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作者:薛宜寧駱晉雲      更新:2023-01-02 17:50      字數:5391
  第37章

    第二日的朝會倒沒什麽要事, 散得早,駱晉雲走在前麵,到宮門口時, 襄王從旁過來, 和他道:“元毅,待會兒下值了,去我府上坐坐?自來京城,咱們還沒好好坐下喝一杯。”

    襄王是皇上的同胞弟弟, 不怎麽理事, 平日就好吃喝玩樂, 駱晉雲身為大將軍, 又為人謹慎, 與皇親往來都十分注意, 但與襄王關係卻不錯。

    聽他這樣說,駱晉雲笑著答應:“好, 那王爺備好酒。”

    “上等的竹葉青, 至少封了五十年。”襄王得意道。

    兩人約好便各自離了宮門, 等到下午,駱晉雲到襄王府。

    如今的襄王府, 就是曾經越朝的平南王府。

    自京城被攻下後,皇上便將此地賜給了襄王做府邸,駱晉雲之前也來過一次,當時隻覺得明明是武官住處, 卻有許多文氣,並未留意其中花草樹木, 如今再進這宅邸, 忽地就想起:這是那個人曾住過的地方。

    她應該也來過吧, 或許直到現在,也常會想起這裏。

    襄王也是個愛侍花弄草之人,搬進了這宅邸,卻說這院子修葺得很好,沒怎麽改動。

    這兒與駱家十分不同。

    或是湖石假山,或是清泉小池,以及細竹野藤,亭台樓榭,有一種秀美與詩情畫意,似乎天生就適合住著貴公子與大家閨秀。

    襄王迎出來,說自己最近得了一幅畫,拉駱晉雲同賞。

    駱晉雲笑道:“我賞刀槍還差不多,可不會賞畫。”

    襄王神秘道:“不是旁的畫,是仕女圖,美人,你肯定喜歡。”

    駱晉雲心想怎樣的畫他也不喜歡。

    但襄王勝情難卻,他隻好隨他一起去書房。

    到了書房,襄王才說道:“元毅,你進這宅子,心情如何?”

    駱晉雲微愣,似乎被人戳中心事一樣,一時無言。

    襄王繼續道:“我料想你心情一定不佳,畢竟對你來說,還從沒在這種事上失過手,以致被皇上責備。”

    駱晉雲才知原來他是說這個,苦笑一番:“是我大意。”

    “但今日,我要給你看個好東西。”襄王說。

    說完從桌後架子上拿出一幅畫卷來,在桌上將畫攤開。

    “你看這個。”

    駱晉雲看向畫卷。

    不是他平常所知道的那種仕女圖,畫裏是一株滿樹花開的白色玉蘭花,而這玉蘭花旁,卻露了個粉衣少女的身影。

    她坐在秋千架上,因秋千被蕩起,才在玉蘭花後露出半張笑顏,卻是人比花嬌,引人心動。

    “這是在裴雋臥室的一隻極隱蔽的暗格內找到的,連之前查抄這兒的官兵都沒發現。”襄王說道。

    “我仔細比對過,這就是裴雋的畫,但據我所知,他從不畫人物畫,仕女更是沒畫過,這大概算是他唯一畫過的一幅人物畫。”

    駱晉雲隻覺自己喉間有些梗澀,假意不解地問道:“王爺的意思是……”

    “我覺得,這是他傾慕的女子。”襄王說。

    駱晉雲看著那畫中少女,問:“畫師畫人物,不是隨意畫的麽?或是以身邊丫鬟侍妾之類為模子來畫?”

    襄王回道:“的確是這樣,但裴雋並不是畫人物的。且他這幅畫裏,這玉蘭花畫得極佳,這少女畫工卻是稍有遜色。可技法不如玉蘭,畫得卻這麽好,便是他已將人刻在了腦子裏,十分神態,畫出了八分,這才畫出了這少女的美貌。

    “我猜想,這少女必然是他結識過的人,說不定與少女家人是故交,或是親戚,所以他才能進入對方後院;這一景象,也必然是親眼所見,因為之心動,才回家畫下這幅畫。”

    這時駱晉雲說道:“我之前查到

    ,裴雋是有婚約的,他們與金陵唐家是世婚,從小兩家便定了唐家三姑娘為裴雋未婚妻。”

    襄王笑道:“元毅果然是軍旅之人,不懂這男男女女間的□□,他若畫的是他未婚妻,又何必偷偷摸摸將畫藏得那麽好?

