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作者:薛宜寧駱晉雲      更新:2023-01-02 17:50      字數:3274
  第48章

    從福祿堂出來, 駱晉雲在前方站定。

    待薛宜寧走到他麵前,他便開口道:“滿月酒一事, 可以小辦, 但無須太過謹慎,南部之亂,朝廷早有應對, 不日即可平。”

    “是。”她輕輕道。

    駱晉雲看著她蒼白的麵色, 將原本要說的話放在了心裏。

    南越餘孽,強弩之末, 遲早將被朝廷剿滅, 不過是時間長短。

    而南越新帝或是裴雋, 必然是死路一條。

    但他怕她承受不住。

    見他不再說話,她朝他福了一禮,一步一步往金福院而去。

    望著她的背影,他想,此時此刻,她在想什麽呢?

    慶幸那人果真逃出生天?

    擔心那人?

    或是想起, 也許終有一日,自己的丈夫將會與他對陣?

    如果到那一日, 她希望死的是誰?

    回到金福院, 薛宜寧扶了門框, 遠遠看向南方的天空。

    曾經他們想過, 若前線軍士戰敗, 他們就算文弱, 也要攜手共同抗敵, 直至最後一刻。

    她以為, 要麽, 叛軍被平,她和他成親,白頭到老。

    要麽,叛軍攻入京城,國破家亡,她和他同上戰場,以身殉國,死在一起。

    兩條路都是她平生夙願,卻萬萬沒想到,最後他們走了另一條。

    他確實抗敵到最後一刻,而她,嫁給了他們的敵人,做了他殺父仇人的妻子。

    違背誓言的那個人,是她。

    ……

    半個月後,駱府辦小公子的彌月之喜。

    雖不算大操大辦,但府上也是張燈結彩,彩繡輝煌,京中顯貴來賀,歡聲笑語,熱鬧非凡。

    這一日,薛宜寧一早就在後院忙活。

    從清晨開始,忙府上各項布置和茶點準備,到巳時,賓客漸至,薛宜寧則在後院接待女客。

    老夫人輩分高,不用親自出來迎客,黃翠玉是二房媳婦,老夫人也看不上她言行,但凡這樣的事,便是薛宜寧露麵。

    後來,薛宜寧就見到了金夫人。

    以往她就見過,隻覺金夫人性情敦厚,對她也算親切,倒沒有特別的印象,可如今知道駱晉雲與金家的淵源,才知道金夫人之前看她時,那樣的目光,那些話代表著什麽。

    第一次見麵,是在京城一位老人做壽時,那時她才嫁進門沒多久,與老夫人一同去賀壽。

    就在那裏,她們碰見了金夫人,老夫人讓她喊金夫人伯母,金夫人看了她好一會兒,說“晉雲的媳婦,倒是生得好看……挺好的……”

    如今想起來,才知那目光裏是打量,讚賞,與失落,說那些話,是遺憾,惋惜。

    金夫人大概是喜歡駱晉雲這個女婿,卻沒能成,後來見到了她,覺得並不比自己女兒差,才露出那樣的目光。

    此時聽說金夫人到,她竟生出幾分歉意來。

    等見到金夫人的麵,才略帶驚訝地發現,比之上次見麵,金夫人竟老了許多。

    臉瘦了,顏色也差,額頭上多了好幾道皺紋。

    她按下臉上的意外,同樣叫金夫人伯母,叫人帶金夫人去院中歇息。

    金夫人也沒多的話,禮貌地道了恭喜,就隨下人一同去了。

    直到賓客已到得差不多,要準備酒席時,玉溪到她耳邊道:“夫人,我剛剛聽到個消息。”

    “嗯?”

    玉溪輕聲道:“那個金姑娘說是被姑爺打了,兩家在鬧和離。”

    之前玉溪知道駱晉雲和金家姑娘的事,所以現在聽到這消息,特地來告知。

    薛宜寧又“嗯”了一聲。

    心想,難怪金夫

    人老了那麽多,原來是憔悴的。

    女兒過得不好,母親自然傷神。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也怕她在駱家過得不好,所以才常讓人送東西來探望。

    就在她出神時,前院傳來一陣琴聲。

    她一聽便知是彈的是《春曉吟》。

    駱府沒有蓄養家伎,今日辦喜事,一定是從外麵請了琴師樂伶過來。

    這琴的琴技在她看來隻能算一般,但卻另有韻味在裏麵,《春曉吟》是詠春之曲,以表春日萬物複蘇景象,曲調明朗輕快,而這琴曲除了明朗,倒有一些平和大氣的感覺在裏麵。

    大約,是一位有靈氣的初學者。

    她忍不住往前,穿過垂花門,望向前院。

    男客在院中入座,在前院大廳的抱廈前,有幾名年輕女子在跳舞,彈琴者坐在她們前方,竟不似普通樂伶那般輕浮,而是坐姿端方,神態嫻雅,自有一番氣韻在身上。

    她認了出來,那是沈惠心。

    請樂伶這種事,她自然不便操辦,這些是外院管事負責的。

    她沒想到,他們竟請了沈惠心。

    有賓客聽得高興,朝上麵扔了一粒銀子。

    也有人是銅錢。

    沈惠心抬眼,朝台下人露出嫵媚一笑。

    薛宜寧回了後院,沒一會兒,宴席開始,賓客們去吃酒了,她也稍稍閑了一些。

    子清讓她去膳廳用飯,今日廚房忙,府上未入席的女眷都在膳廳一起用飯,若是晚了怕沒了。

    她聽前院的琴聲停了,不知沈惠心什麽時候走,便朝子清吩咐道:“你去房中拿三十……不,拿五十銀子,贈給前院彈琴的那個沈翩翩姑娘,就說她彈得好,賞她的。”

