“你好好想想。”

    地鐵上十分擁擠,幾個小女生正用手機在綜藝節目。

    是季惜白和周牧野,兩個都是時下最有流量的明星,周牧野對季惜白說:“我看了最近新上的那個電影,我好喜歡林綠時啊。”

    季惜白了然一笑:“你不會是知道我和裴致關係好,想通過我找裴致要林綠時的聯係方式吧?”

    周牧野厚著臉皮理所當然:“不然要你有何用。”

    沒想到,季惜白真的拿出手機,給裴致發了條微信。

    幾個小女生互看一眼,聊著天:

    “我好迷裴致和林綠時的CP哦,性感大花旦X清冷寡言白切黑頂級流量。”

    “裴裴不也說他喜歡姐姐型嗎?”

    “他們倆CP已經是排行榜前五了。”

    視頻裏,季惜白的話打斷了她們的討論。

    “裴致回我了。”季惜白將語音公放,裴致清冷的聲音響起——“周牧野你好,實在不好意思,我沒有林綠時前輩的聯係方式。”

    季惜白聽完就開始嘲笑起裴致:“拍戲三個月你居然連女主的聯係方式都沒拿到,裴致你是不是打算單身一輩子啊。”然後拍了拍周牧野的肩膀,“對不起啊兄弟,裴致社交上有問題,我替你教育他。”

    剛剛還在迷“致綠”CP的小姑娘們麵露苦色:“裴裴總是這樣,認生十級,十分難聊。”

    其中有一個是裴致唯粉,煞有介事地分析道:“裴裴真的好‘蘇’啊,潔身自好。如果真像他之前說的,那他一定是在等那個姐姐。天哪,這是什麽絕世深情好男人啊。”

    馮嘉芮心口像被什麽啃了一下,突然記起她從前也是這樣調侃他。

    地鐵在軌道裏飛速運轉,眼前一片模糊,忽然覺得有什麽她忽略的,思緒飄回了很久之前。

    馮嘉芮有個關係很好的學妹叫許茹涵,相當迷戀裴致,小女生滿心都是少女情懷,恨不得立馬就讓對方明白自己的心思,可又羞怯。

    馮嘉芮低頭看著情書,覺得這事不大好:“你自己送吧。”

    許茹涵雙手合十可憐兮兮地低聲求她,夜裏本就冷,涼風一吹顯得小姑娘讓人憐惜。

    馮嘉芮憐香惜玉:“行,我隻幫你送,下麵的你自己來哦。”

    “嗯嗯!”

    這情書像燙手山芋在馮嘉芮手裏待了兩天,第三天晚上,她猶豫再三去了對門。

    她自己熟門熟路地開了門,心裏有事,連房間門都忘了敲,直接推門進去。

    房間裏光線昏暗,深色的窗簾拉了一半,隻看了一盞不太亮的暖黃色台燈。視線裏,他剛洗過澡,隻穿著全棉材質的長褲,上半身裸著,頭發還滴著水。窗戶沒關嚴,有一縷冷風從外麵跑進來,把她吹醒。她連忙閉上眼,閉完之後覺得不大對勁,又將眼睛睜開,比之前睜得還大。

    裴致盯著她,呆在原地,麵上還能勉強維持,耳朵卻不可抑製地紅了。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裴步亨的聲音。裴致三兩步上前,拽過馮嘉芮的手,兩個人都躲進了衣櫃裏。

    衣櫃不大,兩個人在裏麵更顯狹窄。

    馮嘉芮看著近在咫尺的裴致:“我們為什麽要躲起來?”

    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裴致看了馮嘉芮幾秒,移開目光。他上身還沒穿衣服,衣櫃裏更黑,隻有零星的光線照進來,可還是可以清晰地看到少女的亮晶晶的眼睛。

    兩人貼得近,明明沒開暖氣,卻莫名覺得熱。

    呼吸交融間,馮嘉芮還在糾結:“我躲就算了,你為什麽要躲起來?”

