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風雲湧(六)
作者:
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4133
第139章 風雲湧(六)
午後英英覺醒,便被沈宓領著去了將軍府。
此前賀雲舟已經官至北境大統領之職,但貞景當時覺得“將軍”威風至極,便賜宅以立名將軍府。
之後也都這麽叫了。
進府,下人領著他二人挪步吳清瞳禁足的內院——入眼的房屋四麵通風,懸窗敞開,院內花草被熱風卷起浮香陣陣,正對的窗台書案,有一綽約倩影俯身埋首,執筆描墨於紙上,手腕纖柔而端直。
方英英見了一眼就立馬朝身側問,“這位姐姐就是我們今日要見的人麽?”
沈宓笑了笑,視線正對上窗內吳清瞳不經意抬起的目光,一邊回道:“對,京都人評:下筆金錄,明月在前。她久負盛名,做你的先生也綽綽有餘。”
說著,吳清瞳那頭也恰好抬筆起身露出正麵,英英盯得仔細,眼見京都女子的霞麵秋水,心下感歎之際,也生出難以攀擬的雲泥之別的感覺。
隨即見她那雙清冷素之的眸子望在自己身上,連忙羞的抬步躲到了沈宓身後,扒著他的衣袖偷偷地瞧。
她是確實是羞,同當時處在山野間的自在不同,她此時望見的同性的美好,是更廣闊的、屬於熙熙攘攘人群的世界裏的現實,是能夠映照出她自身平凡又渺小的模樣的銅鏡。
她能夠知道自己缺什麽,沒有什麽,不足什麽,比不上什麽,所以覺得羞。
即使她隻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可是人性的早熟會像一陣風一樣,毫無征兆地會在某個時刻降臨,卷碎從前將她圍在不諳世事裏的琉璃罩,讓她整個人的自尊和人格攤開,經受這種殘酷的認知洗練。
她手心緊張的冒汗,似乎能夠在這個場景之中喘息的唯一支持,就是手中緊緊抓住的袖子。
彼時吳清瞳已經擱下了筆,挪步出屋行至跟前——
“清瞳被令禁足期間,勞煩世子殿下前來掛念,隻是…聖旨明令,不允探望,還望世子莫要因此卷入風波。”
沈宓溫和地將身後的人慢慢捉出來,拉到跟前,拍了拍英英略微緊繃的肩,“你放心,我此來是為要事,牽連不到的。”
吳清瞳聽完放了心,低眸朝著怯生生的方英英看去。
沈宓順勢介紹,“這是我義妹英英,此番來此叨擾,正是為了她的事。”
吳清瞳點了點頭,側身讓開道,“請世子進屋落座。”
三人進屋,花影浮動,清香醺醺,有筆墨清雅中和,還有房中深深淺淺飄出煙線的沉水,屋裏幹淨明亮,外頭的光線自窗台落到中間的蘭草屏風上。
下人上了茶來。
“英英缺位教書先生,我嫌滿京都的夫子太過迂腐,便隻能來找你了。”
吳清瞳失笑,“清瞳雖然才情比不過那些癡文迷字數十載的學究,不過論起離經叛道,世子算是找對人了。”
她這時還能從容地開著玩笑,以心胸開闊自比離經叛道,沈宓寬慰了不少。
便順水推舟,“這麽說,你答應了?”
吳清瞳點了點頭,“小事一樁。”
於是三人短短一盞茶的時間作完拜師禮,方英英便改了口,與吳清瞳也親近不少。
“其實我沒有什麽能教的,也隻有腦子裏千卷詩文,”她指了指自己的額頭,又點了點自己的胸口,“心下這俯仰天地的癡妄,能教你在這世道中活的清醒自立些。”
方英英倒是聽得懂她這謙辭,但她對後者存疑,“先前方二教導我,人生在世,俯仰天地之間,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我記了好些日子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才明白他對我的期待,可既然是趣舍萬殊,靜躁不同,先生俯仰的又怎麽會是癡妄呢?”
