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者:薛宜寧駱晉雲      更新:2023-01-02 17:50      字數:4512
  第49章

    薛宜寧是在駱家滿月酒之後兩天才知道沈惠心出事。

    因為沈惠心到駱家彈過琴, 所以她一出事,府上下人便議論起來,何媽媽聽見議論, 特地來告訴了她。

    沈惠心被下了大獄, 謀殺朝廷命官, 罪證確鑿,當堂就判了秋後處決。

    如今已經立秋,沈惠心在獄中也沒幾天了。

    薛宜寧大吃一驚,立刻問:“怎麽謀殺朝廷命官?殺的誰?為什麽?”

    何媽媽忙回:“他們說的哪位大人, 我也不知道, 哪天也沒問, 但昨天他們就在傳,興許就是前天或上前天的事。”

    薛宜寧再問, 何媽媽卻也不知道了, 府上下人也是語焉不詳, 畢竟都是道聽途說, 又不是教坊中人, 又不熟悉那死者, 自然不清楚內情。

    可她卻無法與其他人一樣閑談一番便作罷,她想知道內情,想看看還有沒有轉圜餘地。

    第一想到的, 自然是哥哥。

    於是她當天就寫了封信, 讓何媽媽帶去薛家, 請哥哥幫自己打聽一下沈惠心的謀殺案到底是怎麽回事。

    正好過兩日是處暑, 也算小節氣, 京中人家常有走動, 薛宜寧便趁這節日, 回了趟薛家。

    她為沈惠心之事而來,所以用過飯,便到了嫂嫂房中,薛少棠已在房中等她。

    薛少棠先問她:“你與這教坊女子認識?為何這麽在意她的事?”

    薛宜寧才說道:“我和她之前相識。”

    “隻是相識?”薛少棠問。

    薛宜寧卻已聽出些話風來,問:“怎麽了?”

    薛少棠便緩聲道:“若隻是相識,這件事你便不要碰。

    “死的是城西那位皇商王家的三爺,在太史監做個五官靈台郎,官職不大,但他嫡親妹妹,卻是當朝賢妃娘娘。

    “這案子由京兆尹當堂斷案,查出沈翩翩與王三爺一同遊園時,因見王三爺手上有一隻價值千兩的夜明珠,頓起歹心,在王三爺酒中下蒙汗藥,準備盜走夜明珠。誰知王三爺有腦疾,那蒙汗藥下得太重,竟讓王三爺斃命。是以京兆尹判了沈翩翩謀財害命。”

    薛宜寧問:“可是沈翩翩身為教坊司頭牌,能到駱家獻藝,自然也能去別的地方獻藝,她什麽王公貴族沒見過,什麽價值連城的珠寶沒見過?她又不傻,盜了客人的東西,怎麽能逃得掉,既然逃不掉,為什麽會去做?”

    薛少棠說道:“阿寧,這就是京兆尹給出的案情,不管是不是合理,事實就是如此。”

    薛宜寧這時明白了,半晌才問:“所以,沒有人關心沈翩翩是不是蒙受了冤屈?”

    “她隻是個教坊花娘,而死的,卻是皇親國戚,斷案的又是京兆尹——”

    薛少棠沉聲道:“阿寧,真相並不重要,沒人那麽傻,會去蹚這樣的渾水。”

    想起幾天前沈惠心在自己麵前含笑的樣子,薛宜寧心如刀絞。

    她的命已經夠慘了,明明是官宦之女,嫁了門當戶對的郎君,蘭質蕙心,卻淪落為娼妓。

    就算是娼妓,她也很努力地學了琴,很努力地掙錢,想找個可靠的人從良。

    她的想法如此簡單,甚至從未怨天尤人,可是,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呢?

    薛宜寧喃喃問:“哥哥知道半坡山人麽?”

    突然她就想起了這個人,是沈惠心看中的,能贖她脫賤籍的人。

    也許還存著一些念想,也許隻是想知道。

    薛少棠問:“阿寧怎麽知道這個?這就是那王三爺的號,他是個風雅人,喜歡寫詩作詞。”

    薛宜寧一怔。

    半坡山人,就是王三爺?

    王三爺就是沈惠心說的,喜歡她,可能會納她做妾室的

    ?

    她怎麽會偷王三爺的東西呢?

    那是她看中的自己後半輩子的希望,她怎麽會為了一顆什麽夜明珠就鋌而走險?

    薛宜寧立刻將這疑點告訴薛少棠。

    隨後肯定道:“哥哥,那王三爺一定不是沈翩翩害死的,這裏麵絕對有內情,沈翩翩就是被冤枉的!”

