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者:薛宜寧駱晉雲      更新:2023-01-02 17:50      字數:5552
  第41章

    “落新婦, 園中養的不多,算是野花,以前在郊外見了覺得好看, 就挖了回來。”薛宜回答。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對這些東西有了興趣,問起這麽多, 但他問了,她就細細回答。

    駱晉雲倒不是真感興趣, 隻是見到了, 覺得倒也別致,問她,卻沒想到她如數家珍,每一樣都知道。

    她有許多他不知道的地方, 也不願在他麵前表露。

    但那又如何, 他就要把她層層剝開,看個明明白白。

    薛宜寧閑著無事,才與臨川先生合奏, 臨川先生臨走又說有一隻新曲,想寫好了先給她試試, 她心中歡喜,一時來了興致, 便有了心思搗鼓她那些茶具。

    於是讓丫鬟提了爐子來,擺開茶具, 準備給自己點一杯茶。

    京中茶藝,分為點茶和分茶,點茶重在茶味, 分茶也叫“茶百戲”, 在茶上作畫寫詩, 重在賞玩。

    薛宜寧專精的是點茶,因為她更喜歡品味茶香茶味。

    她在做茶時,駱晉雲已經從內室移到了次間,就坐在茶桌邊矮榻上盯著她看。

    她知道他是不喜歡這些東西的,卻還是問他:“將軍要喝一杯麽?”

    “自然。”駱晉雲回,語氣中頗有一副“我都坐這兒看了半天,自然是要喝茶”的意味。

    薛宜寧記得他剛才明明是不要喝的。

    卻也安靜著,將第一杯茶遞給了他。

    駱晉雲喝了兩口。

    味道與沏茶極不相同,還有些讓他不習慣。

    隻是親眼看著她一步步將這茶做成,似乎每一口都多了一分別的味道。

    他倒耐著性子,將茶一小口一小口喝完了。

    薛宜寧喝完茶,小坐片刻,同他說要去看看嫂嫂。

    嫂嫂便是薛少棠之妻,三年前進門,育有一女,如今又懷了孕,才到三個月,胎象還有些不穩,所以今日都沒出來,待在房中休息。

    駱晉淡淡“嗯”一聲,看著她離開。

    薛少棠妻子方霓君也出自書香門第,其父方士英是曾經的一甲狀元,後來任職詹事府少詹事,也為京中名士。

    京城被攻破時他正好在病中,得知亡國噩耗,拒不服藥,且茶飯不進,就著病軀於桌案前寫《悼亡詞》,最終在哀慟中吐血而亡。

    薛宜寧比方霓君小不了幾歲,是以兩個人感情還不錯,後來薛宜寧要嫁駱晉雲,方霓君擔心她想不開,還曾日日來送飯,來勸。

    薛宜寧到方氏房中時,方氏正坐在榻邊,逗著女兒雙雙玩,見她來,連忙起身讓坐,又是讓人上茶又是上果子,竟是十分恭敬客氣。

    薛宜寧自然沒坐她的位置,連忙扶她坐下,自己在她對麵坐下,說道:“好不容易過來一趟,來看看嫂嫂。”

    方氏笑道:“我昨夜就想,若是能見見阿寧就好了,可惜你哥哥說我身子不便,讓我就在房中待著,沒想到阿寧還能親自來看我。”

    “嫂嫂養胎要緊,今日外麵嘈雜,確實不適合出去。”薛宜寧說著,問她:“如今還有不舒服嗎?”

    方氏搖頭:“比之前好多了。”

    說完讓女兒雙雙叫姑姑,薛宜寧有心抱抱軟軟糯糯的小姑娘,卻是沒抱過孩子的手,不太會,抱了一會兒怕孩子不舒服,就放下了,隻將之前備好的金項圈拿出來給舅侄女戴上。

    方氏連稱薛宜寧禮重,讓女兒謝謝姑姑。

    沒一會兒,奶娘來抱走了雙雙,讓姑嫂兩人好說話。

    方氏看向薛宜寧道:“沒懷上前,我還有些著急,畢竟隻得一個女兒,好在認識了那郭大夫,大醫局出來的大夫果然就不同,不過幾劑藥,竟真讓我懷上了。”

    薛宜寧回道:“沒想到嫂

    嫂還去找大夫了,這有何好著急的,哥哥與母親也不會催你。”

    方氏回道:“就算他們不催,我自己心裏難安呀。”

    說完,試探著問她:“你可有想法試一試?那大夫是真厲害,要想的話,我帶你去。”

    薛宜寧笑著搖頭,說道:“順其自然吧。”

    方氏便說:“順其自然也好,總歸你還年輕,也是不用著急的。”

    薛宜寧沉默著不說話。

    方氏看她神色,說道:“兩年前,那是什麽日子,隻覺得再也沒了出路,哪裏想到還有今天?隻歎我父親,一生剛直,最後也死在了剛直上。其實做誰的臣子不是做?何必為了人家的江山,丟了自己的性命?”

