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知道是誰傳出去的，吳涯和李統宇似乎知道了封雪去辦公室告狀的事，收斂了一段時間。

  　　封雪很珍惜這段平靜的時光，每天像以前一樣用功學習，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可她心裏掛著一個沙漏，滴滴答答地進行著倒計時，那兩個男生不可能這麽輕易放過她的，她明白。

  　　很快吳涯和李統宇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外貌羞辱，這一次變本加厲，他們開始給封雪指派對象，決心找出班級裏最醜的一個男生和封雪配對。

  　　每天封雪都能聽到他們議論哪個男生長得不好看，很適合和長了一顆大痣的封雪湊在一起。

  　　偶爾郭語也會聽到後座完全不加掩飾的聲音，她會轉過頭去狠狠瞪一眼，但收效甚微。

  　　郭語後麵還拉著封雪找過幾次班主任，不過每次得到的結果都一樣，她們隻能每天祈禱期中考試快點到來。

  　　說來好笑，那確實是封雪人生中第一次那麽盼望考試，以前初中的時候，雖然成績好，封雪也討厭每一次考試，討厭每一次排名。

  　　可能在大部分人眼裏，成績好的學生會更願意考試，因為能借著優秀的成績大出風頭。封雪卻很逃避，一旦她的名次下降了，回家就會聽到罵聲。

  　　現在她用草稿紙製作了一本期中考試倒計時的小日曆，掛在課桌中間的垃圾袋旁邊，每天早上一到教室就把日曆翻過一頁。

  　　看著日曆的厚度一點點變薄，封雪的痛苦會稍微減輕一點。

  　　長時間被他人言語羞辱，人會變得自卑，敏感，脆弱，慢慢地就會喪失對生活的熱情，消極低沉地度過每一天，下一步或許就是開始期盼死亡。

  　　那時候，封雪想到過死，在她的青春剛剛起步的階段，她已經想到了死亡。

  　　期中考試終於來了，封雪不知道自己在答題卡上塗了什麽鬼畫符，也沒在休息時間和郭語對一下答案，她隻想快點聽到最後一門交卷的鈴聲，然後結束這一切。

  　　搬走的時候，吳涯和李統宇顯得很開心，他們當然沒放過最後的羞辱機會，高聲說著終於要搬離醜八怪身邊了，以後不用忍受視覺汙染了。

  　　聽著他們怪聲怪氣的話語，班級裏有些男生心照不宣地笑了。

  　　封雪聽著四麵八方傳來的哄笑聲，像是尖銳的指甲劃過玻璃發出的聲音一樣刺耳難聽。

  　　她漸漸發起抖來，感覺周圍的一切都令人窒息，巨大的憤恨快要把她吞沒了。

  　　郭語察覺到了不對勁，一直擔憂地看著她。

  　　封雪不停地發著抖，突然像是到了某個極限。她站起身捧起講台上那盆洗抹布用的髒水，用力地朝那兩個人渣潑了過去。

  　　“嘩啦嘩啦”的水聲，撕碎了這個班級往常和平的表象，撕開了醜惡的真相。

  　　吳涯最先反應過來，他幾乎是跑過來給了封雪一巴掌。

  　　清脆的聲音響起，封雪感覺臉火辣辣地疼，她沒有哭，緊繃著不讓眼淚掉下來，笑得幾乎有些猙獰。

  　　周圍的幾個女生過來攔住了吳涯和李統宇，圍成人牆把他們和封雪隔開。郭語也跑了過來，她被那一巴掌嚇懵了，哭著抱住封雪。

  　　吳涯和李統宇不停地擦拭著頭發和臉頰上的汙水，嘴巴不斷地用方言咒罵著，聞到自己身上腥臭的味道，他們恨不得掐死封雪。

  　　那個摔落在地上的水盆不知被誰踢了過來，李統宇連忙蹲下身撿起了它，然後重重地朝封雪砸了過去。

  　　水盆飛落在封雪的肩膀上，似乎是再也承受不住接連不斷的撞擊，終於碎裂成了好幾片。

  　　封雪感覺不到痛，她恨恨地盯著吳涯他們，以前她見到他們總是緊張地低著頭，這一刻她忽然什麽都不怕了，“怎麽，覺得這水惡心啊？這個水可比你們嘴裏吐出來的東西要幹淨多了。趁這個機會好好洗一洗你們的髒嘴吧。”