    “若他就是隨手放在書房或是臥室或是哪裏,那證明他就是隨意一畫,沒別的心思,可就因為他畫了就好好藏起來,又將這女子畫得如此美貌傳神,這就證明他不是隨手畫,他畫的是自己的心,這女子必定真有其人,也必定被他愛慕!”

    見駱晉雲遲遲不說話,襄王笑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得空,可以去查查這女子是誰,若這女子還活著,也沒南逃,便可以把她弄在手裏,說不定就抓到了裴雋的軟肋,日後定有用處。”

    駱晉雲回道:“王爺提醒得是,若不是王爺點明,我倒以為隻是幅普通的畫。”

    襄王歎聲道:“你呀,和男人處慣了,弄慣了刀槍,不懂這些少男少女的小心思是正常的。不過這畫中的女子隻有半張臉,又過了這麽多年,真查起來想必是不好查的,隻是我看見這幅畫就想起了你,所以才叫你來。這畫就送給你了,你稍後拿回去。”

    駱晉雲道謝:“如此,就多謝王爺了。沒想到裴雋一個王府世子,竟還有這份心思。”

    襄王笑道:“我也是沒想到,但現在回想,就覺得一切有跡可循。

    “你以前沒和他見過,但我是見過一麵的,確實芝蘭玉樹,風采非凡。但他十分清正,那時宴上跳著波斯舞,不知你見過沒有,那異族女子露著胳膊,露著腰,圓臀扭得直往人心裏撞,座上人都看得眼睛發直,如我這樣的都隻能強作鎮定,他卻端坐如常,絲毫不為之動心。

    “不隻是善於律己,還是心有所屬。”襄王說著感歎:“也難怪當初京城女子那麽鍾情他,這樣的男人誰不喜歡。

    “聽說他父親平南王裴謨廣一輩子隻有平南王妃一人,再無妾室,夫妻間情深似海,所以平南王死後王妃便自縊身亡。而裴雋,據他親口所說,若能娶心上人,自然不再看旁的女子,也不納妾,那姑娘家們聽了這話,必定愛他愛得深啊!”

    駱晉雲淡聲道:“不過是不納妾,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襄王搖頭:“怎麽沒有大不了,就說你我,就說肖放他們,有幾人能做到?”

    駱晉雲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沒開口。

    果然襄王就說道:“你不是也從外麵帶回個姑娘嗎,我雖然不理事,卻是百事通。”

    駱晉雲隻得無奈一笑。

    襄王說道:“所以啊,這男人哪個能逃得過美人呢?特別是許許多多的美人。所以如裴家父子這樣,我還真是佩服的。”

    駱晉雲看著眼前畫中的少女,手不由自主收緊。

    旁人或許難看出來,可他一眼就能看出,這就是薛宜寧。

    原來,她十幾歲時是這般模樣。

    原來,她還有笑得如此天真爛漫的時候。

    他們是世交,一個是王府世子,一個是名門閨秀,芝蘭玉樹的世子爺愛慕著嬌美明媚的閨中小姐,閨中小姐也對世子爺暗藏情愫。

    然後,他偷偷畫下她的肖像,藏在隻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他憑才氣拿下城中人都豔羨的發簪贈給她;她則種著他擅畫的蘭花,磋磨年華也不談婚嫁,一年一年等著心中的公子。

    那是她的少女時光,是她與他的故事,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隻是命運降臨在她麵前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盡管他是她的丈夫。

    最終,他沒在襄王府喝酒。

    原本襄王找他來就不是為喝酒,見他沒心情,便沒強留。

    回到家中,駱晉雲將自己關在了書房,再次打開那幅畫。

    看

    了一會兒,他拿出火盆來,將畫放在盆內點燃。

    看著那畫被火苗吞噬,心中竟有一種暢快感。

    仿佛這火苗燒的不是一幅畫,而是那兩人的所有過去、未來、和情愛。

    天黑時,長生進來道:“劉先生算好了,說三日後便是吉日,下一個合適的吉日,還得兩個月之後。”

    駱晉雲應了一聲。

    長生又問:“那要吩咐人開始準備嗎?”

