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風雲湧(七)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304
  第140章 風雲湧(七)

    世間齟齬之事,或是舉世非之而不加沮,或是得人哀歎惋惜、撫慰規勸,從中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而後淡泊明誌,寧靜而致遠。

    可身心且要理所當然地撐過去,和如何理所當然地撐過去,這根本是兩回事。

    一件過去了數載的事情,就算跟眼前需要憐取的東西相比分毫不值,卻也會因為人性之中天生的敏感而重見天日。

    為什麽,我們要把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叫做傷疤,為什麽傷疤十有八九埋在皮肉底下?

    因為傷疤二字,從本質上就意味一個曆史遺留的問題,它抹不掉、塗除不幹淨,作為一個封存某個鮮血淋漓的記憶,刻骨銘心留在了血肉軀幹之上,等著當事人或者旁觀者漫不經心的一眼、一言,來重提、來戳破、來撕爛。

    它天生就是為了讓人感覺到痛的。

    起初是皮肉作痛,表麵封存完好了之後,就是內裏隱痛,倒還不如皮肉痛的那般酣暢淋漓,它是鏽刀纏著滿身刺,一點一點由淺到深地紮進骨髓裏,讓你清晰地知道怎麽疼、在什麽時候疼、到底有多疼。

    要將這樣的疼接納、處置淡然,實在很難,而且一個人身上具體的傷疤和隱痛並不止於一條,常常牽一發而動全身才是慣例。

    於是,如何撐過去就變得格外重要。

    沈宓年紀尚淺,經曆諸多往事也稱不上千帆曆盡,可畢竟好不容易苟活於世,有了些向生的念頭,那自然要想著如何撐過去。

    千般方法之中,隻找到一條出路——也就是純粹厚著臉皮一些。

    賀懷汀要殺,他便給他殺。

    世人要罵,他便給他們罵。

    他破罐子破摔地想,自己原本就是苟活的將死之人,又不是什麽金貴身子,原本他就沾了滿手鮮血,何必還要惦記著擦幹淨手?

    人一旦接受自己的惡,便要對這世間齷齪之事生出最大的寬限,對於自己的罪行,也會生出冠冕堂皇的借口來。

    沈宓原本就認為自己有罪,至少前兩年時恨不得以命贖之,而今因為溫飽思淫欲,泡在蜜糖罐子裏太久了,竟然習慣了不問世事不理前塵的這種惰性。

    但凡偶爾想起來那些糟心事,總要因為手邊風雅無邊的香蘭,眼前滿案聖賢詩文,身前萬金難求珠玉人、而沉淪於醉生夢死。

    心裏想要糊弄過去,讓自己過得好受一點的念頭越來越招搖,它們好像真的一樣,讓他潛移默化地承認了自己是個天生的君子、擁有高風亮節的梅骨,讓他遠離了一切血恨喧囂。

    讓他清醒又不知廉恥地自願墮落。

    在這場自欺欺人的黃粱夢中,與姚芳歸家國並濟、整理治災卷宗與上奏檄文,與宿和談笑風生、自稱“本在爛泥灘,不敢輕賤身”,還與吳清瞳偷換概念,講什麽“將理想拽下高樓,讓其在凡塵生花”……

    沈宓啊沈宓,你說你可不可笑?

    你真該麵紅耳赤,自慚形穢!

    眼前是月橋花院,燈影綽綽,暖光自窗紙滲透到門前,隔開夜色裏的孤寂,盡情地在房中顧影自憐。

    他站在庭院拱門之下,望著這一片由他促成的溫暖,卻因為內心鋪天蓋地翻卷起來的對自己的不齒,而難以挪步毫分。

    往前,是清醒夢中裝糊塗。

    站定,又是剪不斷理還亂。

    他開始憎恨起少年時讀的那些聖賢詩書,君子教義,儒風禮製。

    明明不是聖賢君子儒門的人,非要裝作一清二白,端著禮教充當好貨,搔首弄姿的模樣真是引人惡心。

    怪也不得賀懷汀能夠恨他那麽多年。

    他冷冷發笑,在夏夜的蟬鳴蟲樂裏顯得格外突兀,下一刻恍然聽見房門輕動,還以為是微風吹拂,原地盯了兩秒看見門縫猛然從裏頭推開,下意識就想跑。

    卻因為反應太慢,直接被攆出來的人抓了個現行。

    “沈序寧,你回來不進屋,見著我還躲,是做了什麽虧心事?”

    聽到熟悉的聲音入耳,他此前那股自願沉淪的念頭又從心底浮了上來,腦子裏竟也有兩個自己的小像在打架。

    一個說:你瞧瞧你現在這事不關己的樣子,對得起曾經那些冤孽裏因你遭禍的無辜之人嗎?你難道因為知曉賀懷汀再不對你追究,便心安理得地忘卻前事了?你也不想想,賀吳兩家如今困境,全都是因為誰種下的孽果在前!

    沈宓聽罷滿心沉痛,又聽另外一個說:“你該還的都還了,此生還有很多時間讓你去償還,一昧沉湎於過去又有什麽用呢?有花堪折直須折,切記憐取眼前人。”

    眼前人……

    眼前人看他愣了半晌,還以為在外頭當真發生什麽事了,急的扛起他就往屋裏走,風風火火放到座榻之上,連忙裏三層外三層地仔細審察了一遍,見他臉色慘淡,捧著問:“到底怎麽了?”

