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上原之行
作者:手太陰肺經      更新:2020-04-01 10:13      字數:3590
  陳安坐了大半天的牛車,終於見到了上原縣的城牆。

  上原縣的城牆修的高大雄渾,尤勝一般州城,這裏並無兵災,城牆修的高大卻是為了抵抗嚴寒,畢竟從萬裏寒原吹來的風,連內力深湛的一流高手也受不了,對普通百姓來說更是災難。本地官府和士紳每年都要花費大量的精力金錢抵禦白災,可惜收效甚微。光上原縣城中每年凍死的百姓貧民也是不可計數,周邊鄉裏自不必提。

  好在北地民風質樸,麵對天災,達官豪富與普通平民間階級模糊,大家眾誌成城,守望相助,共禦災劫。在這一點上比之南方利益至上貧富如仇寇不知好到那裏去了。這才是上原縣城能夠矗立於萬裏寒原之濱如許年頭的緣故。

  可即便如此,階級意識還是確實存在的,像上原縣城就有內城外城之分,內城平整有序,是士紳豪富居所,外城雜亂無章居住著小商賈和平民。而以沈家的豪富縱不是上原頂尖也足以在內城謀求一席之地,所以陳安辭別了王大叔,徑直向上原縣內城中走去。

  對於陳安來說,來上原不去沈家就太過失禮了,不提之前的救命之恩。陳安每次來,沈家都以陳安的宗家自居為他收購藥材鋪平道路打通關係,陳安心性再淡漠,對沈家的舉動還是心存感激的。

  走在路上,隨手整了整身後負著的包裹,那裏是平澤溝的一些土特產,雖不值錢,但對於沈家來說卻是很好的念想。他肩上的褡褳中還有一瓶用各種名貴藥材鞣製的丹丸,這是給沈夫人進補身體之用,自從她生下沈家千金以後,身體一直很差又吃不慣苦藥。陳安感念其恩德,特意研製出來這種藥丸,為其調養。

  目視前方,內城已近在眼前,陳安正欲加快腳步,卻見一青衫男子迎麵走來,與他擦肩而過。這男子而立之年,麵色溫潤,讓人望之即生好感,隻是眼神空洞,嘴裏念念有詞,好似得了癔症。

  “天機現,原初劫,瓊華落,星辰變。什麽意思?到底是什麽意思?原初現,瓊華落,星辰劫,天機變。怎麽會有兩句不同的讖語?天機何在?瓊華又是什麽?……”

  這顛三倒四的話傳入陳安耳中,令其詫異不已,看那青衫男子風姿不俗,卻是個癡傻之人,實在可惜。

  他本來性格冷淡,不易為外物所感,隻是其人所說“天機”二字另他想起了天機密鑰,不自然地摸了摸胸口那枚青碧色的玉佩。如此長時間,它並沒有什麽奇異變化,陳安早已不將其放在心上,留著也不過是個念想,這個東西幾乎貫穿了他的一生。

  搖頭失笑,不再理會那已經走遠的青衫男子。

  陳安上前交付了入城稅,直接進入了內城。這裏他已不是第一次到來,熟門熟路地摸到了沈府。

  與沈府的門房打了個照麵,也不必通稟便走了進去。一路上遇到沈府下人俱都點頭問候,頗為友善。在北地生活,誰還沒個頭痛腦熱的,與一位郎中處好關係就顯的十分重要,更何況陳安可是這十裏八鄉包括上原縣城都有名的神醫。

  的確是神醫,以陳安半吊子的醫術,針灸推拿本是玩不轉的,但架不住他會用藥,對於風寒暑熱,絕對是藥到病除,至於疑難雜症……這世上哪這麽多疑難雜症。

  其實這正如中西醫之分,西醫用猛藥立竿見影,自然神奇,中醫講究慢慢調養,往往大半月都不見起色,你再說固本培元對身體好,也多為人所詬病。

  陳安用藥,藥性剛猛,藥到病除,而說道對身體的損害……在北地生活,你連當下都活不過去了,還有心思想以後?

  於是呼,陳安神醫之名遍傳,又有沈家為他造勢,給他帶來了不少好處。

  沈府秉承著北地建築的粗獷,院落直來直去,沒有曲徑通幽之說,可畢竟是深宅大戶,庭院森森。陳安繞了一大圈才在後宅花廳見到沈夫人,這也是沈夫人沒把他當外人,否則即使是對名教禮防不講究的北地,也不能任由陌生男子入後宅。

  陳安先向沈夫人見了禮,又將所攜之物獻上。

  “你這孩子,來就來了還帶這許多物事做甚,快快放下,近前來歇著。”陳安這些年勤練武藝,身體漸漸再次張開,大約有十三四歲少年的形貌,可在沈夫人眼中,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扛著如許大的包裹進城,身子怎受得了,不禁出言關切地埋怨道。

  陳安心中微暖,不知怎麽的,他每次見沈夫人,總是不自然地想到母親曲氏,曲氏已經過世十幾年了,樣貌在陳安的記憶中早已模糊,所以很多時候,他回憶母親,代入的影像卻是沈夫人。

  這也是為什麽他一慣個性冷淡,可偏偏在沈夫人麵前卻總是硬朗不起來。

  “不妨事的,我力氣大。”陳安麵色微紅,他覺得自己現在一定笑得很傻,可還是順從地在沈夫人近前坐下。

  “這孩子。”沈夫人揮了揮手,一旁的婢女立刻在陳安身邊的小幾上擺放一個果盤,上麵有各種精致的蜜餞點心。

  陳安不是好口腹之欲的人,更不會對這小孩子的零食感興趣,由是正眼也沒去瞧那小幾,隻是見布置果盤的乃是侍女秋葉,才詫異出聲問道:“怎不見小桃?”