    裴致揉了下發燙的臉,覺得心跳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你來幹什麽?”他問。

    馮嘉芮立馬氣短了點,她有個不好的習慣,隻要一心虛目光就胡亂沒個定點,正好看見他的腹肌:“我能摸一下嗎?”

    裴致沒反應過來。

    她補充道:“腹肌。”

    裴致冷聲拒絕:“不能。”

    “小氣。”她撇了下嘴,“我來幫許茹涵送情書的,她喜歡你好久了。”

    “誰?”他心跳驟然降低,皺著眉問。

    “你同班同學好嗎?”馮嘉芮沒忍住還是戳了下,“班花都不記得,裴裴寶寶你這樣很容易孤獨終老的。”

    他不知道自己起伏巨大的心跳聲有沒有泄漏,也不知道此刻突然壞透的心情從何而來,反正在這一秒,他口氣極差地回:“關你什麽事。”

    門外,裴步亨敲了兩下門,聲音透過門傳來:“我九點的飛機馬上要走,錢我放在桌子上。”

    過了兩分鍾,馮嘉芮聽見關門的聲音。

    下一秒,裴致猛地推開衣櫃的門,隨手將剛剛放在衣架上的衣服套上。少年看都不看她,全身泛著生人勿近的冰冷。

    馮嘉芮:“……”

    這個人真的好奇奇怪怪啊。

    馮嘉芮也不高興,氣衝衝出了門,發現情書還在手裏,又折回去,看見裴致臉更冷。

    馮嘉芮直接扔給他:“你自己解決。”

    她被裴致冷淡的聲音叫住。

    “馮嘉芮。”

    她沒好氣地回頭:“幹嗎? ”

    他黑發黑眼,沉下去的臉色,在這樣的夜晚裏更加冰冷——“以後少管我。”

    馮嘉芮一口答應。

    誰稀罕管你啊,真是!

    第二天雷電交加,大雨傾盆夜幕裏,除了沉沉的雨聲還有汽車的警報聲。

    教學樓的燈還亮著,許茹涵從走廊看到裴致走過,急急跑過去,不管前後是否有目光注意到,大聲叫住他:“裴致!”

    一聲悶雷下,裴致停下了腳步轉了過去。

    “那個……嘉芮姐說已經給你了……那你有什麽要說的嗎?”許茹涵說得結結巴巴,這是她第一次喜歡人,更是第一次做出這個出格的行為。

    她仰著頭緊張又期待地看著他,走廊上冷得要命,雨聲越來越大,像倒灌了一樣,電閃雷鳴,一點浪漫的氣氛都沒有。

    眼前少年校服外穿了件黑色的羽絨服,那張讓人著迷的臉寡淡又清冷,似乎這世界沒有什麽能提起他的興趣。許茹涵的心慢慢慢慢沉了一點:“你要是沒什麽話說,也行。”

    他視線停頓了幾秒,終於從記憶裏想起了什麽:“許茹涵?”

    許茹涵立刻回道:“對!是我!”

    他點了下頭,表情更淡,風輕雲淡地問:“喜歡我?”

    許茹涵用力點了下頭。

    雨更大,頭發忽然被水珠打到,她下意識摸了下,目光觸及裴致的視線,本來雀躍的心跳突然平息下來。她手指蜷縮恨不得能找個縫鑽進去,可就這這一秒,閃電的白光裏,她突然看到了少年的目光在這一瞬間,冰山融化成春光。

    她敏感地回頭,身後空無一人,再回頭他又恢複冷冰冰的模樣。

    難道看錯了?

    “我不喜歡你,好好學習吧。”

    他轉身又慢吞吞往回走,許茹涵不死心,跟上前追問:“裴致,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他隻遲疑了一秒:“沒有。”

    許茹涵心想,騙人。

    晚自習還在繼續,裴致剛回到座位手機振動了下。

    馮嘉芮:“好狠的心啊!”

    馮嘉芮:“你怎麽拒絕人都不知道委婉的!”