    “要準備,夫人會安排的,我稍後和她……”話未完,他想起襄王說的話。

    “姑娘家們聽了這話,必定愛他愛得深。”

    她喜歡他,也有這原因麽?

    因為他說不納妾?

    “將軍?”長生見他失神,喊了一聲。

    駱晉雲回過神來,低低道:“此事我去說吧。”

    “是。”

    長生說完,想起什麽,又說道:“如意說下午龐將軍讓人來過,邀將軍去教坊司喝酒,府上已告知將軍去了襄王府。”

    駱晉雲“嗯”了一聲,示意知道。

    長生便退下去。

    他在房中坐了坐,卻又站起身,出府去乘上馬,前往教坊司。

    龐子峻正在教坊司內聽琴,卻是獨自一人,桌前一壺酒,幾碟菜,倒顯露出幾分落寞來。

    見到他,不無意外道:“你不是說去襄王府喝酒了麽,怎麽還來了這兒?”

    駱晉雲回答:“那畢竟是襄王,喝著不盡興。”

    龐子峻讚同地直點頭:“那當然,還是咱們幾個軍中好兄弟喝著來勁。還好你來了,斂之也沒空,要不然我就一個人了。”

    駱晉雲看著前麵撫琴的女子,問他:“你不是喜歡水雲樓麽,怎麽來這兒了?”

    龐子峻歎息:“我傷心啊,十四娘說要被贖身了,給一個做皮貨生意的老東西做五姨娘,唉,我舍不得。”

    “舍不得,怎麽不給她贖身接她進門?你和那小商販相比,她自然會選你。”駱晉雲回著,也喝了一杯酒。

    龐子峻一臉痛苦:“我倒是想,可我家婆娘,不是才懷上麽,她之前冬日缺衣,受了凍,這養了三四年,好不容易才懷上,我哪能為了個娼妓讓她傷心,到時氣出問題來,我嶽父不定找上門來打我。”

    駱晉雲笑了起來。

    龐子峻怒聲道:“笑個屁笑,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有個賢惠大度的夫人,我家那位……”

    他說著直搖頭,“脾氣差,氣性兒大,肯定得跟我鬧。”

    駱晉雲此時果真不笑了,倒是沉默著喝了兩杯酒。

    龐子峻哀戚道:“好不容易遇見個喜歡的姑娘,沒處幾天,就得分開了。那老頭兒有什麽好,床上還行不行都成事。”

    駱晉雲淡聲道:“那老頭兒能給她贖身。”

    龐子峻一下沒了言語,歎了一聲氣,最後說道:“唉,時機不對,時機不對呀。”

    駱晉雲不說話了,一杯一杯喝酒。

    喝完,他問:“所以你是怕去水雲樓見了她不舍?”

    龐子峻搖頭:“不是,我是來這邊找找,有沒有比她好看的,好忘記她。”

    駱晉雲不發一言,又開始喝酒。

    龐子峻意外道:“我怎麽覺得,你比我還傷心?難不成,你也看上了十四娘?”

    駱晉雲搖頭,輕笑道:“咱們眼光差得遠,我沒看上。”

    “那你這……”

    駱晉雲沒說話,龐子峻也沒問,兩人又聊起了一些朝堂上的事。

    等到喝至夜深,桌上都擺了五六壺酒,駱晉雲一頭躺在坐墊旁的毛毯上,突然開口道:“子峻,我心裏極厭惡一個人。”

    “誰?”龐子峻立刻問。

    他覺得能讓駱晉雲說出這話的,必定不是普通不相幹的,而是個關係要好的人,卻不知怎麽回事又厭惡上了,不由就起了些探究之心,十分好奇。

    駱晉雲喃喃道:“我恨她不願看我,不願和我多說一句話,也恨她心裏討厭我,還恨自己明明可以讓她走,從此眼不見不淨,卻又狠不下心,放不下。

    “我怕我讓她走了,她會更開心,還怕她又跟了別人,那我就再也看不見她了……”

