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風雲湧(二)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688
  第135章 風雲湧(二)

    有些人在平地造起風波的天賦一騎絕塵。

    他或如一顆跌入水麵的石子,撲開圈圈漣漪沒入水底,既讓人盡入眼裏,又讓人如鯁在喉。

    抑或說的再直接發聵些,他如塵世中紛紛碌碌的一粒微塵,起初隻是呼吸間融入心底,而後隨著來往煙塵越卷越沉,終於硌在血肉之間,變成了一粒會磨出沉痛的沙礫。

    而能夠有此造化,皆來自受苦之人妄自以為的“不過露水情緣”,“不過紅塵一眼”,“不過大夢一場”而已。

    方書遲捫心難能自問,他在無聲處輸的無聲,如今能夠人盡皆知的,隻有口舌之間的快意與贏。

    他看著站在庭中啞口無言,神情忽閃過一抹錯愕的池霽,心下好似被那粒石子翻攪成了一團。

    他皺眉,既是不滿池霽仍舊想往前的動作,又是不滿自己快要按耐不住的本心,可他隻能怨恨自己。

    “池修撰,你我沒什麽好說的了,請回吧。”他一字一句咬出聲響,自己耳邊卻恍然一瞬變得朦朧,喉嚨梗塞在話音落下後,變得前所未有的輕鬆。

    池霽並不怪他誤會行刺之事,隻介意他這副不論真相就把事情按在他頭上的態度——

    像是認定了他本性惡劣。

    可他對他,如何敢用惡劣二字來形容。

    “怎麽沒有,方大人執言是池某派人刺殺的你,那敢問大人可有確鑿的證據?”

    方書遲聽完又覺得,他眼底騰然的火苗,似乎又不是因為自己戳破他所作所為的舉動,而是因為別的。

    他想仔細看,可有很快反應過來不該再繼續了,於是握緊了手指,語氣輕飄飄地說:“沒有證據,是我一時失言,今日身體不適,就不招待池修撰了,請回吧。”

    “失言?”池霽聞言神情鬱鬱,眼眸低垂,月色壓在睫毛之上,照出一片陰影,顯得整個人都有些陰鷙,“大人因何失言。”

    他今夜,不得到想要的答案,看來是不會走了。

    方書遲低歎一聲,“我背上的傷,除了行刺之人,根本無人得知,那麽池修撰又是從何而知?”

    在他眼裏,他二人之間短暫的平和,都是對方處心積慮做出來的假象,哪怕做完了一場世間最癲狂的情事,那也是對方趁著水到渠成,白撿了個便宜。

    池霽並非對他有過真意,更不會為了他去尋找當夜刺殺之事的真相。

    他隻會一次又一次輕飄飄地出現在他麵前,毫無保留地碾過、硌過、刺過他心底的血肉,讓他疼的出不了聲,作不出態,讓他無比後悔當時垂柳之下驚鴻一麵,那邀琴作賭的撩撥之舉。

    他真的太懂得怎麽能讓人心軟,也太擅長怎麽教人疼。

    池霽麵對他的詰問無聲低笑,滿心有無數理由和解釋之辭,在觸及到“顧楓眠”三字之時,陡然變成一堆毫無衝擊力的文字,被心底更重要的大業所建起的高牆,一字不漏地擋在了動容的外圍——

    讓他有言說,卻無勇開口。

    洋洋灑灑的滿腹不憤和怨怪,在這樣澄澈的月色裏落幕,隻變成一句不輕不重的“不是我。”

    說解釋的是他,欲語還休的還是他。

    中庭不過幾步之遙,方書遲此時來看,他們卻仿佛隔了一萬個星漢當空——

    好像這輩子,都要從此趕不上了。

    他喉頭梗的發悶,握著泛白的指節幾經流轉才道出一聲“好”。

    可這聲好,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好在哪裏,回答了對方哪句。

    他明明想說的不是這個。

    池霽似乎看出他內心齟齬,不忍再相逼,款款往後退了兩步,又站在了先前玉蘭樹的那簇白花之側,被樹影攏去半身月光。

    “無論是糾察之事,還是攝政王府的事,還請方大人都不要再插手了,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大人好自為之。”

    方書遲聽完神色再不見隱痛,冷冷道:“我自心發省,無愧君臣,無愧兄友,行之有道,得之所厚,就算於他人而言是危牆之下,可我偏信本心,來日哪怕窮途末路,我也必手執刀劍,取反佞之命,此言,也還望池修撰牢記於心。”

    池霽沒有再與他多辯,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轉身出了庭院,沒入院牆回廊裏,全然不見了身影。

    方書遲盯了良久,視線模糊之際鬆出一口氣,塌下強撐的雙肩,狠狠按了把把眉心。

    “我不喜歡他。”方英英在他身後說。

    方書遲點了點頭,附和道:“我也不喜歡。”

    英英仔細琢磨半晌,抿了抿嘴唇,問道:“那為何不直接裝病躲進屋裏?”

    是啊,那為何不直接裝病躲進屋裏,還非要與他立在原地,苛磨無比地對著一句又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徒增煩惱呢?