    裴致掃了一眼,沒回。

    晚自習下課,高二比高三早半小時,他習慣性多刷了會兒題,看時間差不多,再去樓梯口晃著等她。

    身體被從後麵推了下,他不受控地後退,剛要踩空,又急急被剛剛的罪魁禍首拉住。

    馮嘉芮氣哼哼地別扭道:“你怎麽這麽沒有防範意識。”

    裴致撐開雨傘的手頓了下,目光垂下,看了她一眼,隻一秒,又很快收回。

    從學校到家不到三公裏,公交車5站,路過6個紅綠燈,要走617米,108階台階。

    裴致沒說一句話,馮嘉芮嘰嘰喳喳念叨了一路,最後到了家門口,轉身各回各家前叫住他。

    她長得好,一雙眼睛最為豔麗,像是最亮的星星,此刻一本正經地看著他,語氣嚴肅又認真:“寶寶,以後你如果是孤家寡人可怎麽辦呀?”

    裴致垂下眸子,又長又密的睫毛擋住他眼底的情緒。樓梯裏還能聽見轟轟的雷聲,聲控燈亮亮暗暗,馮嘉芮眼尖地看見他勾起了嘴角——“那嘉芮姐養我一輩子。”

    燈光忽閃忽閃,馮嘉芮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

    “好啊!你居然打這個主意!你想得美!”

    地鐵公式化的報站聲,將馮嘉芮拉回現實。

    雨下得更大,馮嘉芮跑進便利店,隻剩下質量超級差的透明傘。排隊付賬的時候,她後知後覺地感覺自己有點渣。

    行人道上人煙稀少,馮嘉芮撐著傘,在大雨中飄搖。她想無論以後怎麽樣,現在一定要對裴致好,非常好。當年她走投無路,是他和自己結婚,將她從絕望的邊緣拉回。

    走了十分鍾,終於到家,傘壞得七七八八,自己也淋濕得差不多。

    她脫掉鞋,將包放到一旁,直接衝進了浴室。

    剛開門,霧氣撲麵而來,裏麵的人全身隻圍了一條浴巾,露出帶著腹肌的窄腰。他正拿著浴巾擦頭發,皮膚上有薄薄水珠,聽見開門聲身形一頓,回頭看過來,淩亂濕發下那雙星空一樣的黑眸盯住濕淋淋的她。

    四目相對,馮嘉芮心猛一跳,還沒反應過來,對方就速度極快地將門關上。

    馮嘉芮嘀咕:“又不是沒看過。”

    她腦海裏下意識將多年前的畫麵和剛剛的複盤。

    好像更壯了一點?

    身後的門打開,裴致已經穿上衣服,頭發半幹未幹發尾還滴著水。馮嘉芮下意識又看向他腰腹處,“啪”的一聲,浴巾蓋在她身上。

    “淋雨了?”他聲音從頭頂傳來。

    她點點頭,說出的話卻不經腦子:“腹肌不錯。”

    四周空氣靜了靜,若是當年,裴致大概隻會被她逗紅了臉。

    但現在,裴致靠在牆上,表情似笑非笑,聲音低啞卻滾燙:“要摸嗎?”

    馮嘉芮一愣,敗下陣來:“我……我先去洗澡了。”

    手拉開門,十分幹脆利落。

    馮嘉芮站在鏡子前,霧氣還沒散去,但她還是看見了自己紅紅的臉。空氣裏都是沐浴露的香味和裴致身上的一樣,她不太自在,總覺得自己和他融為一體似的。

    “現在居然敢調戲姐姐了。”

    裴致看著馮嘉芮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翹了翹。手機上已經有三個未接來電,他一邊打開電視,一邊回撥了回去。

    電視裏正在回放季惜白那個綜藝,裴致看著,耳邊傳來當事人的聲音:“現在全國人民都知道你‘注孤生’了,你也太不爭氣了吧。”

    “就這事?”裴致忽然想到什麽,走到馮嘉芮門口剛要進去,又轉身回到自己房間,拿了一件自己的大T恤回到衛生間門口,輕輕敲了下門,“洗了嗎,我拿了件衣服放在門口。”

    馮嘉芮衣服剛脫到一半,打開門,隻露了一張臉出來,看也不看他,直接從他手裏將衣服奪進去。

    “你在幹嗎?”季惜白停頓了一下,“我說你不會藏了個女人吧?”