吳清瞳聽到她說方二,一時頓了頓,看向一旁。
沈宓隨即接到,“是當朝都察院僉都禦史方宿和,家中排行第二。”
吳清瞳了然,並沒有再多問這其中的牽扯,而是摸了摸英英的頭發,娓娓道:“做一個俯瞰萬川、胸藏溝壑的女子,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因為這不僅意味著要與天底下的大部分女子背道而馳,還意味著要被這容不下異端的世道所打壓鞭笞,”
“行走在極端與先進的思潮之中的人,注定要違背現存的道德和常理,遭受千萬重孤獨和不被理解的碾壓,可是先生最終認了命,接受了這樣的世道,所以沒辦法坦然地把這種心氣稱作壯誌,隻能說是癡妄。”
英英並沒有聽懂她的話,隻是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再沒發話。
沈宓在旁聽了半晌,一聲不吭,直到她二人問答休止,才教英英出去院子中撲一撲蝴蝶。
屋裏剩下他與吳清瞳二人,終於出聲,“是因為呈遞的自證奏文之事?”
吳清瞳苦笑,“我並非是個不知足的人,隻不過常理講的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現如今都不是我能選的,我隻不過不想像個百無一用、要依附誰去活命的寄生之蟲一樣,整日枯守在這暗無天日的宅院裏自怨自艾。”
大抵是很久沒有接觸過外界、看著不同的人了,心知從前的舊友也各有所困囹圄,同在一方晴空底下,在經曆不同的劫難,這陣子百感交集。
今日沈宓來此,一切都恍若經年,於是心底的苦悶像是開了閘的洪水一般紛紛湧出,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
“我常常在想,為何父親入獄,我身為血親卻不能像個堂堂正正的人一樣恪守孝道、奔走求情?”
“為何夫君遭誹,我身為發妻也不能像個清清白白的人一樣替他廣而告之,辯證名譽?”
“我為何非得拘陷在這樣一個看似避世桃源的屋子裏,將我的良知掩埋,將我的身心爛透,將我的靈魂剝開撕碎,變成一堆毫無價值的東西,陪著這滿目琳琅的金玉一起供人褻玩、議論、輕賤、毀滅…”
“我時刻記得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有血有肉有悲喜的人,不是一群人隨意蹂躪踐踏的東西,我又不是死的。”
她溫婉的眼尾逐漸變得通紅,眼底有股沈宓體會不到的憤恨和哀傷,可依舊令他心緒堵塞,令他想承接不住地想要避開。
他並不是個軟弱心狠的人,隻是在這樣不公平的世道之下,他如若連感同身受都做不到的話,那麽他是不配為人所傾訴這樣一段心聲的——
原本他就什麽都無法做到。
他不知所言,直到吳清瞳心緒平定,淡淡出聲,“讓世子見笑了。”
沈宓搖頭,沉思了半晌,看著她皺著眉頭欲言又止了三兩回。
“世子想說什麽便說吧,今日沒有旁人,什麽話清瞳都聽得的。”
沈宓低歎一聲,望著桌麵輕聲說道:“我並不懂你的處境,但人無論是離經叛道也好,中規中矩也罷,倘若掙脫不開所屬的牢籠,不如苦中作樂一些,有時候太過渴望或者不憤一樣東西,執著的火焰隻會燒幹自己本來的清明,換來玉石俱焚的結局,”
“我知我此言出自作壁上觀,可你是個不止於此的好女子,我常常期望能看到鳶飛者戾天、鶴遊者雲際的情景,我想,之所以我會期望,可能也隻是因為我知曉這樣光彩奪目的背後,藏著多少腐爛踽踽,”
“理想束之高閣遙不可及,或許你我能做的並非是跨越那千難萬險的距離,而是仔細想一想怎麽把理想拽下高閣,讓其在凡塵生花。”
世間陰陽剛柔,換角度言之,無異於此。
吳清瞳本不願聽人勸說,但聞他見解,總覺得曾經那八千裏高山與遠水,他也曾走過,今日迎得雲與明月,是他之世道終於與他之理想落入塵俗,開出了生機。