    薛宜寧回道:“伯父是忠君忠國之臣,名士風骨,豈能用生死來評判?他就算是死,也是青史留名,受人景仰。”

    方氏說道:“可青史留名,又有什麽用?不說他,就說你我這種婦道人家,不管生死,那史書上也不會有我們一句話。

    “之前你哥哥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死,我隻想著我嫁了他,便是生死相隨,所以說要和他一起死。到如今,他若再說這樣的話,我是絕計不讓的,他有女兒,有尚在腹中的孩子,如何能說死這樣的話?

    “如今做大周的臣,不也好好的麽?”

    薛宜寧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方氏見她沒出聲,說道:“阿寧,你不會……還想著以前那些事吧?”

    薛宜寧苦澀一笑,也不想多說,回道:“什麽事,早就過去了。”

    方氏點頭道:“是啊,早就過去了。我看妹夫堂堂大將軍,氣宇軒昂,英武過人,也不比任何人差,阿寧如今的日子,可是旁人羨慕都來不及的。

    “阿寧可得好好的,到時再生幾個兒女,夫妻和順,又是榮華富貴,多好的日子?”

    薛宜寧頓了半天,最後才說道:“嫂嫂說的是。”

    她心裏大約明白過來,方霓君大概是知道了她放走裴雋的事,從而有心勸她的。

    那件事,哥哥知道,但沒敢和父親母親說,估計是和妻子說了。

    嫂嫂能是什麽想法,自然是擔心、後怕。

    她有夫妻感情甚篤的丈夫,有乖巧的女兒,有還沒出事的孩子,正是過得最舒心愜意的時候,如何能舍得去死?

    而自己放走裴雋這件事,無疑是置自己性命於不顧,置薛氏一家性命於不顧。

    好在駱晉雲放過了他們,如果沒有,那薛家一定就受到了連累。

    所以嫂嫂才忍不住要給她介紹醫術好的大夫,要她早些生下孩子,又說那番話,就是為了勸住她,讓她別又陟險。

    從嫂嫂房中出來,薛宜寧隻覺天地茫茫,悲從中來。

    所有人,都已接受了現狀。

    甚至連方伯父那種殉國的節義之士都被自己親女兒歎息:做誰的臣子不是做,何必為了人家的江山,丟了自己的性命。

    可忠君,不是聖賢書上寫滿了的道理嗎?

    難不成,如她父親這樣投誠的臣子,倒成了對的?

    這一刻,她隻覺得悲戚,孤獨,茫然,似乎自己曾熟識的所有人都離自己遠去,最後隻剩了自己一人,而且,還成了一個異類。

    ……

    在薛家用過晚飯,薛宜寧與駱晉雲才回程。

    駱晉雲覺得薛宜寧自見過她嫂嫂,興致就不太高的樣子,但哪怕是玉溪問,她也說沒事。

    他並不知薛宜寧和那嫂嫂關係如何,會說些什麽事,也無從猜測。

    晚上躺在和正堂自己的臥房內,卻有些睡不著。

    又睡了一會兒,索性起身,一把拿過屋中的刀,走到床邊。

    看了眼這床,竟是

    結實得很,沒一點裂縫,也沒一點鬆動。

    最後他揭了床板,在床梁處砍下一刀。

    畢竟不是柴刀,方向也不好,足足砍了十多刀,才將這床梁砍斷一半,他抬起一腳,一腳將床梁踩斷。

    這下床是真壞了。

    就在這時,門外卻傳來長生的聲音。

    “將軍,快救夏姑娘!”

    說話間,已匆匆進門來,急道:“將軍,夏姑娘落水了!”

