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作者:薛宜寧駱晉雲      更新:2023-01-02 17:50      字數:4429
  第35章

    幾日後, 周嬤嬤被安置在後院一處下人房,手上職權都沒了,每日也不給她安排事, 就那麽將養著, 明顯就是念她對駱晉雲有養育之恩, 又是家中老人,便在府中養個老,別的就不用指望了。

    周嬤嬤耳朵的傷不礙事了,又找了駱晉雲一次, 被駁回了請求, 隻讓她養傷, 又去找老夫人, 也不管用,府上便知道, 這奶娘是真被養起來了。

    下人們議論, 也真是她太猖狂,竟連夫人的丫鬟都敢打,也不看看是誰的人, 這府上又是誰管事。

    她是將軍的奶娘,可不是人家夫人的奶娘,將軍一個男人,怎麽會搭理後院的事?

    下午待薛宜寧閑下來時,玉溪和薛宜寧說:“剛剛我去廚房,見到如意, 她特地等在路上和我一起走, 誇我胭脂好看, 問我在哪兒買的, 說她也要去買。”

    薛宜寧沒說話,子清問:“你怎麽回的她?”

    玉溪輕哼道:“我說這個貴,她舍不得,我是因為夫人每月專門給一份脂粉錢,我才有錢買。”

    子清笑了起來:“那她估計氣死了。”

    玉溪恨聲道:“就是要氣死她!”

    薛宜寧的陪嫁丫鬟,每月除月銀外,還有一份她自己出錢補的換季新衣錢,以及每月一份脂粉錢,這是駱家丫鬟沒有的,玉溪不喜歡如意,所以存心炫耀。

    薛宜寧也輕笑一下,然後提醒道:“刺她一兩句沒什麽,但你們也須記著,不可成為下一個周嬤嬤。這次我偏袒玉溪,是因錯確實在周嬤嬤,下次若錯在你們,我也要重罰你們來服眾的。”

    玉溪與子清連忙稱是,承諾在府上一定謙恭謹慎,小心行事。

    沒一會兒,有婆子到金福院遞話,說是外麵有個丫頭求見夫人,自稱叫鬆月。

    薛宜寧讓玉溪去將人帶進來,兩人在房中見麵。

    見了薛宜寧,鬆月在她麵前跪下,一時間淚如落珠道:“姑娘,對不起……”

    薛宜寧知道她為何這樣說,心中悲愴,卻又強撐著擠出一絲笑意來:“快起來吧,說什麽對不起,我知道你要嫁人了,這是喜事。”

    鬆月仍沒起身,隻是哭泣:“戚進說,我們是罪人,對不起姑娘和世子……可是,我們都怕死……”

    薛宜寧臉上還留著笑,但想起那個人,眼裏卻忍不住濕潤,最後看著鬆月道:“你忘了,我已經嫁人了,你不該叫我姑娘,而是夫人,將軍府的駱夫人。”

    鬆月緩緩抬眼,看向她的臉。

    姑娘仍像未嫁時那樣美貌,卻又好像變了很多,從前的她是明豔的,是悄麗的,現在是端莊,沉靜,溫婉,也少了許多生機,就像容貌未變,但心卻一下子老了十歲一樣。

    她的意思是,她也不再是薛姑娘,而是駱夫人了。

    她也背叛了裴世子,他們所有人,都向新朝投誠,隻留了裴世子一人。

    鬆月的心裏的確好受了一些,盡管她明白薛宜寧就是存心安慰自己,要讓她心裏好受一點。

    姑娘真的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戚進說,最終裴世子還是逃走了,他們並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逃走的,也不知是不是和姑娘有關,但從此之後,無論戚進還是嫁給戚進的她,都不知該如何麵對姑娘。

    薛宜寧這時說道:“原本,我該送你出嫁的,但現在你我已不是主仆,我就送你一份嫁妝吧。”說完,讓子清拿來錢匣,包了兩錠銀子,又將自己手上的鐲子取下來,放在了一起,讓子清遞給她。

    “你以後就是自由身了,與戚進一起,同甘共苦,白頭偕老,他待你真心,你也要好好對他,其他的事,就不要想了。

    “你們不過是奴仆出身,自身尚且不保,那些王朝迭代的事,與你們也不相

    幹,所以,一切都不要往心裏去。”薛宜寧輕輕道。

    鬆月淚如雨下,泣不成聲,隻是一個勁地哭,想說什麽,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直到最後要離開了,才結結實實給她磕了三個頭,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戚進。

    她走後,薛宜寧坐在榻邊久久不語。

    連自己都另嫁他人了,她又有什麽資格去怪戚進背叛裴雋,怪鬆月與戚進選擇新的路?

