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隔山嶽(一)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316
  第148章 隔山嶽(一)

    七月底,閬州賑災事宜告一段落,姚如許也稍稍能喘一口氣。

    水患製止之後,他們與當地官府和百姓一直在忙碌水利工程重建、和修建避難所之事,境況好不容易好轉,又出了疫病。

    所幸官府的人提前預測,趁早做了打算,才避免更多人亡於這一場天災……

    “姚大人,又是你的信。”宣周從遠處跑過來說。

    他近來收到了不少從京都送過來的信,除了京都親友以示慰問,其中還有一個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打開信,上頭言語寥寥,除了一句例行的詢問平安與否,剩下的隻是在催促他加急回京。

    他淡淡把信塞回信封,毫無波瀾地收進自己的袖子裏。

    “對了,朝廷召回的旨意下達,說是陛下對此次解決閬州水患之事十分滿意,想要犒賞所有參與人員。”宣周說。

    姚如許抬眸看了一眼身旁歪歪扭扭、臨時搭建起來的茅屋,和不遠處的荒蕪破碎的田野——

    田埂上幾個一塊兒追逐的小童正衝他打著招呼,他抬手回應,嘴上卻冷冰冰道:“犒賞?你看,遠在京都的朝廷就是這麽不食煙火,我們克服千難萬險修水壩渠道,搭建房屋以遮蔽還活著的難民,在短短一月內看慣了生死,想著朝廷能夠再撥下銀兩和糧食,他們卻打算收尾了…”

    宣周不忍地動了動嘴唇,“大人——”

    “今日又死了多少人呢?”姚如許收回手看著他道。

    宣周垂著眸沉默良久。

    直到遠處有人叫他們過去議事,他才聽見姚如許的聲音傳來:

    “後天,準備啟程吧。”

    ——

    八月初,前任戶部尚書顧楓眠於聽雲台問斬。

    這一日,觀看的人圍滿了周遭兩條街,還有大人抱著小孩子來看的,嘰嘰喳喳的聲響嗡嗡一片,好像過年宰殺豚彘圍坐吃席那樣熱鬧。

    顧氏的人隻有幾個兄弟來送行,姑娘都在家守著顧夫人,顧妃則被困在空中出不來。

    行刑時候沒到之前,顧豫跟著他大哥幾人一起上聽雲台,送了一壺上好的杏花釀,渾渾噩噩聽著他們在說什麽告別之言,卻沒聽清具體說了什麽話。

    等到監斬官員催促之時,顧楓眠忽然叫住了他。

    顧豫聞聲下意識回頭,隔著鎖鏈與狀如乞丐的顧楓眠相望。

    “好好的,照顧好你娘。”

    這一刻,顧豫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快要失去的滋味是什麽,腦海裏閃過無數曾經與對方爭吵頂嘴的話,喉嚨裏堵著一團,嘴上囁嚅著,“父親…”

    顧楓眠看著他,渾濁的眼底閃過光,衝他搖了搖頭。

    他在兄長和催促聲和行刑之人的嗬斥聲中被推著下台,鎖鏈在地上摩擦發出清脆的的聲響,他站在人聲鼎沸中,如夢如幻地看著鮮血濺滿行刑台,看到自己父親的腦袋睜著眼朝著他的方向滾來,在人群的尖叫與幹嘔聲中,識相地停在了聽雲台的邊緣。

    他聽見哭聲,可是誰的臉上也沒有眼淚。

    他張著嘴仰著看天,忽然被他大哥顧章一把摟住肩膀,“斂雅,別哭。”

    前方一片血腥,逐漸退散的人群讓空氣湧進來,顧豫終於從窒息中得以喘氣。

    他抬眸,正對的長街恰好有人騎著高頭大馬過來,兩者毫不相關的情緒在一瞬間對上,顧豫僵持了半晌。

    隨即監斬的官員自高台而下,匆忙趕到那人馬匹之前拜見,“下官該死,聽聞大人自閬州治水賑災歸來,竟還讓如此血腥的場麵衝撞了大人——”

    姚如許抬手打斷他的話,神色冷淡說:“盡快清開道路。”

    監斬官連連道是,急忙指揮著手底下人疏散人群,朝著一旁去了。

    姚如許近年在京都世家裏名聲大振,顧氏這幾個在朝為官的自然也認識他,匆匆上前行了個禮,便撿了顧楓眠的屍首回家去。

    半晌過後,進宮的道路清理出來,聽雲台的血跡也讓人清洗了大半。

    姚如許帶著隨行之人騎馬直行,直入官道。

    顧楓眠之事他在閬州時便已有聽聞,不過他與這人過往交集不多,事發時他也並不在京中,不便過問太多。

    如此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的走掉,是最好的選擇。

    ——

    進宮朝見,貞景帝已在長樂殿等候多時。

    他這個皇帝,雖然沒幹成什麽實事,但表麵功夫一向做的不錯,待姚如許一進殿,他嘴裏就沒吐出什麽不好的。

    茶水點心在旁,加官進爵好似也是他一句話的事。

    姚如許原本在閬州之事上就對朝廷生出了諸多抱怨,此來又見他這樣輕率、避重就輕,心裏更是氣不過,隨意應付了兩句,便以奔波勞碌、身體不適之由,請辭離宮。

    貞景帝並未多攔,隻道待他身體痊愈,要為他在宮中擺宴。

    ……

    出了宮,他還沒想好到底是回自己的私宅,還是回姚氏住宅,便有人替他做了決定。

    他定定立在街道之上,看著沈宓笑盈盈地從攝政王府的馬車裏鑽出來。

    “芳歸,好久不見。”

    秋風大夢一場,醒來世事茫茫。

    當真是好久不見。

    坐進馬車,沈宓開門見山,“好不容易盼到你回京,有一件事我要與你商量。”

    姚如許皺眉,“什麽?”