    駱晉雲扔了刀,隨長生趕往和正堂後麵的水塘。

    “救命,快來人——”

    “有人嗎?快來人呀——”

    芬兒焦急的聲音在水塘邊響起,駱晉雲急奔至岸邊時,正見到夏柳兒往水中沉。

    長生立刻道:“將軍,在那裏!”

    駱晉雲靜靜看著水中掙紮浮沉的夏柳兒,朝長生道:“你去救吧。”

    長生怔怔看向他,以為自己聽錯。

    駱晉雲卻再未說話,突然伸手,將他推入水中。

    長生會水,到了水中便立刻浮出水麵來。

    岸上的駱晉雲轉過身,朝芬兒道:“去給你主子拿件披風來。”

    他神色肅穆,語氣幹脆不容置疑,芬兒不由自主就聽他的話,依言往後麵小院跑去。

    剛才芬兒呼救,此時已有丫鬟婆子朝這邊跑來,駱晉雲看一眼朝夏柳兒遊去的長生,轉身離了岸邊。

    在丫鬟婆子的著急關注下,長生將夏柳兒救上了岸,正好這時芬兒也過來,拿披風裹住了夏柳兒。

    旁邊丫鬟婆子連忙上前去看人怎麽樣了,知道沒淹出問題,都鬆了一口氣,說好在長生來得及時。

    但話語間,已有些其他意味。

    夏日衣服單薄,浸了水,更加遮擋不住什麽。

    長生下水去救夏柳兒,一路又是托又是抱,才將人從水塘中間拉到了岸上,中間有幾次,那手都捂到了胸口上。

    都知道救人時顧不得這些,可事情確確實實發生了,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夏柳兒將嗆的水咳出來,看見長生在一旁,渾身濕透,卻不見駱晉雲的身影,心中有猜測,卻又不敢相信,隻是死死瞪著他。

    長生垂著頭,不知該如何說,是將軍推自己下來的。

    他不明白,明明將軍會水,卻為什麽不自己下來,而是推他下來。

    夜裏有風,有婆子說道:“夏姑娘先回去吧,回頭別著涼了。”

    夏柳兒又看看四周,並沒有尋到駱晉雲的身影。

    芬兒在旁邊道:“姑娘,先回去換下衣服吧,別凍壞了。”

    夏柳兒無奈,隨芬兒一同回房去。

    一路上,她還在想到底是出了什麽意外。

    她的確是被長生看了,但她是做妾,又不是做妻,應該……沒什麽吧?

    原本心中還有期待,直到回了房,芬兒和她說了之前岸上的事。

    “長生很快叫來了將軍,將軍都到了岸邊,沒想到他就看了一眼,竟突然讓長生下水去救,接著就把他推下去了。

    “又說,讓我回來給姑娘拿件披風過去,等我拿了披風回去時,將軍人就不在了。”

    夏柳兒不敢相信:“你看清了?真是將軍來了?”

    芬兒連忙道:“那我怎麽能看錯,肯定是將軍!”

    夏柳兒不明所以,想不明白。

    這時,外麵傳來如意的聲音:“夏姑娘?”

    夏柳兒趕緊讓芬兒去開門,隨後就濕著頭發上前去,隻聽如意說道:“夏姑娘,將軍讓你打理好,就去和正堂一趟。”

    “將軍他,知道我落水了嗎?”夏柳兒問。

    如意點頭:“知道的。”

    夏

    柳兒還想問什麽,卻又忍住了。

    為什麽是讓她去見他,怎麽他沒來看她呢?

    果真就說了不納她進門,就真的不聞不問了嗎?

    夏柳兒換好衣服,又將濕發打理一下,重新塗了胭脂,這才前往和正堂。

    已是夜深,院內安靜著,一點聲音都沒有。

    和正堂內燃著燈,駱晉雲穿得整整齊齊,如同白日見外客一樣,就靜坐在堂屋椅子上,夏柳兒進屋去,乍見他這樣,一時有些緊張起來。

    他的樣子,太過嚴肅了,就好像她是個民女,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將軍,兩人沒有任何私事上的牽扯。

    這讓她不由自主,竟想跪下來請安。

    最後她沒有,隻是低頭福身道:“將軍。”