    薛少棠沉默許久,最後說道:“阿寧,你還不知道麽,真相並不重要,就算有鐵證拿出來,能證明她是清白的,也沒用。”

    “連父親也沒辦法麽?”她忍不住問。

    薛少棠搖搖頭,認真道:“阿寧,若死的是個普通有錢人,以我們薛家之勢,倒也能替沈姑娘洗清冤屈,可那是宮中娘娘的弟弟,是京兆尹斷的案子。

    “你以為王家不知道內情麽?這案子,說不定就是王家委托京兆尹辦的,是京兆尹賣的王家人情。旁人若想翻案,那便是同時得罪京兆尹,得罪王家,得罪宮裏的賢妃娘娘,父親是不知,若是知道,隻怕還要訓斥你。”

    薛宜寧再次陷入痛楚中。

    讓她無能為力的事太多了,見到沈惠心,她以為自己一定可以幫她做點什麽,卻沒想到,如今真到了沈惠心遇禍,她還是什麽都做不了。

    她在椅子上坐了半天,最後向哥哥道謝,無奈離去。

    待她離開,屋內的方霓君出來,朝丈夫道:“阿寧啊,怎麽總長不大似的,這是什麽人,什麽事,她竟還想著去管,一次二次的,再這樣下去,我們都得被她拖累。”

    薛少棠頓時沉下臉來,冷聲道:“她不是長不大,她隻是重情重義,你自己冷情倒罷了,還要指責別人。”

    方霓君不服道:“我怎麽冷情了,那你說這種事是能碰的嗎?真要想碰,她不是有個做高官的夫君麽,怎麽還大老遠回娘家來找你?”

    “你說她為什麽找我,因為我是她哥!”薛少棠怒聲道。

    “她若嫁了昭玉,而不是為了薛家嫁那駱晉雲,你覺得現在她會找誰?就是因為她夫君待她薄情,她遇了難處才隻能回娘家找哥哥!”

    方霓君一時說不出話來,薛少棠帶著怒火,拂袖而去。

    回駱家時,薛宜寧有些失魂落魄。

    秋分後,便是犯人行刑之日。

    她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去獄中看看沈惠心。

    可是就算看了又怎麽樣呢?

    告訴她,我隻能給你五十兩銀子,多的我就幫不了了?

    那又有什麽意義……

    她坐在馬車內,隻覺渾身都無力,再一次覺得自己那般渺小,那般無能,那般自私。

    子清在車內勸她道:“夫人,你做到這樣,已經夠了,總不能為了她,去擊鼓鳴冤吧?”

    薛宜寧失聲道:“若我就一個人,倒真想去擊鼓鳴冤。不是說大越皇帝昏聵,民生凋敝,不見天日,大周才是清明盛世麽?那為什麽要讓一個弱女子蒙冤?”

    子清不知怎麽安慰,隻能輕撫她肩背。

    馬車行至駱府門前,薛宜寧聽見了一道陌生的聲音:“那我先去了。”

    子清撩起車簾,薛宜寧看到麵對停著一輛馬車,上麵掛著“徐”字燈籠,一位年約三十多,身穿緋色圓領袍的官員探身出馬車,剛才似是與車下的駱晉雲在說話,此時正好朝她這邊看來。

    薛宜寧不知他是誰,在車內朝他欠身,半施了個福禮。

    他亦朝她彎腰拱手。

    此時車下駱晉雲說道:“懷英慢行。”

    馬車上人朝駱晉雲點頭,退回馬車廂內,車夫趕車前行,離開駱府門前。

    薛宜寧自馬車上下來,朝駱晉雲道:“將軍。”

    駱晉雲問:“今日回薛家去了?”

    “是。”

    薛宜寧隨後解釋道:“處暑,去看看母親。”

    駱晉雲“嗯”一聲,轉身往門內走。

    薛宜寧腦中靈光一現,就在這時,突然想起京中大理寺卿,不正是姓徐麽?

    朝中官員,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以上為緋色,大理寺卿為從四品,正好是緋色官服,莫非剛才那位官員便是大理寺卿徐大人?

    他為何與駱晉雲一起回來?

    聽言語,兩人關係似乎不錯。

    大理寺主管涉及朝廷命官的案件,及國中上下重案要案,若要翻案,是不是正好要找大理寺?

    想到這些,她不由又回頭望向剛才那輛馬車離去的方向,卻早已不見馬車身影。

    再回頭看向駱晉雲,他目不斜視往前行,隻能看見他的背影。

    等一下,他就直接去和正堂了。

    薛宜寧忍不住問:“將軍與剛才那位大人一同回來麽?”

    駱晉雲回過頭,目光中透出幾分意外,很快回道:“早上騎馬到衙署,到下午,馬有些不適,讓仆從牽回來了,下衙時正好遇到懷英,他便將我捎了回來。”

    末了,又解釋道:“他姓徐,為大理寺卿。”

    真是大理寺卿!

