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天地逆旅
作者:手太陰肺經      更新:2020-04-01 10:13      字數:3252
  陳安一路向東,準備借道北故城回京。北故城是江南道在府州的延伸,是江南道上最北部的一座城池,時不時有難民流竄而至。這一點連官府也沒有辦法,隻能設下重重路障,將有路引憑證之人放入,沒有這些的流民阻止。

  這些流民和之前饑荒的流民不同,誰也沒法保證他們是否健康,會不會攜帶瘟疫,所以官府還抽調了大量人手把他們驅趕向南方,遠離北故城的地方,任其自生自滅。此時府州官府戒備森嚴,主要就是防禦瘟疫病原,對吳王殘部,反倒不那麽上心了。不過確實此時的海州已經徹底廢了,十室九空,是百年來都不曾有過的大災難。有詩雲:“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陳安來到北故城外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副景象。北故城南郊聚集了數萬難民,他們麵黃肌瘦腹部腫脹,幼童的頭上都插著草芥,看著官道上鮮衣怒馬的行人,眼中透出一絲期待。還有零星的人在空曠的土地上翻翻找找,時不時找到一塊草莖都欣喜地塞入口中拚命咀嚼。還有的人在吞噬一些從地裏挖出的細白麵粉。但陳安心中清楚那絕不是麵粉,麵粉怎麽可能從地裏挖出來。他曾經聽說有一種叫白鱔泥的泥土,少量吞吃可以緩解饑餓,但不能多吃,否則會手足浮腫,飽脹而死。就算是緩解饑餓也隻是騙騙自己的胃,這東西完全不會消化,吃進去什麽樣,拉出來還是什麽樣。

  一個渾身肚子脹的像孕婦一樣的男童,躺在官道旁邊,睜著死灰色的眼睛,看著路過的陳安。空洞的眼神看得陳安心中發酸。他從來不覺的自己是什麽好人,他也不認為自己為了更好的生存不擇手段有什麽錯。可此時看到了眼前的場景,心中竟有種空落落的感覺。難道這就是後悔懊喪的感覺?

  他當時隻是想著慕晴和秦嶸在一起的樣子,頗為激憤,頭腦一熱就做下了這件事情。但也隻是認為頂多禍害個江南道,誰曾想會闖下這滔天大禍。

  他耳中時刻有一個聲音在不停的對他說,你沒有做錯,若是讓吳王府從容調動軍隊,將會是死路一條。要錯也是這個世道的錯,吳王府不作為,朝廷不作為,才是瘟疫蔓延如此之遠的根本原因。

  他知道這隻是借口,海州已經毀了,無論什麽原因,對與錯都不重要了。

  如果可能的話,陳安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踏足海州一步了。

  甚至他此時都有點不想北上,他怕見到慕少平,見到那殷切的眼神。老爺子一輩子懸壺濟世,活人無數,臨老了自然也希望陳安能繼承他的衣缽,治病救人。陳安還記得慕少平知道他加入暗司時眼中的失望,與他徹夜探討醫術藥理時眼中的滿意,看著他替自己坐堂問診時眼中的欣慰。

  他實在想象不出,若老爺子知道他殺的人比其十輩子救的人還多,會是怎樣的表情。

  但路總是會走完的,他剛一進城就被手下鷹眼發現,從鷹眼口中得知,還有許多屬下,分布在府海兩州邊界,尋訪他的行蹤。至於慕少平一家已經被司空成章霞等人護送到了更北邊的江城。如今瘟疫肆虐,通南城距離海州如此之近,實在不全。

  陳安給鷹眼下了收隊的命令,就再次獨自上路向江城行去,花了足足兩日功夫才堪堪抵達。

  江城是府州首府,此時已近寒冬臘月,卻還是一片興興向榮的景象,比之千裏之外的南方,簡直有天堂地獄的差別。

  陳安踏上金水橋,跨過墨河,始才進入內城。這墨河並不是說其中水質顏色,而是它兩畔是府州最大的勾欄瓦肆所在,一入夜間,花船搖曳,點綴其中,宛如銀河傾瀉璀璨耀目,豔色無邊。每年都吸引許多文人雅客,在此間吟詩弄賦,舞文弄墨,由此得名。

  陳安顯然不是附庸風雅之人,更不喜歡湊熱鬧,因此並沒有在此多做逗留,而是直接向內城走去。

  走進內城,就碰到了早已得到他歸來消息的鷹眼。

  那名“鷹眼”是一位麵目平凡的中年漢子,粗手大腳,乍一看去就是個最普通不過的鄉間農夫。他雙手籠在破襖之中,期期艾艾地湊到陳安身邊低聲絮叨了兩句,就快步離開了。

  隻留下陳安臉色驟變,他即刻翻身上馬,也不管這裏處在集市中央,打馬揚鞭就向著城中的一棟大宅馳去,一路上撞翻了無數攤販行人。

  半個時辰後,陳安站在那處宅院的大堂之中,望著堂上字畫,默然不語。這處宅院修建的頗為奇怪,從外麵自然是看不出什麽不妥,即便走了進來,普通人也隻是感覺不適,卻說不出有什麽門道。但真正仔細觀察的人就會發現,這裏花園草木甚少,房屋瓦舍卻極多,而且排布的非常緊密又順序井然。若對道路不熟悉很容易迷失其中。