    駱晉雲靜靜看著眼前的女子。

    她的眉眼,與夏七還是有一些相似的,但夏七相貌平平,她卻稱得上貌美。

    也許正是因為貌美,才讓她有了那麽多玲瓏心,沒有了她哥哥的踏實與安分。

    “或許是我一直對你太過和氣,才讓你對我有所誤會。”駱晉雲緩緩道。

    “我其實不是什麽好人,一個從屍山血海裏走出來的人,不可能仁慈到哪裏去。”

    夏柳兒低下頭,不敢哭,大氣也不敢出。

    駱晉雲繼續道:“你哥哥的確為我而死,但就算如此,你有朝廷給的撫恤銀兩就夠了,這本是他的職責,我並不欠你的。

    “但我記你哥哥恩情,所以帶你回了京城。

    “因我出爾反爾,所以承諾可以認你做義妹,其實這些,我不做也行。

    “可我沒想到,你會夥同我的下人來算計我。”

    駱晉雲冷聲道:“你沒在我們這些人身邊待過,竟愚蠢到,覺得我會中這些雕蟲小技,覺得我會被你拿捏。”

    夏柳兒頓時淚如雨下,哭道:“將軍,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隻是又夢到了我哥哥,再睡不著,所以出來走走,卻沒想到會……”

    “我還是會給你一條生路,在京城給你安排個住處,由長生照顧你,你若要嫁他便嫁他,若要自謀生路便去,如此,我也算仁至義盡了。”駱晉雲說。

    夏柳兒麵色陡然一白。

    她抬眼看坐在堂上的人,隻覺得他眉目冷肅,高高在上,如此威嚴,如此讓人畏懼,竟連哀求都不敢。

    明明,他是會安慰她的人。

    明明,就算他有些神色上的不對,隻要她提起哥哥,他就會溫和起來。

    可此時,她提起了哥哥,他卻說要她嫁給長生。

    長生隻是個下人,她怎麽可能嫁給長生?

    這時,他開口道:“進來吧。”

    長生一步一步從門外進來,跪在地上。

    駱晉雲說道:“郊外那處小屋你知道,你帶她去住下,今夜便走。”

    長生低頭:“是,將軍。”

    他確實是被夏柳兒的眼淚蠱惑了,一時腦熱,以為不過是叫將軍去救夏柳兒,不算什麽。

    卻沒想到,這是對將軍的瞞騙與算計。

    他與夏柳兒何德何能,竟敢設計來騙將軍?

    明明將軍在軍中就是最擅使詭計的那個人。

    是他忘了……

    夏柳兒還在嚶嚶哭著,長生起身道:“夏姑娘,走吧。”

    “將軍,我知錯了,我隻是仰慕將軍,喜歡將軍而已,我不出去,我也不奢望嫁你,你就讓我做個丫鬟好麽,求求將軍……”

    駱晉雲不再有耐心,冷聲道:“帶她下去。”

    長生將哭著的夏柳兒拉下去。

    金福院。

    守夜的玉溪早就聽到了外麵的嘈雜聲,讓何媽媽去打聽了一圈,回來見

    薛宜寧還沒睡著,便到床邊給她轉述。

    說到後麵,玉溪臉上眉飛色舞道:“聽說她那衣服特別薄,就乘涼的一件紗衣,下了水,那可真是跟沒穿似的,小衣小褲都能看清,竟讓長生救上來了。

    “也不知是說她命大,還是福淺,她們都在猜呢,說這下可不知該怎麽辦了,將軍這樣身份的人,能容得下這個?”

    薛宜寧想了想,回道:“做妾的話,倒也說得過去,就看將軍的態度,隻是長生大概是不能留在府上了。”

    “走了好,我不喜歡他!”玉溪立刻說。

    隨後又不情願道:“將軍不會隻把長生派走,還留著她吧,我還以為這下她這事就黃了呢!”

    薛宜寧默然半天,問她:“好好的,都入夜了,她怎麽還跑去那邊了?”

    如今夏柳兒仍住在西北角的小院,離和正堂並不算近,就算夜裏走一走,也不用走那麽遠。

    玉溪也不願想這些,隻是歡喜:“誰知道呢,興許她以為會撞到將軍呢,反正是好事,壞人自有天收。”

    說完,又想起什麽道:“要不然,我現在去那邊關心兩句,看看她怎麽樣了?”

    瞧她眼底那期待的模樣,薛宜寧便知她是要去看笑話,自然不會應允,隻說道:“好了,將軍怎樣決定,你明日就知道了,現在就別湊熱了,快去睡吧,我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