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風雲湧(三)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577
  第136章 風雲湧(三)

    七月末,天象炎炎,酷夏當道。

    沈宓以探病之由親自登門拜會方書遲,帶名貴藥材如許,移步中庭院落一方玉蘭樹下,與其對坐品茶。

    梅苑裏的院子背陰,素來難得光線,故而草木盛景來的比尋常的花草要晚上一陣子,不過近來顏色盡情綻放,也該攆上結果的勢頭,往那層層翠雲間瞧去,糯白的花片邊緣也開始有了泛黃的跡象。

    院子裏的小姑娘貪玩,改不了從前爬山上樹的習慣,哪怕穿著精細裁剪的錦緞製成的襦裙,也非要試一試這棵亭亭玉立玉蘭樹是否能夠難得倒她。

    爬上去登高望遠,看京都街道參差錯落的院牆,透出稀疏的枝葉去看天邊那刺眼的光芒,聞著清香采素朵,一一拋下去,如同下雪一樣全數落到底下的人身上。

    昨日有傳授功課的先生教道: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

    今有方英英獨家開創:拋花贈金玉,一身都是雪。

    所謂方書遲,眼下在她心裏,什麽都好,怎麽都算是金玉。

    樹下二人原本還不知曉頭頂綠枝交錯裏藏了個古靈精,直到這白玉花朵的紛紛墜下,才抬眸起望,看見裏頭一抹碧綠衫裙影。

    方書遲當即站起了身,照著平時慍色那般喚“方英英”,卻不得她悔改,反而單手把著粗枝伸著腦袋往底下,去瞧桌台上的另外一個人。

    待那人玉麵回顧,與她輕輕交匯一眼,在她腦子裏陡然激起叮當一聲脆響——

    她魔怔一般迷蒙了一陣,接著手腳開始發軟,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眼看就要抓不住樹枝,急的方書遲伸手一把將她拽下,護著送到平地上。

    站定,惡狠狠屈起指節敲在她腦袋上,又凶巴巴地把她批了幾句,礙於庭中還有客人在場,便沒有多訓,推著她的肩膀讓她回屋去抄詩。

    方英英硬是在他那兩記“栗包”下徹底清醒了過來,挨批時還不忘抬著眼睛去瞧他身後坐在桌台前的那位,麵前金玉什麽的她早拋了個幹淨,隻想著要再仔細瞧瞧這位“稀客”。

    “好了方二,明日我定然再多抄一倍的書,今日燥熱,外頭蟬鳴吵的我難以靜心,不如就放我自在一日,好不好?”

    她這陣子讀書還算讀的不錯,雖然平日裏上躥下跳的作風還是從前那副老樣子,但腦子裏已經記了不少東西,談吐之間也開始文縐縐了起來。

    偏信書,不如無書,這個道理方書遲先前與她說過,所以在府也從來沒有限製她活動的方式。

    隻怕她自在過頭,天不怕地不怕地跳上高樹,摔破了胳膊腿和腦袋。

    更別說今日這樣有客在場的時機了。

    方書遲麵色無奈,“那你上街逛吧,別回來的太晚。”

    方英英搖了搖頭,“我不上街,我就在這兒。”

    不止見識,她如今膽子也大了不少,許是方書遲待她從不設限,讓她釋放了從前山野間的天性,麵對外人和新鮮事物時,她從來不會掩飾自己的無知和好奇。

    於是適應一陣,就開始正大光明地看著沈宓打量起來。

    嘴上在與方書遲打太極,心裏卻想到:這人難道是方二請到家裏來的一位神仙?他是男的吧?可世上哪裏有男子長的這樣勾人心魄又疏影清淺的,還有他看人的眼神,怎麽能夠那樣冷又那樣好看。

    方二已經夠好看了,他竟然比方二還要好看,跟上回見過的那個姓池的什麽比,竟然還多出了些虛無縹緲的仙氣兒。

    方英英又暈乎了。

    被方書遲拖到桌台上,帶給人看:“這是我義妹方英英。”

    方英英此前從來不知羞澀為何物,哪怕大半夜與方書遲一個男子躲在破茅屋裏避雨,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個小姑娘的事實,此刻被眼神這人溫溫柔柔瞄一眼,竟身心變得靦腆,低低地補充一句說道:“‘是英英白雲,露彼菅茅’的那個英英…”

    看,這樣是不是就比單獨念出來更好聽了。

    沈宓失笑,猶如月色之中綻放的白玉曇一樣清顏乍露,驚豔眼前。

    英英看了一眼就有些胡言亂語,“你當真是人嗎?”

    方書遲當即滿頭黑線,心道小崽子一眼沒看住,竟然還敢當著他的麵罵起人來了。

    隨即拎著英英領子,將她挪到一旁,又給了一記‘栗包’,“人家又沒得罪你,怎麽還出言不遜?”