  這裏處處透著一股肅殺之氣,與之類似的建築隻有軍營。這棟宅院寄托在江城的一位大豪名下,實際上卻是暗司的產業。陳安早先與一眾屬下約好在此處見麵,如今還在此處留守的卻隻得章霞一人。

  這時,章霞侍立在陳安身後,一身紫衣,依然是秀發遮住半邊麵孔的打扮,隻是顯露出來的半邊臉龐慘白一片,沒有半分血色,肩頭是厚厚的白色紗布纏裹,明顯受了重傷。她眼望著陳安的背影大氣也不敢出。這種壓抑的氣氛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憋的她幾欲發狂。可她心中卻頗為複雜,眼前這個小小少年隻是一段時間不見,身上的氣勢,竟強盛到如此駭人的地步,真不知其到底經曆了什麽。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耳邊傳來了一道幽幽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這麽說我叔父和晴姐都被血司的人掠去了?”

  “是……是的。”章霞一個激靈,額頭冒汗:“屬下失職,請大人賜罪。”

  “司空成死了?血司人下的手?”陳安仿佛沒聽到她的話,繼續問道。

  “是……”

  “他們給我留言,用玉玨換人,卻沒說清楚到底是什麽物事?”

  “是……”章霞覺得自己一直“是、是、是”的回答很傻,可是在陳安那不容置疑的語氣下卻不知道還有什麽話可說,隻能慣性的應聲。

  “等吧。”陳安噓了一口氣,說出了這句奇怪的話語。

  隨著他這口氣吐出,章霞感覺整個空間的氣流都流暢了許多,周身的壓力也為之一鬆,但她絲毫不敢大意,依然垂手而立,沒有多餘的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肥胖的身影閃進廳來,竟是另一名金鱗衛朱琦,他站在章霞身邊,向陳安的背影行了一禮,同時開口說道:“大人,血司的人在城南一處豪紳的宅院之中,那名豪紳就是血司的外門,現在這處宅院守備森嚴,我們的人打探不到裏麵的情況。”

  “來的是誰?”陳安的聲音依舊不溫不火,但卻讓朱琦聽的心頭懍然,一起住了這麽多天,他可是清楚慕氏父女和陳安的關係的。正所謂龍有逆鱗觸之必怒,慕氏父女說是陳安的逆鱗都不為過,但自從陳安得知消息後,就隻是吩咐了幾條命令出去,而本人則是站在這裏不言不動,完全沒有至親被俘的激烈狀態。可這種情形卻比之其暴跳如雷,立時帶隊救人,還要讓人覺的可怖。

  朱琦不敢怠慢,趕緊回道:“是司主任中虛,都統木晷帶隊,一行六十二人,還有一些是那豪紳的家丁,人數過百,比……比我們人多。”

  之後又是一片靜默。

  朱琦沒得回話,無奈之下隻能和章霞一般在這尷尬的站著。

  章霞終是女子,心思敏感,她感到那股壓抑的氣勢又在緩緩的凝聚之中,於是硬著頭皮試探道:“大人,我們不去救人嗎?”

  之後良久不得回話,章霞壯著膽子再次問道:“大人,我們該怎麽做?”

  “等。”

  等?章霞和朱琦聚是一呆,現在局勢很明顯了,要麽按照血司的要求,用那個什麽玉玨去換,要麽強攻進去與之手底下見真章。等什麽?難道等天黑了再設法營救?但不現實啊,血司情報比之暗司不遑多讓,自然清楚自己等人的身份,與其等到天黑之後對方戒備更加森嚴,不如現在就行動,攻他個措手不及來得實際。隻是陳安積威許久,二人縱然心裏不以為然,也不敢出言反駁。

  這一等又是兩個時辰,此時已是華燈初上。廳中的幾隻銀燭,把陳安身影照得光怪陸離,猶如鬼魅。章霞朱琦的心情也沒有隨著時間而稍顯放鬆,反而越揪越緊,幾欲窒息。

  “大人,京城急報。”突然一聲沙啞的聲音打破這詭異的氣氛,

  廳中三人都沒有任何異樣的表情,顯然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

  陳安伸手從容地自身旁陰影裏抽出一個信封,將其中信箋,展開細細品讀,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良久,他把信箋連封揣入懷中。淡淡地向章霞二人吩咐道:“出發,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