    沈宓終於回過神來,低眸瞧見滿身衣衫已經被他剝了個幹淨,整個人就如同一顆去了殼的荔枝一樣,白的晃眼、軟的讓人心生雜念。

    迷茫的神情落在聞濯眼裏,他又心疼了,收起心裏那股火氣,複問:“是不是想急死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沈宓偶爾需要這樣毫無殼子地攤開在他麵前,因為滿身的傷疤和羞恥全番落入他眼,得到他盡心垂憐時,他便成為了他的新殼子。

    他終於舍得開口,“今日去將軍府見到賀夫人,聽她說起懷汀。”

    聞濯一聽到這個名字就恨的牙癢癢,但見沈宓神色黯淡的發緊,頭一回沒有攆著發泄牢騷,順著他問:“說了什麽?”

    沈宓皺眉垂眸,望著自己幹幹淨淨的手掌,失神片刻,似要陷入回憶裏掙紮不休之際,卻教麵前的人一手掐著下巴被迫抬起了臉來。

    “說了什麽?”聞濯又問。

    沈宓回憶陡然終止,如同緊繃的弦瞬間斷開,猝不及防地被牽扯起來的除了賀懷汀之父賀襄的死因,還有胸口前那道刺眼的疤。

    此刻,裏頭的鏽刀帶著刺,正試探地往他皮肉深入穿透,他疼的五指抓撓上皮表,眼眶通紅,情急難耐時隻脫口而出一句,“聞旻,我好疼。”

    聞濯按住他的手,拚命將他緊握的五指掰開,將他摟進懷裏,順著後腦的冰涼發絲撫到後頸,將他親了又親,“沒事,告訴我,哪裏疼?”

    沈宓白晃晃一條人影在他懷裏跟片輕飄飄的雲一樣,四肢軟弱地垂在他肩膀上,“胸膛裏…我胸膛裏有把刀,它讓我疼,聞旻,你幫我把它挖出來…你幫我…”

    聞濯聽得心口一窒,心神俱顫,手中安撫他的動作更加憐惜,“別想,別想那些事,過去了的,都過去了的…”

    他或許並不明白此刻的自己有多麽語無倫次,隻以為自己用盡畢生文墨,吐出來了一兩句最好的安撫之辭。

    “聞旻,我求你……”

    沈宓哭了。

    他極少清醒的時候哭,大多時候都是迷亂之際,趁著身前作孽的人行動深了,才落一場酣暢淋漓的眼淚來。

    此時純粹的哭,不摻任何雜念,不裝任何包袱的哭,隻讓人覺得難過,無以複加的難過。

    聞濯不再執著於憑借口頭安撫和一個懷抱就能讓他擺脫心病的桎梏,他攬起他文弱的脊背,將他放在軟榻之上,拆了腰封順勢俯身吻去他的眼淚。

    隨即抬手環握他的手腕,覆身包裹住了他試圖再度請求挖開胸膛的意願。

    柴禾放久了隻會晾的更幹,烈火一沾上去就能燎原。

    太久沒有止渴的人沉醉在這場滔天火勢裏燒空心魂,隻剩下抵死糾纏的軀殼在春浪裏一次次卷土重來。

    沈宓如若是片雲,此刻也被拆散的七零八碎,身軀碾在泥濘裏不得解脫,靈魂被往事和此事拉扯,停靠在欲念和良心的中間,被身前撥弄風雨的人揮手劈成兩半。

    一半飄向虛空成了雲煙,一半陷入身體成了熱浪。

    他被鏽刀刺穿的胸膛已經被旁的感覺取代,溺水中的窒息和刺激,讓他下意識抬手揪住能夠浮出水麵的木頭。

    指尖結實的骨骼和厚重的血肉仿佛都汗涔涔的。

    見他反應,對方忽然停了須臾,溫柔款款了許多,俯身與他交換一個長吻,又變成了想要把自己渾身下上通通燒幹的野火。

    沈宓的聲響和綺思散在這片洶湧的灼浪裏,毫無保留地催使身前之人把火光通向山野。

    不知醞釀了多久的甘霖降地,沈宓終於堪堪回神一刹,不過眼前混黑和白芒將他所視之物遮蓋,他睜大雙眼瞧了半晌,才通過抬起手的動作摸到聞濯滾熱的脖頸。

    渾身氣血不足的毛病終究是沒好,竟然還作起不合時宜的孽來。

    感覺到溫潮褪去,他無盡不舍,攬著聞濯後頸摩挲,又是一陣頭暈眼花,還不忘教唆,“你回來…”

    聞濯微頓,盯了他片刻,隨即趁著他再次打算開口之際,果然回身將火又給點著了

    ——浮花浪蕊,暗香盈袖,碧芯白絲濃蜜透底。

    這一把紅,燒的人發癲。

    有人最是擅長把玩風雅之物,本身若不是風雅之人,沾個風月的邊兒,有無邊塵俗和貪念,都化作無數團猛浪,將要上岸的船帆撞的碎成一灘。

    納入本身癡妄裏,恩賜一場無邊甘霖。

    ……

    作者有話說:

    沈宓:這甘霖…

    最近變得很懶,不想標注了。

    求投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