    龐子峻哈哈大笑,結果嘴裏還有酒沒咽下,竟笑岔了氣,咳了半天才緩過來,又笑道:“元毅啊元毅,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把喜歡說得這麽咬牙切齒,耿耿於懷。”

    駱晉雲呢喃著重複:“喜歡……”

    龐山峻湊近他問:“你這說的是個女人吧?誰?我認不認識?沒想到啊,你還能有這麽在意女人的時候。”

    駱晉雲閉上了眼睛,長長歎了聲氣。

    “可我不想去喜歡一個女人,還是一個不喜歡我的女人。”

    龐子峻笑:“那你不是說你又放不下麽,放不下那有什麽辦法?不是有句詩,叫什麽‘衣帶’什麽,為女人憔悴什麽的……”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駱晉雲說。

    龐子峻一拍他肩頭:“不錯呀,不愧是我們幾個裏讀書最多的,以前隻知道你識字多,沒想到還能念詩呢!

    “就這麽個話,你說這喜歡要能控製,它還會憔悴麽,那就是不能控製啊!”

    駱晉雲無言。

    龐子峻見他悵惘,也歎了一聲:“十四娘後日就要走了,唉,我這心裏難受……”

    ……

    駱家福祿堂,老夫人睡前得知駱晉雲還沒回,將薛宜寧叫去問話。

    “我怎麽聽說他又去那煙花之地喝酒了?”

    老夫人情急道:“這喝酒得多傷身,他往日還好,現在怎麽還越發過分了,都半夜了,還不回。你平時怎麽就不勸勸,由得他胡來!”

    薛宜寧溫聲道:“將軍性子剛硬,我勸他自是不會聽。”

    “不會聽也得勸,也得想辦法,不聽就不管不顧了

    “你看看你弟媳,雖說平時脾氣急躁了些,可至少沒讓晉風成天往外麵去喝酒,一宿一宿的不回來!”老夫人麵帶慍色道。

    薛宜寧半晌才回:“母親說的是。”

    老夫人重重吐了一口氣,吩咐身旁媽媽:“你們叫個人,去喊他回來,要喝酒家裏又不是沒有,哪能大半宿的不回!”

    媽媽應著出去,卻沒走出幾步,外麵就隱隱傳來幾聲動靜,沒一會兒就有人傳:“將軍回來了。”

    已是夏日,夜裏並不冷,老人隨意披了件衣服就讓人扶自己出去,帶著薛宜寧一道去院中迎。

    駱晉雲是被長生帶回來的,走路已有些不穩,一言不發,滿身醉態,明顯喝得不少。

    老夫人見狀,不由嘮叨幾句,卻見他不回話,也不知聽清了沒有,隻好和薛宜寧道:“扶他回房去好好侍候著,給喂點醒酒湯,夜裏也注意些,怕吐。”

    薛宜寧隻好回“是”,讓人扶駱晉雲回金福院去。

    到了金福院,她讓子清去熬醒酒湯,自己脫下他衣服替他擦洗,讓他在床上躺好。

    待子清端來醒酒湯,他倒能支撐著起來喝下,隨後就沉沉睡去。

    薛宜寧在旁邊守了一會兒,見他沒有要吐的跡象,便也上床睡下。

    她睡覺輕,就算他有動靜,也很快就能醒來。

    駱晉雲醒來時,正是半夜。

    石榴色的床帳,繡花的錦被,以及微微跳動著的燭火。

    顯然這是金福院,薛宜寧的床。

    他轉過頭,看向身側。

    薛宜

    寧如之前一樣,背朝他側躺在床的裏側,纖細的身體在薄被中勾勒出柔軟的弧線,一頭黑發鋪在繡枕上,與他隔著半張床的距離。

    這半張床的距離,就是她心離他的千裏之遙。

    可他還是忍不住伸出手來,輕輕撫上了她肩頭。

    她的肩溫軟,卻又如此單薄……

    薛宜寧在此時動了一下,他立刻將手拿開。

    好在她隻是被微微驚動,就快就再次睡去。

    原來她這麽容易被驚醒,他才知道。

    他自然不願吵醒她,於是再沒碰她,就這麽靜靜看著她的背影。

    許久,直到窗外露出微微的天光,他才閉上眼重新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