    “姚太傅與方大和新任的翰林院修撰池自貞暗中謀劃,意欲在過幾日方家老爺子方觀海七十大壽時,逼宮造反。”

    這話裏的信息太多,姚如許脫節京都太久,一時都沒能反應過來。

    “你是說我爹?”

    “是。”

    “你從哪裏來的消息?”

    他不是不信任沈宓,隻是他知道的事情太少,毫無頭緒地就接受這麽刺激的一套說辭,搞的他十分懷疑自己所處的時機和空間,好像還在趕路的途中沒醒一樣。

    沈宓又道:“方宿和從池自貞口中套了話出來,方大曾在北方做過一批軍火生意的事,也被我的人查到了證據。”

    “那你們是如何確定的我爹是主謀…”他說完反應過來自己的語氣太過犀利,馬上又補充道:“我不是質問你,我是覺得沒有理由。”

    “或許真的有理由呢?”沈宓看著他。

    姚如許愣了愣,又聽他說道:“長靖末年,他替韓禮做事,不惜以自己親生兒子的性命做籌碼,”

    “貞景元年,他特意請辭,舉薦鍾自照入朝,鳳凰閣之變過後,鍾自照身隕,他又毫發無損地回到了朝中,甚至坐到了太子太傅和文淵閣大學士的位置,”

    “你沒有想過是為什麽嗎?”

    為什麽,他要替韓禮做事,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先帝…還有那位蓮妃?”準確來說,是他的親生父親和母親。

    “芳歸,你離開京都的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事,我無法一一同你解釋清楚,但事已至此,你就先不要回去了。”

    姚如許沉默片刻點了點頭,“那你們呢?”

    “我們在等,”沈宓說:“等八月初九那日,皇帝和滿朝重臣前去方宅祝賀,看看他們是否會在當場生事。”

    “倘若他們會呢?”

    “那就再清除叛黨,撥亂反正一次。”

    姚如許斂眸,“皇權淪落至此,你們不爭一爭麽?”

    沈宓笑了笑,“現在不一樣了,這一堆亂攤子,誰愛收拾誰收拾。”

    顏如玉不以為然,“那你還何必執著於激濁揚清,撥亂反正呢?”

    “你是不是忘了,我其實本姓是聞呐。”

    聞氏江山,就算他再怎麽不想要,又哪裏輪得到別有用心的賊子覬覦呢。

    姚如許抿唇,“不怕你們同舟共濟抵禦外敵,就怕你們互相猜忌,死在自己人手裏。”

    沈宓搖了搖頭,“兩碼事,倘若世家沒有先動手,我一定選擇作壁上觀,管他皇權浮沉,我隻想要我的溫柔鄉。”

    姚如許兩手一攤,“那我期望,能夠聽到你們的好消息。”

    沈宓莞爾。

    ——

    回攝政王府,濂澈正在院子裏等著。

    “滄州的事怎麽樣了?”

    “殿下昨日就已經暗中抵達,方才傳回來的鴿書放在了屋中,還請世子驗看。”

    沈宓點了點頭,挪步穿過庭院,“梅苑那邊今日有沒有動靜?”

    濂澈搖了搖頭:“並沒有。”

    “安排馬車,我稍後過去一趟。”

    方書遲已經許久沒有現身,從梅苑裏詢問出來的消息,都是用鄭階綠的鴿子傳到的王府。

    這幾日消息斷斷續續來,除了證明他們猜測的事實正確,其他的東西也沒有問出詳細。

    沈宓倒是不怕他問不出來東西,就怕他們鬧出人命。

    挪步進屋,窗台上的籠子裏正關著一隻紅腳鴿子,腿上綁著一小卷帛書。

    解下來看,上頭寫著:滄州已達,不日速歸,望枕安,切切。

    京中的禁軍北兵雖然聽命攝政王府,但此時卻不是一個適合的時機,隻要皇帝一日不動,他們便一日要藏好鋒芒,一致對外。

    所以,眼下能夠保駕勤王,還能夠為此大顯一番效用和衷心的,隻有統領北境三十萬大軍的賀雲舟。

    隻要在世家起事之際,他調動北境大軍,助皇帝平叛,如此忠義,起碼能保他一家老小數載平安。

    聞濯前去攔他,既是為了防止他提前進京,也是為了借他之手在北境調兵。

    風雨欲來,地崩山摧。

    沈宓低歎一口氣,放飛了籠中的鴿子。

    ……

    作者有話說:

    其實我也不討厭顧楓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