    他少年時期算是個無父無母無兄弟的孤寡小兒,平地長起來全靠書裏讀的那些大道理,沒讓人教過應該要怎麽長。

    現如今沒成家就帶了個頑劣程度跟他從前差不多的孩子,頭疼的要命,怕是個姑娘不好管教,又怕拘束了她的本性讓她感覺寄人籬下不自在,偶爾罵一罵打一打,跟男孩子一樣養了,才能讓她聽話。

    這樣倒是讓他想起了顧豫那小子。

    不過這孩子怎麽養,他看過的書上沒講過實際,誰也沒有認真具體地講過孩子非得要怎麽養。

    於是他棄了世俗拘束的那一套,想著當男孩子養也好,當女孩子養也好,隻不過這個世道給天底下爹娘的一種固態生養方式。

    其實孩子都是孩子,男孩子女孩子又有什麽關係,吃的苦誰也劃分不清誰多吃了、誰能少吃,他既不是爹又不是娘,單做個兄長,授她一方安穩天地和詩書,隨她長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就再合適不過。

    管她是男是女,隻要是她就好。

    隻不過這小妮子也忒頑劣了些,罵也頂不破臉皮,聽著他的問責兩手一攤,看著一旁沈宓的臉道:“凡人哪有長成他這樣的,方才我差些教他勾了魂去。”

    方書遲當著沈宓的麵好不窘迫,連忙喚著人來將她領下去,這頓鬧劇才作罷。

    事後頭疼地在沈宓麵前坐下,才一臉歉疚道,“讓你見笑了。”

    沈宓微微勾著嘴角,信信然從桌上撚起一朵枇杷還鮮嫩的枇杷花,“那倒沒有,不過此情此景卻讓我想起一樁趣事來。”

    方書遲口幹舌燥地喝了口茶,順著問:“什麽?”

    “以前宮裏承明殿還叫長寧殿的時候,先帝常常讓你進宮陪我讀書,由方太傅授課,偶爾見我看書看得累了,你便仗著自己跟先生的關係,大著膽子偷偷帶我爬樹,翻到宮牆頂上去看遠山日暮,”

    “那時候我想,你我不過都是勤中解乏,偷閑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況且你我一個是先帝…”

    他說到這裏猛然頓了頓,麵色微淡,又立馬不緊不慢地接上,“特封世子,一個是太傅之孫,所為之事頂多比賞玩花鳥蟲魚新鮮刺激一些,被發現了也不過隻是一頓抄書,如此便極為理所當然地跟隨你行動,”

    “結果唯一一次被太傅發現,我連書都沒有抄,隻站在庭中旁觀你身著單衣,以背脊挨了頓戒尺……”

    其實他隻是由英英縱躍玉蘭樹想到了少年時爬樹的經曆,並不是有意想將往事提的那樣傷懷,可他越往下說越止不住地覺得,好像自他少年時起,許多事於他來說都是負累,而不是警戒。

    他不喜歡警戒。

    今日觀他待英英的態度,沒由來地愛屋及烏,對那小姑娘也多好感。

    他原先對小孩子本是避之不及的。

    隻因少時被人教導,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像在把他往一條死路上逼。

    偶爾遇到這樣年歲的孩子,難免會因為他們成長的環境和規矩而以人及己,想起過往那些糟心的事。

    也怕有朝一日他自己的經曆,會在無數個這樣鮮活又可貴的生命之上重演。

    哪怕此間過了很多年,他將可憐自己的事情琢磨透了,也還是會下意識透過自己,去悲憫旁人。

    於是不忍心觸碰。

    而今又不一樣了,他們這代人的陰影隨著年華蹉跎逝去,終於爛成一杯黃土,烙在他們心裏成了當世的一抹警醒。

    江山更迭,新秀成林,他們成了能說話、能做事、能自主選擇的人,握著這抹警醒,能成太多今日對於新鮮生命之期望,能避免太多他們成為他日之沈序寧、方宿和的可能。

    有了這層認知,他便又覺得,可憐和悲憫始終是在原地打轉的,沒有什麽比展望來日更加令人鮮活和神馳——

    “你別看那時候我疼的打顫,實則都是演給太傅看的,你啊就是心思太重了,不懂自疏,隻善傷己,就為了這麽點事,居然說什麽也不肯再與我去山上打鳥了。”

    沈宓笑了笑,“你心思輕靈,旁人比不過。”

    “不敢不敢,”方書遲教他捧煞了,連擺了擺手。

    沈宓失笑,淺酌香茗。

    回憶休止,著眼當下,方書遲又提起正事,“今日登門不止來探病吧,是不是還有要問的?”緊跟著他又補充一句:“別跟我繞彎子,有話直說就好。”

    沈宓放下杯盞,思襯半晌道:“此前你遇刺之事,我不曾過問太多,是因為我知曉你兄長救你去了京郊,”他頓了頓,接道:“其實我近來在查一樁有關於他的事。”

    方書遲來了點興趣,“你說。”

    “前陣子我的人在白葉寺附近發現有官商私下會麵,於是送信稟報異動,起初他們不能確定對方身份,一直沒能再作細查,後來恰逢鴻運坊走水一事,錦衣衛上山去查白葉寺,臨走時帶回來一本香油冊子…”

    當初錦衣衛查案方書遲是以巡撫身份跟著去的,這冊子也是他著手追問出來的,裏麵的一頁頁一行行一字一句,他再清楚不過——

    “你是說顧楓眠和我兄長在暗中密謀?”

    他這罪名給的略重了些,沈宓微微抬了抬眉,“密謀與否,恐怕還得你這近水樓台施以援手,徹底追查了。”

    方書遲神色複雜,一陣靜默。

    沈宓還沒說完,又起話音,“還有一事,是有關翰林院修撰池自貞。”

    方書遲聞言抬眸,忽然露出一抹猶豫,看的沈宓抿唇微微收言,臨時轉了個生硬的話題,“你這庭中玉蘭花不錯,可容我走時摘取一些帶回?”

    方書遲緊提的一口氣要落不落,心道:他還不如直接問呢。

    ——

    作者有話說:

    沈宓:怪我咯(兩手一攤)

    英英:神…神仙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