  沈夫人眉眼彎彎喜意盎然:“她呀,現在應該還忙著置辦嫁妝吧,哪還有空理我這老婆子。”

  陳安心中一動,想起上次和小桃的閑聊,也笑道:“那感情好,就是不知這次能不能吃到小桃的喜酒。”

  沈夫人喜色不減,頷首道:“就定在後日,本打算遣人去請你兄弟,誰知你今日先來了。”

  陳安語調輕鬆:“嗯,到時我和小光一定不會遲到。”

  二人正說著話,忽見一人走了進來,來人三十幾許,臉頰瘦削,下頜留著一縷美髯,眉目之間威嚴之色多過富貴之氣,凸顯出北地商人和南方商人最明顯的不同,正是沈家當代主事人沈亮沈老爺。

  陳安立刻站起施禮道:“見過沈老爺。”陳安從來都不是不通時務之人,對人情淡然也不過是對陌生人,當麵對曾經真正幫助過自己的人,還是知道感念的。

  沈老爺轉首看到陳安,先是一愣,接著嚴肅的臉色陡然化開,洋溢出一抹喜色,語氣即隨意又親切地道:“是小一啊,何時來的?”

  沈老爺有著生意人精明的共性,也有著北地人特有的豪爽任俠,對於自己夫人救得這個寶貝也是感念非常。他天生身子骨薄弱,若不是得陳安藥劑調養,他能不能撐過前年冬日還得兩說。那時正逢沈家兄弟間起了齷蹉,他都想好了後路,把老婆孩子安排回祖屋了,可恰恰得陳安援手,將他從鬼門關拉回,到了今日他那舊疾雖還偶有微恙,但卻實是大好了。

  有著這麽一層情誼在,他再觀陳安其人,年紀雖幼小,卻風姿不俗,做事沉穩老練,來日必成大氣,因此更是不遺餘力的資助幫襯。這一來二去,陳安與沈家的關係是越來越親近了。

  “剛來,才與我說了會話,你就回來了。”沈夫人止住丫鬟,親自上前為沈老爺褪去外袍。

  “正好,那隊去陳州的商隊回來了,你要的藥材都齊備了。”沈老爺配合地抬起手,任由沈夫人施為,兩人少年夫妻,十幾年相處下來,自然默契非常。

  陳安一喜,拱手道:“多謝。”

  “這孩子,和我們還要客氣什麽”,沈亮褪去外袍搖頭道:“中午留下吃飯吧,正好剛與俞千總出去打獵,得了兩隻雪鴻。”

  陳安忙擺手道:“不了,還要去掮行一趟,辦些事情,謝謝沈老爺美意。”

  沈亮也不與他客氣,笑道:“你要有事忙,自去,我也不強留你,記得代我問小光好。”

  又向沈夫人道了別,陳安這才從沈府出來。他摸了摸懷中布包:“加上前段時間的收集,藥材差不多齊備,回去應當就能著手調製五毒元胎了。”

  伴著好心情,陳安大步往前,繼續去完成這次上原之行的目的。

  四個時辰後,陳安才頂著月色離開了上原縣城,白日裏,他先是去掮行打聽了點消息,又去酒館聽來往客商吹了會牛,中午隨意買了些小食果腹,這才去黃老爺家為其診病。

  隻是沒想到黃老爺的病略有些棘手,因此折騰到現在他才得以走脫。

  本想在上原借宿一宿得了,可實在放心不下小光,兼且他藝高人膽大,並不把路途上的野獸等危險放在眼中,於是趕在城門最後即將關閉的時刻,披星戴月的就踏上了歸程。

  夜路難行,北地尤其如此。這還是恰逢夏日,道路上沒有積雪,否則以陳安之能縱有準確官道之途,也是不敢冒險的。

  左右叢林之中,月光將道邊古木之影拉扯的光怪陸離,隱隱還有不知名野獸怪異的咆哮聲,隨風傳來。這般景象若是個膽小之人,可能會被生生嚇死。也就陳安這種從屍山血海中爬出的堅毅心性才能不為所動。

  陳安腳步飛快,不時地抬頭看了看夜空,那裏一輪明月高懸,朦朧而美麗,酉時三刻已至,這裏距離平澤已不到一半路程。陳安對自己的腳力還是相當有信心的,心情不禁略略放鬆。

  又行了六七裏地,就在平澤遙遙在望的時候,陳安忽地麵色一變,腳步站定,眯著眼掃視周圍的森林,冷然喝道:“什麽人?”

  林中靜寂,沒有人回話。

  陳安雙眼微眯,沒有再出聲試探,而是站立不動,抱元守一,眼觀鼻,鼻觀心,與對方耗起了耐力。

  詭異的靜謐彌漫在林中,野獸的嘶吼,啾啾的蟲鳴俱都消失不見,隻剩微風拂動樹葉的沙沙聲,還在竭力申訴證明著這不是一副靜止的畫卷。

  良久,陳安都似一座不言不動的雕像一般,空洞,蒼白,死寂,一切生命體征俱都消失,但若真以為他就這麽睡著了,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他就像是一座沉寂許久的活火山,這隻是在醞釀暴發的前奏,一旦爆發必將焚天煮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