喉嚨裏蜷據的堵塞消散,她出聲,“我等得起的。”
沈宓麵上終於又見笑顏,“我信。”
吳清瞳心下豁然開朗,看著屋內紮生的一抹天光,都明媚不少。
沈宓又道:“其實我今日前來,還有一事。”
“世子請說。”
“是有關懷汀。”沈宓說,“他聽聞了京中之事,定然想快馬加鞭趕回來,可如今局勢堪堪穩定,他若回京,必定又是一場風波。”
“你知曉,朝中有關於他的毀謗隻增不減,倘若一直置之不理倒也罷,時間過去的久了自然有新人新事引開視線,但朝中局勢暗潮洶湧,他頂著北境三十萬大軍之統領的名頭回來,無異於自投羅網。”
杯酒釋兵權的故事,吳清瞳不是沒有聽過,況且北境暫無戰事,這麽一把可開疆辟土的狂刀現如今落在賀懷汀手裏,隻會引起帝王忌憚。
仔細琢磨一番,她父親入獄,她被禁足的時機也十分湊巧,仿佛就是為了引誘賀懷汀回京一般——
“請世子指點。”
沈宓接著道:“眼下朝中局勢,是由陛下、攝政王府、世家在互相製衡,而陛下至今一直沒有太大的動作,也是礙於手中無卒可支,隻要北境兵權回京,無論是世家還是攝政王府,他都不會再顧忌。”
吳清瞳自然知曉,“可陛下穩固皇權,難道不是大勢所趨?”
沈宓點了點頭,“若是朝中局勢僅僅隻是皇權不穩這一弊端,反而簡單多了,怕隻怕有些人狼子野心,根本不想要朝廷安定、皇權穩固,待得到懷汀回京的消息,定然會千方百計去阻攔。”
“那他若按兵不動,繼續守在北境呢?”
沈宓視線靜靜落在她的身上,“原戶部尚書顧楓眠已處私刑,與他同流合汙的禮部尚書此時尚且在服牢獄,況且,”他略微頓了頓,目光落到她身上,“京中還有你…”
是啊,當初皇帝賜婚,不就是為了在京中有一條可以拴住他歸心的枷鎖嗎。
這件再尋常不過之事,也隻不過是帝王權術的其中一條罷了。
她已別無他法,“那我如今還能做些什麽?”
沈宓說:“寫一封信。”
吳清瞳疑惑,“信?”
“我會親自去路上攔他,不過他與我向來不對付,怕他生出反骨,所以需要你的手信做保。”
吳清瞳聽到他說“不對付”三字,一陣訝異,“怎麽會,他信中曾說,世子與他是為故友,怎麽會…”不對付?
沈宓聞言微愣,藏在衣衫底下、胸膛上的那道早已愈合很久的刀疤忽然泛起刺痛來,疼的他一時回溯到當時情境,將那時不痛不癢的瘋癲淹沒,全身心的隻剩下被鋒利刀刃破開胸膛的寒冷。
他倒寧願是他二人類比死敵、從來沒對付過。
也不要今日一句故友。
既然從前恨的那樣幹脆,為何今日又故作姿態呢?
低眸苦笑,他悻悻地捂了把麵,“是故交啊……”
最終吳清瞳還是寫了一封手信交給他,信任的姿態讓他袖中沉重,心下複雜,久久難以釋懷。
直到將方英英送回梅苑,調轉馬車回了府,都還隻感覺到胸膛裏透骨的風雪——
原來天意從來高難問。
從來,高難問。
可他還是想問一問,既然從前已經讓他覺得自己罪無可赦了,為何如今又要讓他得到可憐與寬恕呢?
……
作者有話說:
這裏兩處都很虐。
一是,三綱五常對女子的迫害。
二是沈宓與賀懷汀。
對於沈宓來說,被賀懷汀憎恨厭惡,代表他曾經遭受的那些苦難都是理所應當的。
因為麵對賀氏慘案,他是個害得別人家破人亡的壞人,應該受到懲罰。
可現在他知道賀懷汀不會再鞭笞、憎恨、懲罰他,那他遭受的那些苦難就沒有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清晰地認知到自己是一個好人,可以被原諒或者早就被原諒的人,一個不該承受那些無頭之債的可憐人。
(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get到,但是我是真的流淚貓貓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