    該自愧的是她,是薛家,旁人都可以投誠,他們不可以,因為他們是大越的臣子,吃著大越的俸祿。

    戚進不再是平南王府護衛,而是飛鷹衛指揮使,她不再是薛宜寧,而是駱夫人。

    他們所有人都在離開,沒有道別。

    遠方,隻有他一人了。

    坐了許久,她起身,拿了鑰匙,親自去庫房將自己那張琴抱了出來。

    鳴玉為造琴世家雷家所造,墨中透紅,漆光鋥亮,一出世,便舉世聞名。

    古琴大家司徒纓對它極其鍾愛,到老了,看重她的琴技,收她做了幾日關門弟子,並在臨終前將琴贈給了她。

    他說,他有一曲《與君別》,彈了好幾年沒彈好,再想彈,已經沒時間了,隻能將曲子交給她去彈。

    但自師父去世後,京城就被攻破了,她與裴雋就分開了,嫁進了駱家。

    然後,便是兩年多的時間沒有碰琴,唯一一次碰,還是為了討好公主。

    她替自己羞愧。

    江北上歸舟,再見江南岸。江北江南幾度秋,夢裏朱顏換。

    人是嶺頭雲,聚散天誰管。君似孤雲何處歸,我似離群雁。

    將琴抱至房中窗前,她坐在琴旁,突然就撥動琴弦彈起來。

    琴聲響起,初時幽怨,隨後便是濃厚綿長,最後琴音漸快,似大雨轟然一聲落下茫茫大地,無數的音律一同響起,激昂而悲愴,她將手指撥挑得飛快,所有的抑鬱與愁緒都付諸指尖。

    這一隻曲極長,玉溪與子清都停了手中的事,在旁邊靜靜聽著,看她彈琴。

    就在最激烈之時,“嘣”的一聲,琴弦斷了。

    薛宜寧看著麵前的琴,有些錯愕,隨後心疼地撫上琴弦。

    這樣好的琴,她竟將它放在庫房兩年不聞不問,縱使漆色仍光彩奪目,琴弦卻早已傷了。

    玉溪說道:“夫人別擔心,改天拿出去找師傅修。”

    薛宜寧看著琴,站起身來:“讓人去備車馬。”

    子清問:“夫人是要現在就去修?”她說著看看門外天色,此時時候已不早了。

    薛宜寧“嗯”一聲,將琴小心抱著,放進了琴匣。

    子清便知她是寶貝這琴,主意已定,隻好出門去讓人備車馬。

    薛宜寧親手拿著琴,出駱府去乘上馬車,前往西街琴坊。

    京城幾家好的琴坊她再熟悉不過,京城被攻破後,有兩家琴坊都受了影響,一家離了京城,一家關門,好在她最常去的那家還在。

    隻是新朝與舊朝不同,文人雅士死的死散的散,留下來的也是潦倒度日,少了許多雅興,這樣的年景,琴坊生意自然大受影響。

    薛宜寧去時,那店內的傅老板竟還認識她,也清楚她嫁了人,笑道:“駱夫人,多時不見,我還以為如您這般聖手,竟也不碰琴了。”

    薛宜寧柔婉一笑:“成親了不比以往,忙了許多,所以荒廢了,這不是就來了麽?”

    說完,將琴匣打開,溫聲道:“我這琴弦斷了,要勞煩師傅幫我重新裝弦。”

    傅老板看了眼,馬上道:“好,正好坊內還有些上好的琴弦,現在便讓師傅去裝,半個時辰能好。”

    薛宜寧將琴交給老板,老板看著琴,長歎道:“到

    底是鳴玉,這般形製色澤,見了就讓人歎服。”

    說完,突然想起什麽來,說道:“夫人來得正好!”

    說罷就將鳴玉親手交給修琴師傅,然後朝薛宜寧道:“前兩個月,我得了一方上品桐木,要製一張新琴,不知夫人有沒有興趣,若有興趣,我便讓斫琴師製好,三月便可拿貨。”

    一邊說著,一邊引她去裏間看那方桐木。

    桐木放在最裏麵,用一張絲綢蓋著,揭開絲綢,能看到下麵呈放的那一段木頭。

    的確是極好的品相,這樣質地好的桐木,一定是給琴坊內的大師傅李師傅來做,李師傅的製琴技藝,十數年間,在京城都是排行前五以內。

    好木頭加好師傅,製出來的琴自然價值不菲,一般人買不起,所以這傅老板就特地給她看。若她喜歡,付了訂金,便讓斫琴師按買主的想法與喜好製琴。

    大凡彈琴的人,都愛收集各式好琴,她也不例外。

    以前她就買過許多琴,一朝城破,故人不再,她因心灰意冷,在出嫁前夕將琴全送人了,最後隻留了鳴玉,帶到了駱家。

    所以傅老板才專程和她說這事,覺得她也是大主顧之一。

    她也的確喜歡。

    可是……連鳴玉放在身邊她彈得都那麽少,更遑論新的琴。

    暗歎一口氣,她苦笑一下,搖頭道:“罷了,俗事纏身,再沒有精力了。”

    傅老板立刻道:“夫人這是說的哪裏的話,我也聽過您的琴,您還是司徒先生的愛徒,怎麽能說沒精力呢?”