    薛宜寧心中又是激動,又是忐忑,隨後問:“將軍與他交情似乎不錯。”

    駱晉雲沒想到她會關心自己的事,心中微動,溫聲回道:“性情相投,是還不錯。”

    薛宜寧問完,心中便泄了氣,竟是說不出心底的話。

    她有什麽底氣求他幫忙?連哥哥都勸她放棄。

    最後她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駱晉雲停了一會兒,問她:“回去一趟,怎麽回得這麽早?”

    薛宜寧心中繁亂,又“嗯”了一聲。

    他見她沒再說什麽,隻好回過頭去。

    她看著他的背影,好幾次幾乎要說出口,卻最後都沒發出一聲來。

    官場上的好友,再好,也隻是性情相投而已。

    並不代表人家要為你去得罪人。

    更何況,駱晉雲又不認識沈惠心,怎麽可能因為她相求就去沾惹這樣的事?

    聽了她的話,反倒要警告她吧,不隻與教坊女子往來,還膽大包天要去管這樣的案件,到時拖累的就是他。

    她最終也沒說出口,失魂落魄回了金福院。

    入了夜,開始起風,子清點上燭台,將朝廷印發的皇曆拿出來,認真記下後麵的節氣農時。

    待她放下皇曆,薛宜寧便順手拿了起來。

    處暑,白露,秋分。

    隻有一個月,就是今年的行刑之期了。

    如果真是王家與京兆尹促成此事,就絕不會將沈惠心的命留到明年,而是速戰速決,立即行刑,以免夜長夢多。

    她頹然放下皇曆,看著燭火垂淚。

    什麽都做不了,連去獄中看一眼,她也不敢。

    一陣風吹來,窗子驟然拍響。

    玉溪驚叫道:“風大了,窗子得栓起來。”說著就將所有窗子都拴上。

    外麵傳來“嘩嘩”的雨聲,狂風暴雨瞬間就襲來。

    駱晉雲靜靜看著窗子被風吹開,在房內一下一下“啪啪”地扇動。

    阿貴連忙過來,要去關窗,卻被他阻止:“別動。”

    阿貴於是停了步,不解地看向他。

    風將房中的蠟燭都吹滅了,隻剩了最後兩隻擺放在牆角的,也是隨風搖晃,垂死掙紮。

    駱晉雲看著床前那扇被吹開的窗戶,糊窗的青色窗紗在頂上角落裏被風吹開了一條細縫。

    他伸起手臂,捏住那被吹下一角的窗紗,往下“刺啦”一聲,撕下了半個窗子的窗紗。

    “窗紗被吹掉了。”他說。

    阿貴愣住:他兩隻眼睛明明白白看見,窗紗是被主子撕掉的!

    風雨湧進來,將屋中最後兩隻蠟燭都吹滅了,屋內黑漆漆,隻剩一縷天光,屋內青磚地麵也瞬間灑上了雨水。

    駱晉雲起身拿了油傘,朝阿貴道:“拴上窗子吧,這兒不用侍候了。”

    說完便離去。

    阿貴目光追著他身影,發現他出院門,往西而去。

    所以,是去金福院?

    駱晉雲不知道薛宜寧下午為何主動問了他那些話。

    隻是兩句話,卻讓他一遍遍咀嚼。

    想見她了,也想……

    玉溪與子清談起黃氏因有了兩個兒子,愛在她麵前酸言酸語,冷嘲熱諷,所以,她早點有孕,也是好的吧?

    金福院內果真還燃著燈,窗扉緊掩,裏麵隱隱有說話聲,不知她又在做什麽,讀書,看賬本,或是做針線活?

    到他進屋,才見她什麽都沒做,隻是坐在窗邊聽著雨聲發呆。

    玉溪與子清見他來,都不約而同低下了頭,朝他道:“將軍。”

    看到這兩個,被她內定的“姨娘人選”,駱晉雲不覺抽了抽嘴角,“嗯”一聲,收傘道:“和正堂的窗紗也要換了,今日風雨大,破了。”

    玉溪接過他手中的傘,薛宜寧今日反應慢一些,這會兒才站起身來,應了一聲,上前來替他解下被風雨飄濕的外衫。

    玉溪與子清都退了出去,薛宜寧服侍他更衣解下束發,心裏的懇求再次躍躍欲試。

    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麽提起,在那件事上,他放過她,放過了薛家,這段姻親關係上,本就是他占上風,她沒有任何能作交換的籌碼。

    幫沈惠心,於他仕途上也沒有任何助益。

    她隻得再次將話語吞下。

    駱晉雲在燭光中看著她臉色,好幾次,她抬首,又低下去,嘴唇微動,卻又一言不發。

    “有事同我說?”他問。

    薛宜寧驀然抬首,仿佛猶豫不決時卻看到了“諸事皆宜”的皇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