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隔山嶽(四)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320
  第151章 隔山嶽(四)

    他話音落下,眾人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宴席之上確實少了這位驚才風逸、年少有為的方家二公子,隨即便紛紛將視線投向方觀海。

    “他散漫慣了,估計宴尾會到。”方觀海解釋說。

    當朝最年輕的僉都禦史一直以來就有獨來獨往的習慣,私下裏日子過的平淡,不奢靡無度,也沒有結黨營私之嫌。

    入仕以來,尤其是在辦差和做人這兩件事情上嚴苛非常,當朝各式各樣的宴會上也難能見他偷閑,哪怕是頂重要的集會,能與他攀談幾句的機會也不多。

    此前,京中之人編排起他這個毛病,還要指責他幾句“架子大”、“耍官威”、“性格孤僻”雲雲。

    眼下發覺他對待本家的宴會也是這麽個不近人情的態度,那些年受的氣頓時紓解了不少,隻覺得他這人或許隻是被慣壞了沒規矩。

    而且親耳聽方觀海這麽一解釋,又不好奇了,問候幾句有的沒的,將就順著先前攀談的話題開始聊了起來——

    他們說的都是方觀海這些年在霧凇觀裏打坐的心得,除了道家學問裏的稀奇,其餘的都是些好沒意思的日常,譬如“山中習靜觀朝槿,鬆下清齋折露葵”,又或是“鬆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這種風雅。

    當然,京都這些銅臭淹出了味兒的富貴包,是不可能感悟的。

    聊了半晌,他們聽的麵上都快掛不住了,方觀海也說的盡興了。

    宴廳裏接連不斷進來的人自覺上前打完招呼,又自覺將底下席位坐的滿滿當當。

    大抵一盞茶的時間,廳裏便擠滿了各式各樣麵孔的人,酒水糕點上滿,觥籌交錯,相談甚歡,好像過節那樣熱鬧,又如過節那樣虛以委蛇。

    沈宓百無聊賴地看著他們如何蒙混話題,又如何諂媚他人,灌進肚子裏的酒水都差點要嘔出來,眼不見為淨地癱在座位裏,淨化心靈般想起來某人的臉。

    也不知道他們滄州一行到底怎麽樣了。

    酒飲未酣,作為大軸出場的貞景帝終於姍姍露麵,身後跟著池霽與洪得良侍奉,三人一前兩後自宴廳門口而入。

    一進明珠映照點亮的廳堂,貞景帝那一身明黃龍袍都快要閃瞎在座無數“忠良”的狗眼,一抹眼神一個抬步,就引得所有人前仆後繼,恨不得眼珠子都想蹦出來前去跪舔。

    沈宓捂臉,隻覺得他們早該完了。

    接著所有人跪地行禮,高喊“陛下金安”,方觀海起身迎接貞景帝上座。

    堪堪表演完這一套表麵功夫,貞景帝也要有所回應,拿起案前瓊漿美酒,與諸位賢良舉杯,講兩句助興致辭,將酒水一飲而盡。

    沈宓以為這樣的情景,至少要在他麵上上演三回,但是很慶幸,有人在這之前摔碎了酒杯。

    “啪啦”一聲清脆驚醒這一場君臣美夢,眾人紛紛驚詫地朝著這位冒冒失失的笨蛋——也就是當朝太傅姚清渠看去。

    眼見他沒有半分慌張,站在原地宛如有感情的一尊石像般鎮定,有人不由地替他感到窘迫起來,甚至找補道:“天氣燥熱,手心容易出汗,想必太傅也是因此才沒握住杯子。”

    眾人友好地笑過,附和著“碎碎平安”之類,方府的下人也及時遞了個新的杯盞過去——可他卻沒有接。

    隻是眼神近乎滲人地盯著貞景帝,“臣偶然想起來一事要問陛下。”

    在座所有人都露出疑惑的神情,貞景帝興致被掃,一時也有些不悅,“太傅有什麽重要的事不能等到宴散後說?”

    姚清渠搖了搖頭,“再晚,就來不及了。”

    貞景帝皺了皺眉,“太傅?你這是何意?”

    姚清渠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在眾人視線裏定定問道:“陛下還記不記得長靖十五年的時候,殺死過什麽人?”

    貞景帝一愣,腦子裏的記憶被他問的一空,什麽也想不起來,隨即意識到自己的皇威被挑釁,臉色一沉,“姚太傅!”

    姚清渠走近兩步,“看來陛下是不記得了,”他笑了笑,“沒關係,臣可以告訴陛下,長靖十五年的時候,陛下殘殺晴芳殿中蓮妃,事後為掩去行徑,將其拋屍荒野……這樣說,陛下是不是就記起來了——”

    貞景帝頓然怒不可遏,“姚清渠你放肆!”

    姚清渠半分不由他皇威擺布,接著說道:“先帝奪妻,其子戮妻,誰能知道原來我侍奉的兩任君主,都將我當泥塵作踐,誰能知道原來這兩任君主,也隻不過是豬狗不如的牲畜!”

    貞景帝已然氣的口不能言,指著他半天沒說出話來,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來,來人,把他給朕拿下!”