    “沒事掛了。”

    季惜白大叫:“不許掛!我的天,裴致我看錯你了!你還以為你是單純的小白花,結果你才是悶聲做大事的,快說是誰?圈內的嗎?林綠時嗎?”

    他回想了下,裴致身邊別說女藝人了,連工作人員都是男的。對方平日裏人情寡淡,連圈內好友隻有他一個,還是他死皮賴臉湊上來。

    裴致也不回答,注意力一直放在浴室的方向,突然開口:“你平時都怎麽追人的?”

    季惜白騷包地炫耀:“真男人都直接睡,誰還追啊。”

    話音剛落,浴室的門打開,裴致直接將電話給掛了。視線裏,馮嘉芮穿著他的衣服,長度到膝蓋上大概十厘米,皮膚被熱水蒸得有些粉紅。她抬起頭看過來,渾然不知他已經盯著她許久。

    電視徹底成了擺設,裴致看著她自然地坐到他身邊,胳膊微微碰到,他們身上有著同一種味道。這麽多年,很多時候他怕馮嘉芮太長情,怕許庚就這麽長長久久地住在她心裏,但更多時候他又羨慕這份長情。

    她側頭望他,領口太大,露出大片肌膚,她沒注意:“怎麽了?”

    他目光垂下,視線在她脖子上的那顆痣上停留,傾身逼近。

    馮嘉芮緊張得繃直了腳尖,睫毛顫了顫:“裴致……”

    他恍若未聞,靠得更近了一點:“你心跳好快。”

    廢話。麵對你這張臉,誰心跳能不加速。

    在還有一厘米的時候,馮嘉芮手抵住他的胸。電視裏正在放他的廣告,他一身黑色皮衣在鬧市的黑夜裏行走,暗色調的霓虹層疊,突然一束光出現他的臉上,黑眸幽深,左臉頰有個唇印,畫麵定格品牌名稱和色號出現。

    馮嘉芮注意力不集中,目光移了過去,電視裏的人,此刻就在眼前,她心跳更快了起來。這張臉還和曾經沒有變,隻是少年成了男人,帶著致命的危險。

    難挨的時間裏,隻見他伸手輕輕碰了下她的耳後,她全身都有些麻,下意識就要躲。

    突然,他聲音響起:“有泡沫。”

    “啊?是嗎?”馮嘉芮連忙擦了下,抬頭正好看見他目光裏的笑意,“你故意耍我?”

    裴致坐了回去,嘴角笑意有點孩子氣。

    馮嘉芮氣息不順暢地瞪著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

    下一秒,他聲音又鑽了進來:“嘉芮姐,你什麽時候開始履行夫妻義務?”

    空氣靜了兩秒,裴致漫不經心地開口:“開玩笑的。”

    馮嘉芮“嗯嗯”兩聲,也不管自己不了,直接就跑回自己房間。

    她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過了兩秒,她猛地翻起身又跑去衛生間。剛剛洗澡後,她內衣還在那兒,裴致應該不會發現吧?

    事與願違,她速度還是慢了些,她瞪著他手裏的內衣:“洗了?”

    裴致淡淡看了她一眼:“手洗的。”

    現在重點是手洗嗎?

    內衣這麽私密的東西,第一次出現在異性的手裏。馮嘉芮幹咳一聲,掩飾住自己的不自在,神色正經道:“這是我的。”

    “知道。”他語氣平常。

    “……”

    裴致望著馮嘉芮糾結的臉,突然有了些笑意:“又不是沒看過。”

    這是剛剛馮嘉芮說的話。

    馮嘉芮忽然沉默了下來,她進退兩難,腦????????????子嗡嗡叫,四肢都在發麻,最後自暴自棄:“那謝謝你。”

    又折回床上躺著,她捂住隱隱發燙的臉,他怎麽就能這麽理所當然呢。睡意全無,她在微信上找趙田田閑聊。

    馮嘉芮:“裴致沒以前可愛了。”

    趙田田:“?”