  　　聽到封雪的話，吳涯和李統宇殺了她的心都有了，他們用力地推搡著攔在麵前的幾個女生，班裏漸漸亂成一團。

  　　有些人坐的太近被濺到了正在大聲抱怨，有些人嗅到了不尋常的味道，向這個角落投來探究的目光，有些人跑去找了班主任。

  　　一片混亂中，封雪卻毫不畏懼了，以前她永遠像個呆瓜一樣逆來順受地聽著後麵的羞辱，既不能把耳朵封上又不敢開口嗬斥，她總是窩囊怕事，也會自己麻痹自己不要在意，等他們說完就好了也不會少塊肉。

  　　她總是擔心，怕自己轉過頭去卻根本沒有勇氣開口，怕自己吵不過他們，怕班主任會覺得自己惹事，怕同學們投來異樣的目光，更怕所有人都站在他們那邊，一齊大聲地用“醜八怪”宣告她的死刑。

  　　她忍了那麽久，她沒什麽好忍的了，她直直地看向那兩個人渣，大聲地吼了出來：“你們總喜歡在背後議論我醜，也不知道照照鏡子看看你們自己的臉，笑死了醜男人還敢評價別人，臉皮厚到底是不一樣啊？不會以為自己很帥吧？有沒有自知之明啊？”

  　　郭語和楊橙之怕事態變得更嚴重，不敢讓封雪再留下去，連忙拉著她的手跑出了教室。

  　　楊橙之被叫去辦公室向班主任說明情況，郭語陪著封雪靠坐在食堂旁的大樹上，這是市一中最大的一棵樹，有幾十年的樹齡了。

  　　靠在寬闊的樹幹上，封雪感覺身上的力氣都被卸光了，隻知道呆呆地流淚，止也止不住。

  　　她知道這是自己的生理反應，每次一哭，眼淚就完全停不下來，用掉很多很多紙巾才能完全忍住。

  　　上課鈴已經響了，郭語還耐心地陪著自己，封雪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她輕輕推了推郭語，催她去上課。郭語拗不過她，憂心忡忡地走了。

  　　封雪一個人坐在那裏掉眼淚，她漫無邊際地想了很多事情，臉上的這顆痣在鼻子旁邊，眼睛正下方，每次淚水滴落的時候都會滑過這顆痣，痣是種子，淚水像是最好的養料，滋養著它一天天變大，變黑，變醜。每次淚水滑過的觸感都在提醒著封雪，自己是多麽的醜陋不堪。

  　　以前封雪覺得，長大了就好了，小孩子的惡意簡單直接，年紀增長有了共情能力有了品德修養，就不會再肆無忌憚地傷害別人。

  　　在初三的那個暑假，她也自我安慰過，或許高中生都成熟了懂事了，大家會更看重人品，不會再有那麽壞的人，不會那麽幼稚地羞辱別人的外貌，可現實是，長大了也沒好，甚至更壞了。

  　　封雪知道，以後的一輩子她或許都不會再自信了。

  　　是啊，自己確實長得很醜，一顆醜陋的大痣影響市容，在青春期的每一刻都會跳出來提醒她，喂！你是不配自信的！那潑出去的一盆水，湮滅在水泥地裏，也帶走了她最後的勇氣。

  　　四周很安靜，食堂旁邊一個人都沒有，隻有毒辣的陽光陪著她，竭力蒸發著每一滴落下的眼淚。

  　　封雪哭得有些累了，脫力地靠在樹幹上，昏昏沉沉地，幾乎快要睡著。

  　　她半閉著眼睛看向遠方，想著，如果一覺睡過去，能再也醒不過來，倒也挺好的。

  　　視線裏忽然出現了一隻修長的手，輕輕攥著一包紙巾遞向封雪，紙巾的主人聲音低沉：“擦擦”。

  　　封雪傻乎乎地接過紙巾，淚眼朦朧裏看見一張陌生的臉。

  　　高大的身影擋住了日頭，帶來一絲清涼，那時候快要到夏天，明明應該很熱，可封雪怔怔地縮在那個人帶來的陰影裏，心裏潮濕得像是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