    座下人人都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手腳不協調地東張西望,嘰嘰喳喳的聲響吵的讓人心煩意亂。

    “先帝弑兄篡位奪其妻,之後更是養成了奪妻的惡習,他不是豬狗不如是什麽,至於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還真以為你這皇帝做的威風?你也不看看他們的嘴臉!”他轉身怒指眾人,看著那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眼神冰冷,“國庫虧空,朝廷爛透,民不聊生,可都在哄小傻子玩呢。”

    貞景帝簡直氣瘋了,隨手摸起案上的酒杯碟子就往他身上砸,“你個狗雜種!朕真是瞎了眼才會信你!朕要處死你,朕要誅你九族!”

    姚清渠摸著袍子上被葡萄砸出來的水痕,笑了笑,“姚氏如今隻剩下我一人,哪裏來的什麽九族?”

    “姚芳歸,”貞景帝喊道,“姚如許難道也是死的!”

    姚清渠更放肆了,轉身朝座下看了眼沈宓,又挪向他五彩紛呈的臉色,“相比於寧安世子,他與陛下你的血緣牽絆好像更深呐,陛下難道還不知道嗎,他可是名副其實的先帝與蓮妃之子,是你同父異母的手足,”

    他抬手指向沈宓,“你若不信,還可以問問他。”

    縱使先前有關於姚如許身世的猜測已經證據確鑿,但此刻聽到他這位名義上的父親的剖白,沈宓還是會有些驚訝,他眉頭微挑,靜靜看著上席,“太傅不是已經說的很清楚了麽,我又能保證什麽。”

    姚清渠忽而用一種很憐憫的目光看著他,“沈宓,我真可憐你。”

    沈宓莞爾一笑,“那謝謝你啊。”

    姚清渠皺了皺眉,大抵是覺得他不識好歹,“我替北辰帝不值。”

    沈宓又攤了攤手,“那你真是個大善人。”

    姚清渠抿唇,“沈宓……”

    “不過相比於你的善心,我更想知道,今日你是想要皇位,還是想要所有人的命。”

    姚清渠微抬下巴,“過慧易夭。”

    沈宓毫不在意,“我其實活的還不錯。”

    “哼!”姚清渠冷哼一聲,懶得再跟他廢話,繼續看著滿麵扭曲的貞景帝道:“作威作福也該差不多了。”

    “姚兄,”方觀海在旁直看得目瞪口呆,“你這是?”

    姚清渠衝他搖了搖頭,隨即徑直轉身看向廳堂門前——

    適時,正好從門外湧進來一隊穿甲軍,皆攜刀直入,在眨眼之間就控製住了滿堂所有人。

    眾人張皇失措,紛紛開口質問姚清渠,不果,便破口大罵,接著就被身後的穿甲兵一刀割喉。

    血腥場麵一出,滿座嘩然一刻,轉瞬便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眼底的憤懣都成了驚恐,就連座上的貞景帝都成了任人拿捏的雞崽子,愣愣縮在座椅裏掩耳盜鈴。

    沈宓看了眼跟前的亮閃閃的刀,冷不伶仃地出聲道:“太傅,冤有頭債有主,何必為難這滿堂賓客。”

    姚清渠歎了口氣,“你是個聰明人,你知道我何必。”

    沈宓微微一笑,“外頭現在都是你們的人,你若想要皇位,殺了皇帝便是,你若想要尋仇,殺了皇帝也是,牽連無辜者受害,會損功德的。”

    功德?姚清渠嗤笑:“殺了皇帝,可還有你呢?”

    “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能如何?”

    “你的命,可比皇帝重要。”姚清渠淡淡道。

    沈宓故作姿態撇了撇嘴,“多謝太傅慧眼識珠了,不過人命如草芥微塵,死了就是死了,誰也不會比誰重要。”

    姚清渠眯了眯雙眸,“你不必拖延時間,早在半月前,京都中教人便埋滿了炸藥,就算你搬的救兵會來,也不見得能活著見到你的麵。”

    沈宓聞言不自覺屈了下手指,隨即緊緊握住,眉心跳動。

    怪不得顧楓眠跟方書白交易的那批軍火一直沒有下落,原來是被埋在了城中。

    他穩定心緒,繼續道:“那太傅是想怎麽樣呢,玉石俱焚麽?”

    “有何不可?”

    沈宓還真沒想到他一個書香門第出來的權臣,私下裏竟然是這麽個偏激的性子,頓時一陣頭疼,“太傅——”

    他本想再拖時間,可話還未完,便被一支從窗外射進來的飛箭給打斷,咧頭抬眸看去,接二連三的箭矢皆從窗外破紙而入,沒進滿廳穿甲軍的喉嚨間。

    霎時間霧氣一樣的血腥噴灑,眾人恐慌地四處逃竄,哭聲和逃命聲踩著箭矢破空的尾音此起彼伏,上座幾人癡愣著,看著底下浮生混亂。

    沈宓起身欲蹬高台,還沒走出去兩步,就看到貞景帝不知道從哪兒摸來了一把長劍握在手裏,佝僂著身子顫顫巍巍地指向姚清渠——

    他忽然騰身而起,高聲喊道:“聞子檀,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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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說:

    聞欽:左右都是殺我,聽我說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