    子清依言去了金福院。

    等薛宜寧去膳廳吃了幾口飯,突然意識到,自己做錯了。

    她給賞銀沈惠心,是感她當初恩情,歎她命運淒零,自己也不知能做什麽,所以才賞她五十兩銀子。

    可是,沈惠心會怎麽想呢?

    她們當初同是官家小姐,如今沈惠心淪為教坊賣笑之人,被人嫌棄一晚上要十兩銀子,而自己是大將軍夫人,沈惠心竟要來她家中賣藝,此時,自己給這賞銀,露出這等憐憫或是同情,算什麽?

    自己並不比沈惠心強什麽,隻是各自的家主選擇了不同的路而已。

    她站起身來想要去找子清,卻見子清已經回來了,和她說道:“夫人,那個沈姑娘問你是不是有空,可不可與你見一麵,當麵道謝。”

    薛宜寧內心竟有些窘迫與惶恐,不知沈惠心要和自己說什麽。

    可她不能不見,便回道:“帶她進來吧,我就在花園裏的涼亭內等她。”

    她想,大不了,就向沈惠心道歉,解釋自己確實沒有輕看她的意思,若沈惠心要將銀兩砸過來,她也受著。

    沒一會兒,子清將沈惠心帶到了涼亭。

    薛宜寧坐在涼亭內,還不知說什麽,就見沈惠心在她麵前福身道:“沈翩翩見過夫人,謝夫人恩賞。”

    薛宜寧連忙起身去扶起她,情急道:“沈姐姐……你,不用,不用這樣……”

    沈惠心起身,輕輕收回手臂,往後兩步,與她隔開距離。

    然後輕笑道:“薛妹妹,不要這樣,就算你我往日相識,但你現在是大將軍夫人,我是卑賤之人,你單獨見我已是逾矩,再與我親近,就要遭人編排了,我知道大宅院裏生存,也並不易。”

    薛宜寧忍不住濕了眼眶,回道:“剛才給你賞銀,是我考慮不周,我以為你會怪我。”

    沈惠心回道:“我彈半日琴,陪人喝酒喝得吐也就那麽幾兩銀子,你一下子給了五十兩我,我高興還來不及,

    怪你做什麽。”

    薛宜寧落下一滴淚來,哽咽道:“沈姐姐還是像以前那樣好。”

    沈惠心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放心,和我不用那麽小心翼翼。我是泥沼裏麵的人,賣笑賣身,受人玩弄,這樣下賤的身份,若是還作清高,那早就自己慪死了,還要怎麽活?

    “我來見你,就是覺得這麽好的機會,你又沒像別人一樣假裝不認識我,想和你說說話,沒別的意思。”

    薛宜寧不知能說什麽,頓了半天才開口道:“我雖也是過得狼狽,但身上還有些錢,也尚有父兄,你若有什麽難處,需要我幫忙,大可和我說,我一定盡力幫你。”

    沈惠心搖搖頭:“我眼下最好的出路,便是有個可靠的男人看上我,願意幫我脫籍,納我做個姨娘或是外室養著我,這個需要機緣,你又不是男人,做不了這個。今日的五十兩,對我來說便是恩情了。”

    薛宜寧一時無言。

    沈惠心說道:“別想太多了,到了什麽地方便走什麽路,天底下那麽多窮苦卑賤的人,連觀音菩薩和皇帝都管不了,你又能做什麽?旁人都能活,我也能活,你看我是不是也比一般青樓女子做得好?”

    薛宜寧點頭,半天才說:“你剛剛最後一段,彈得不如前麵,你用的指肉按弦,若是以甲肉相半按弦,則更明亮,細密,效果會好一些。”

    沈惠心一下子就笑出來:“那日在琴坊前,我還以為我看錯了,看來真是你,今日得薛大師教導,小女子實在惶恐,我必然謹記教誨,回去勤加練習,以不負今日教導。”

    薛宜寧也忍不住含淚笑了起來。

    笑完,沈惠心才說道:“好了,我要回去了,下午還有個詩會要去助興。那詩會有個號半坡山人的讀書人,性情還不錯,似乎有心贖我為妾,我得留心些。”

    薛宜寧點頭,想了想,將自己頭上簪的一朵淺藍色絹花取了下來,插到了沈惠心頭上。

    “這絹花是新款式,顏色正好配你,你戴上必然能讓他歡喜的。”她說。

    沈惠心摸了摸頭上的花,笑著點頭,向她辭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