    馮嘉芮:“你別看他長得淡漠一副性冷淡的模樣,其實就是一個狐狸精,這種冷心冷情的人吃起人來,都不吐骨頭的。”

    趙田田:“吃你了?”

    馮嘉芮:“……”

    馮嘉芮把剛剛的事情說了一邊。

    趙田田抓住重點:“他什麽時候看過的?”

    馮嘉芮:“就以前上學的時候。”

    趙田田很沒革命友誼的,直接將他們倆的聊天記錄截圖發給了裴致。

    沒一會兒,馮嘉芮的手機振動了下。

    裴致:“睡覺。”

    馮嘉芮心口一跳,他怎麽知道自己沒睡的?

    果然是隻洞察人心的狐狸精。

    這一晚上發生的事情太多,馮嘉芮一整夜翻來覆去,夢裏都是見到裴致的那一年。

    自從台風天後,裴致在馮嘉芮家吃飯的概率就變多了,主要是焦夢玉實在太熱情。

    “裴裴,去叫嘉芮起來吃飯。”

    焦夢玉打開門,又急急跑回廚房,盯著烤箱裏的蛋撻。

    餐桌上已經擺了四五樣家常菜,裴致換上拖鞋,慢吞吞地走到馮嘉芮門口,敲了幾下門都沒反應。

    焦夢玉注意著情況:“裴裴你直接進去叫她,她睡得沉。”

    裴致頓了幾秒,手腕輕輕用力,推開房間的門。馮嘉芮的房間很亂,衣服扔得亂七八糟,因為這個事情,焦夢玉不知道說了她多少次,但屢教不改,還非說有自己的秩序。

    房間內沒開燈,厚厚的窗簾阻擋了刺眼的光線,女生的房間總有種香氣。

    “馮嘉芮。”裴致叫了她一聲。

    得到的是一片沉默。

    他不得不往裏走幾步,手在牆上找到開關,眼前一瞬間從暗到明。他不適應的眯了下眼睛,再一抬眼,發現眼前不知何時出現一件內衣。

    粉的,還帶著軟軟的蝴蝶結。

    他反應還是遲了一秒,看到了全部,瞥開眼,正好對上馮嘉芮含著笑意的眼睛。

    她是什麽時候醒的?

    裴致別過身,麵無表情,冷聲道:“吃飯。”

    馮嘉芮從床上爬起來,笑嘻嘻地拉住他,不讓他走。

    “看了就想跑?”

    裴致臉色一變:“沒看見。”

    馮嘉芮才不管他,仰著頭觀察著他的臉色。少年皮膚薄,臉上還維持得住,但耳後脖頸都紅了。馮嘉芮笑得更燦爛了,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戳了下裴致的臉:“小色鬼。”

    裴致轉過頭瞪她,身體僵硬,惱羞成怒道:“不是。”

    他平日裏冷清清的,像不解風情的小冰山,馮嘉芮還以為他本來就冷心冷情,可眼前麵紅耳赤的少年,明明更有意思。

    “明明看到還不承認。”馮嘉芮大大的眼睛裏含著的都是不懷好意,靠得更近了點,呼吸和說話的氣息都貼在他肌膚上,“為了公平起見,你給姐姐看看你今天穿得內褲什麽顏色好不好?”

    她說得像了女流氓,話音剛落,裴致臉更紅,整個人好像都要燒起來。

    “馮嘉芮!”

