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慢慢暗(下)
作者:鬱棠      更新:2023-01-02 13:31      字數:3336
  第31章 慢慢暗(下)

    S大建校很早,數學學院所在的老校區,隨著城市的擴張與生長,成為了S市繁華區的一部分。

    宿舍樓在校園區域的邊緣,窗外便是寬闊又擁擠的主幹道,車流如河,對岸是詭譎變換的霓虹光影。

    宿舍的窗戶近年來都改成了雙層的,這樣才能勉強阻隔住窗外的音樂聲與車流聲;讓滿眼燈紅酒綠的繁華變成窗戶框柱的無聲畫麵,變成黑夜裏單純的美麗燈火,柔和而靜謐。

    周景桉第一次看著這樣熟悉的畫麵而感到莫名其妙的動容,不由自主地感歎:

    “S市的夜景確實很美,難怪你願意為了它留下。”

    沈思博是真的反應了很久,才意識到周景桉說的“留下”是哪一件事;輕輕蹙了一下眉毛,偏頭看了看窗外:

    “有嗎?你不覺得很擁擠嗎?車這麽多,人也這麽多,夏天這麽熱;簡直既嘈雜又浮躁,有什麽好的?”

    周景桉愕然:“可之前你不是說你喜歡S市來著?”

    沈思博笑道:“話是沒錯,但跟這些沒關係。喜歡S市,從始至終都是因為這裏有你。”

    周景桉一點兒不客氣地出聲笑了,沒說什麽,仿佛聽了一句聽過就能撂過的情話。

    沈思博合上了電腦,整個人坐得筆直,昏暗的客廳中一雙眼睛定定地發亮:

    “是真的。當時周阿姨已經把家都搬過來了,你又肯定不會再跟她分開,所以那個時候基本已經能確定你不會離開S市了。所以我就隻想早點工作,早點在這座城市獨當一麵,早點有底氣追求你。”

    周景桉看沈思博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樣子,整個人愣住了,瞪圓了眼睛,望著沈思博沉默了半晌。

    “所以……你說你為了我,放棄了去A國的全獎留學機會?”周景桉問出這話的時候仍舊覺得不可思議。

    “也不能說為了你。”沈思博輕輕勾起嘴角,娓娓道來:“再怎麽說都是自己做出的決定,說穿了都是為了自己。是我自己想要一個一直有你陪伴的人生,所以不想繞彎路,直奔主題了而已。不用覺得有壓力。”

    周景桉還是很受衝擊,有點不可置信地微微搖頭:

    “所以要不是鄭子浩追我,要不是我沒答應他;或者再往前推,要是我讀完博士沒留在S大任教;你這輩子不就都會因為這個決定後悔嗎?”

    沈思博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調整了一下靠在沙發背上的姿勢,沒有否認:

    “且不說後不後悔,如果沒有鄭子浩這一下的話,我可能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跟你告白;說不定就真的因為什麽陰差陽錯的原因錯過了。所以能有現在這一切,我真的覺得很幸運。”

    周景桉低了低頭,窗外紛雜的暗光從一側臉的方向照過來,睫毛扇動的影子投在鼻梁上。

    周景桉緩緩把手伸向沈思博的方向,捏住了沈思博厚而幹燥的手掌:

    “我也覺得很幸運。”

    車馬繁雜的城市中,人們奔忙其間,斤斤計較,利用背叛,金錢權勢……

    一地雞毛中,能在黑夜裏牽住一個人的手,無比平靜卻幸福地享受片刻臨窗遠眺的“超脫時刻”,對誰來說都足夠難得。

    既然聊到了工作,沈思博也不由想起了周景桉的工作。

    周景桉的職業路徑非常清楚明了,數學競賽保送,數學專業本科,碩士階段跟了研究拓撲學的導師,做完項目之後就順勢讀博。

    等到真的手握這麽多純數學專業的學曆,真正能做的職業選擇其實很少了。

    與其說是選擇,不如說是順勢而為。手裏已經揭到了這樣的牌麵,就一早注定了適合怎樣的打法,於是就這樣一路做了大學老師。

    周景桉平時不是很開朗熱情的外向性格,也沒有那麽熱衷於教育事業;沈思博向來以為周景桉做大學數學老師,重點在於“大學數學”,而非“老師”。

    但評教低分的這件事讓沈思博有點動搖了,沈思博有點疑惑:

    “大學老師都是這樣的嗎?”

    周景桉轉了轉眼睛:“哪樣?”

    沈思博細數道:

    “會不會太無私了點兒啊?一個出於自身原因沒通過考試的學生,因為老師拒絕幫他改分,就直接威脅恐嚇。作為老師這時候非但不生氣,還拒絕報警,想要維護這名學生的前途。學校查出來之後,非但不處分,還特事特辦同意他補考……不敢想。”

    周景桉低眉沉吟了一陣,想了半天要如何解釋,也隻想出了些老生常談的話:

    “學校、老師、學生歸根結底,都是希望學生有更好的發展。一切都以達成這個目標為導向,隻要不是原則性的問題,學校和老師都不會為難學生的。”

    沈思博向來聽不得這麽“官方”的回答,微微傾了傾身體,湊近了直視周景桉:

    “但是,你不會覺得很不值得很不公平嗎?自己不上課掛科,錯分明在學生;老師認真教課,反而又是被門上寫字,又是被評教打低分,還要在原本的假期費這麽大工夫自證清白。都這樣了,還能心無芥蒂地處處考慮學生的發展嗎?”