    薛宜寧淡笑著沒說話。

    傅老板見她確實無意向,便蓋上桐木,不無遺憾道:“夫人若是不彈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一連兩個可惜,可見他不是客套,是真覺得可惜。

    薛宜寧心想,世間可惜的事那麽多,多這一樁也不算什麽。

    等了小半個時辰,琴修好了,她試過,付錢拿了琴離開。

    傅老板再次和她說製琴的事,又忍不住道:“不瞞夫人說,若是以往,這樣品質的桐木,各大名手那是爭著要,現在年景不同了,這方好木才能在我手裏壓這麽久,夫人是少有的懂琴愛琴又身份尊貴的人,您要是想要,這琴一千兩就能給您。”

    一千兩,比起往日,確實是低賣了,可見琴坊的日子並不好過。

    可是,如今的她,早已沒了那份鑽研琴技的閑散之心。

    她道一聲歉,抱著鳴玉出了琴坊。

    到馬車下,才要上車,卻見不遠處來了一頂轎子,隨行四五人,有個小丫頭在轎旁,打扮得嬌媚動人;而那轎子是粉色薄紗製的轎簾,如煙如霧,格外好看,簾子掛著,裏麵坐著個妙齡姑娘,穿著紅色抹胸與蟬翼似的輕羅外衫,拿一隻美人扇,瑰姿豔逸,風情萬種。

    轎子越來越近,那女子的麵目也越來越清晰,待轎子走到琴坊跟前,女子從轎子內看向她,她在路旁的馬車下,看清了女子的臉。

    是曾經,與她有過一麵之緣的沈家七娘沈惠心。

    六年前她們在某位老夫人壽宴上見到,她那時初來月事,日子還不準,就在主人家後花園裏弄髒了裙子。

    她和鬆月急得要哭起來,兩人都沒有辦法,正好被沈惠心見到,長她兩歲的沈惠心幫她去找了主人家的管事媽媽,助她整理好了衣裙。

    後來兩個小姑娘在園子裏聊了半天,沈惠心悄悄教她這些事平時如何注意,有什麽好辦法,竟比她身旁奶娘和母親都要細致。

    很顯然,沈惠心也認出了她。

    她隻是坐在轎內,神色淡淡看著下麵路旁的她,而她也看著轎內滿麵濃妝的沈惠心,目中也許是驚愕,也許是憐惜,具體是什麽,她也不知道。

    她知道,

    這是教坊司的轎子。

    日近黃昏,這個時候,許多青樓教坊裏的紅牌會受邀前往達官貴人家獻藝或是陪客,往往到深夜才回,或是不回。

    而沈惠心,顯然就是去赴宴的。

    轎子自馬車前走過,這時琴坊旁邊茶館外某桌客人的聲音響起。

    “是沈翩翩,真是漂亮。”那人誇讚。

    另一個說,“說是睡一晚得十兩銀子,真是敢要價,難不成還是金子做的……”

    後麵的字眼,汙穢不堪。

    兩個茶客笑得極其猥瑣,薛宜寧轉過頭去,眉目冷厲,看向兩人。

    那是兩個小商販,撞到她這目光,不由心虛了幾分,瞬時就止了笑,安靜下來。

    她身前的馬車,身旁的隨從,一身錦衣華緞,明顯就是個高官家的貴婦人,加上那頗俱威嚴的一眼,讓他們不敢放肆。

    薛宜寧轉身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前行,將街道兩旁的販夫走卒隔絕在外頭。

    這就是哥哥說的,她至少還是薛家長女,至少是將軍夫人。

    沈惠心的公公因辱罵新帝而被處置,家中女眷被送去教坊司,成為賤籍。

    當日她準備和裴雋南逃,如果被抓到,大概也是沈惠心這樣的下場。

    父親最後一刻選擇投誠,是單純的怕死,還是也不忍妻女入賤籍,受人□□?

    她終於明白哥哥的話,要麽,她就在當日不顧一切去死,要麽,就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