    名字被他得咬牙切齒。

    馮嘉芮“撲哧”一笑,拍了拍他肩膀,見他還是緊繃繃得很是僵硬,笑得更大聲了。

    “乖寶寶。”她捂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怎麽這麽純情呀。”

    這件事過去沒幾天就是周年慶文藝會演,高三學習忙沒安排節目,在節慶當天安排來大禮堂看節目。

    裴致作為顏值擔當,班內怎麽可能放過他。他們班是樂隊演唱,給他安排了一個副主唱的位置。就是既不需要彈樂器,也不需要飆高音,輕輕地唱幾句最輕鬆的部分,還可以引得一眾女生尖叫。

    馮嘉芮就坐在第三排,趙田田在旁邊和她八卦:“裴致真把許茹涵拒絕了啊?班花啊。”

    “嗨,他還小,不懂欣賞美。”馮嘉芮隻顧著看台上學弟學妹的勁歌熱舞,下個節目就是裴致的,她拽了下趙田田,“快,欣賞我們裴裴寶寶。”

    舞台上燈光按下,過了兩秒一束追光亮起,裴致就這麽出現,音樂聲想起,是這年最紅的甜膩情歌。

    他一身黑衣,額前的隨碎發被吹起,露出光潔的額頭,一雙眼睛在燈光下格外招惹是非。

    趙田田大驚小怪:“我的天,平時已經夠帥了,沒想到打扮一下更帥!弟弟長大後不得了,肯定要讓萬千少女傷心。”

    別說趙田田了,高一高二的小姑娘,更是藏不住星星眼。

    馮嘉芮沒說話,她看著少年冷淡地拿著話筒,長腿靠在支架旁,一張臉麵無表情,簡直酷到沒朋友。燈光太亮,將他整個人都照得閃閃發光。

    節慶的時候最混亂,觀眾席有老師看著還好,後台簡直一團糟。裴致坐在偏僻角落的樓梯裏,開了一局遊戲。

    樓梯間的門忽然被打開,他一抬眼,眼前不知何時出現一個人。他坐在台階上,仰起頭,她穿著校服頭,披著頭發,小女生愛美,頭上還夾著水晶發夾,昏暗裏閃閃發光。

    對方毫不客氣一把搶過他的手機,看到上麵已經灰掉的畫麵:“真菜。”

    裴致本來有點困,一下子醒了,半眯著眼,聲音冰冷又無情:“馮嘉芮。”

    她低笑,彎下腰靠得更近了一點,裴致被台階卡著退無可退,隻能仰著頭看她。

    她像隻未化成人形的小狐狸,毫不害臊,越來越近,近到呼吸交融。

    裴致又想起了在衣櫃裏,她也是這樣含著笑問他可以不可以摸一下。

    心跳如雷,呼吸困難,他知道應該推開她,應該移開目光,隻是偏偏他僵硬得動都動不了。

    “裴致。”

    他嗓子啞了,聲音堵在喉嚨裏隻發出模糊的一聲“嗯”。

    “我要咬你了。”她說。

    裴致愣了一下,就在這幾秒中,她低下頭,牙齒準確地咬住了他的喉結。

    溫熱的鼻息在脖頸裏亂竄,裴致長了一顆虎牙,現在正咬住舌尖,讓自己看起來更鎮定一些。

    馮嘉芮卻不知道他的糾結,她別了下身子,用更貼近的方式在靠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她抬起頭,四目相對,她輕輕地說:“懲罰你。”

    他喉結滾動,盯著她眼睛:“什麽?”

    “招蜂引蝶,招惹是非。”

    “……”

    她聲音很輕,鼻尖抵著,聲音好像貼在他唇上——“你呀,隻能做姐姐一個人的乖寶寶。”

    他心跳更快,這個人都要窒息暈厥……“丁零零……”

    上課鈴響了。

    從夢中醒來的裴致從課桌上猛地抬起頭,同桌受驚嚇地看著他站起來往外走。

    “你去哪兒,這是上課鈴。”

    裴致冷水洗了三遍臉,抬頭看鏡子裏的自己,手下意識摸了摸喉結,卻摸不走燙意。他餘光一晃,從鏡子裏看到了夢裏的那個人。

    馮嘉芮剛打開水龍頭,就看見裴致冷著臉轉身,趙田田在身後目睹了這一切。

    “你們倆吵架了?”

    “啊?”馮嘉芮看了眼裴致,毫不在意道,“我們小少爺又不知道誰惹到他了,現在你知道我這個知心大姐姐有多難做了吧!”

    還未走遠的裴致:“……”

    知心個屁,姐姐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