    周景桉無意識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唇,似乎真的在認真思考沈思博提出的問題,又一時半會兒想不出合理的話來辯駁,所以有些無助而慌亂地眨眼。

    “可能做老師的都習慣了吧……”周景桉囁嚅。

    沈思博仍舊不理解為什麽這種不合理的事情也能習慣,而且是“都”習慣。沈思博緊了緊手心裏周景桉的手:

    “換我肯定習慣不了,我會傷心的。”

    兩人就這樣在一片黑暗的客廳裏,靠窗的沙發邊,看著S市風頭無兩又千篇一律的夜景,斷斷續續地聊著天。

    沒有人去看腕間的時間或牆上的鍾表,直到沈思博沒忍住,真情實感地打了個很大的哈欠。

    周景桉無聲地笑了,從沙發上起身,捏著沈思博的手晃了晃:

    “早點休息吧。”

    沈思博把頭仰起來,滿眼的溫柔笑意比窗外的光還要明亮:

    “好。”

    “有點晚了,要不今晚繼續睡我這裏吧?反正距離差不多?”周景桉微微偏了點頭,聲音在黑暗中有點輕飄飄的。

    沈思博沒怎麽猶豫,明天沒什麽重要場合,去公司也沒有著裝要求,這邊東西都齊,所以很快就同意了。

    晚上兩人躺在臥室床上,沈思博想去抱周景桉,但周景桉先一步挽住了沈思博的一條胳膊,把頭靠在沈思博肩膀上睡了。

    沈思博心裏有種難言的異樣,說不上是因為什麽,隻是感覺空空的,悶悶的。閉了好久的眼睛,思維已經有些模糊混亂了,但始終沒法安穩入眠。

    周景桉趴到沈思博肩膀上之後就沒再動了,呼吸聲清淺悠長。

    沈思博以為周景桉已經睡了,直到自己肩膀上周景桉靠著的地方莫名有些涼颼颼的。

    沈思博反應了一下才發覺不對,忙用另一隻手去碰周景桉的臉,摸了一手的濕濡。

    “怎麽哭了?”沈思博連忙朝周景桉的方向側身,低下頭捧起周景桉的臉,企圖在本就不怎麽亮的環境中看出點兒端倪。

    周景桉額前的頭發亂亂的,睫毛被淚水沾濕後打著綹,嘴唇也被咬得紅紅的泛著水光。被沈思博強行捧著臉時,忙慌亂地想轉過頭去藏起來。

    沈思博心中鈍痛,用嘴唇堵上去,跟周景桉交換了一個唇齒之間,帶著淡淡薄荷味的淺吻:

    “怎麽了?心情不好?我惹你生氣了?”沈思博的聲音還帶著些黏糊不清的困意,軟乎乎地像隻在撒嬌的小狗。

    周景桉在沈思博的掌心抿著嘴巴搖頭,又忽然伸出胳膊攬住沈思博的脖子,整張臉埋進他懷中,帶著哭腔的聲音悶悶的,像低氣壓的陰雨天:

    “你別回去了……再陪我住幾天好不好?”

    周景桉怎麽會不難過?

    一學期兢兢業業,連軸轉時連午休時間都沒有,跟自己媽媽一起吃頓飯還得計算著上課的時間。都做到了這個份上,居然還會評教不合格。

    周景桉從來沒有不合格過。從小學到大學,就連狀態最差的大一也沒有過,曾經虛應故事的水課也沒有過,大學四年每一次的體質測試也都沒有不合格過。

    居然在31歲,因為拒絕給沒及格的同學更改分數,而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個“不合格”的成績。

    周景桉自問自己真的什麽都盡全力去做了,每一封提問郵件都認真回,每一份作業都認真改。不管多想下課,都會回答完講台邊圍了一圈的學生的問題再離開……

    而這一切隻換來門上油漆筆寫的四個大字,一個低得令人側目的評教分數,和一堆完全不知意義何在的情況闡釋工作。

    周景桉向來不是擅長展露情緒的人,沈思博能猜到一點原因,但是來不及細問,還是先抱緊了他,柔聲安慰道:

    “沒事兒的,不就是陪你住嘛!這麽舍不得我啊?我還想著你可能需要私人空間……”

    周景桉仍舊在小聲啜泣,埋在沈思博懷中不願抬頭;沈思博見狀補充道:

    “要不要我把我衣服多拿點兒放你這裏?以後你想讓我陪你住的話,下班前發消息給我,我就直接從公司來這裏了行嗎?或者你想我的話,改天把我那邊的備用鑰匙給你,以後想來隨時來。”

    周景桉終於慢慢地不再哭,把臉一點一點移開,重新回到枕頭上,抬起眼睛對上沈思博的視線:

    “別改天了,就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