    ***

    禁軍圍城之事有了一次,就還會有第二次。

    雖然聞濯並不想去爭搶什麽,卻也不喜歡別人不知好歹的把心計耍到他的頭上,於是貞景帝撤兵之令下達的第二日,他便試探性地往上呈遞了領地離京的折子。

    等了兩三日,終於在今日有了消息。

    不出所料地還是老樣子。

    貞景帝讓內閣駁回奏章,親自帶著洪得良蒞臨攝政王府,送了許多安撫的金銀珠寶名貴書畫,又與他對坐案前,四兩撥千斤地賣慘了大半個時辰,將近來亂七八糟的諸事都搬了出來博得同情。

    聞濯嫌他煩,差不多時候便搪塞幾句送了客。

    這回沈宓並未旁聽,興許他是怕再次發生上回那樣劍拔弩張的場麵,於是提前挪到了別的院子。

    待貞景帝徹底離開後,才慢悠悠地現身。

    “你不如猜猜他怎麽說的。”

    “無非千方百計讓你不離京,”沈宓抱著個半個石榴剔著裏頭的晶瑩果粒,邊漫不經心道:“你不在京城坐鎮,他肯定是要怕的。”

    聞濯愣了愣,忽從他話裏品出來一股膈應人的東西來,“我不在,倘若世家和寒門勾結起來要反,便沒人能給他兜著了是不是,你好會紮我的心呐沈序寧。”

    沈宓撚著一粒石榴籽遞到他唇邊,似乎要作彌補,他卻張唇一口咬住他指尖,深深含了半晌,滿腔溫潤卷的沈宓骨頭都發了酥。

    “聞旻!”他慍怒,眼底卻盡是春色。

    沒有比他這副似撩非撩的情動更難讓人坐懷不亂的了。

    聞濯湊身過去,唇間裹著幾顆石榴籽喂他,遛的他氣喘不停,又鬆開他下巴,“沈序寧,我好委屈。”

    他確實應該委屈。

    世家跟寒門動亂的奸黨聯合,想要推翻朝廷自己做皇帝,他一個虛有頭銜的攝政王夾在中間惹得兩方不得安寧。

    倘若他能夠先發製人,著手鏟除那群奸黨,那勢必會暴露自己的所有後路,也會惹得貞景帝這個心懷鬼胎的皇帝更加忌憚。

    倘若他同世家一起反……

    這條簡直就是在誘導他行大逆不道之舉。

    可雖然他的本性並不受綱常束縛,他麵前卻又有太多因為綱常之禮,而站在世風之下以身作則,主動為這個世道的規束順行,而犧牲自己的人。

    用沈宓、蘇時稔之流最痛的法子去博得他的一方安穩,他實在難能施行。

    況且,奸黨之所以被稱為奸黨,那麽無論在誰的朝廷,都無法否認他們曾為奸佞的事實。

    就算令行禁止,恐怕來日之朝廷,與今日相比,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他左右為難,進退失據,隻能將滿腔怨恨藏起來,獨自接納和豁達。

    不由得也開始怨恨起做人的道理來——

    這萬千世道裏,想要對得起別人,就會對不起自己,想要對得住自己,勢必會對不住別人。

    怎麽會這麽難呢?他無聲發問。

    沈宓伸手摟住他,雙手圈住他的後頸將他整個人托在自己文弱的肩膀和胸膛上,撫慰般摸了摸他的後腦勺:

    “你不必非要琢磨出一個正確的道理來的,有很多時候,放下那些太過磨廢腦筋的心思,才能真正看清眼前的形勢。”

    聞濯攬得他更緊,“那你說一說,你看清的是什麽?”

    “現如今世家折了顧氏,以及與他交好的吳氏,季氏並不參與朝堂,難以與他們為謀,方氏二子之間具體還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再怎麽看,他們都在吃虧。雖你我心知肚明他們暗裏的勾當,可他們事實上並沒有任何要反的跡象。”

    “什麽意思?”

    沈宓笑了笑,“三方穩固的道理你沒聽過嗎,皇帝,攝政王府,世家,隻要三方一直不動,眼前誰先動都沒用,”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

    “或許,前陣子鬧出來的東廠糾察和把權之事,隻是因為我們知道的有關世家背後的那些事,陛下也差不多都查到了,所以才會行使險舉,在世家野心徹底造作之前,把他們在朝中紮根多年的權利係統,慢慢交給東廠把控。”

    “到底是世家醃臢先動搖了皇帝的心,還是皇帝之舉迫使世家生了反心,這二者之間,你又怎麽知道誰先誰後?”

    “不管先後,”沈宓正色道:“倘若這二者之間無事倒也罷,倘若有事,攝政王府必須按兵不動,等著坐收漁翁之利。”

    畢竟誰是鷸,誰是蚌,誰又是漁翁實在很難把握得清,除了按兵不動,別無他法。

    “所以呢?”聞濯問。

    “所以如若你眼下困頓始終不得解,說明隻是還沒到撥雲見日的那個時候,等到時機成熟,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聞濯滿腔煩惱被他轉移了大半,卻又哭笑不得,“總覺得這樣想太過安不思危。”

    “那也好過你杞人憂天,庸人自擾。”

    聞濯沉默一陣,拉著他躺在竹席上,“你既然神機妙算,那不如再同我寬寬心,”他側首看著沈宓問,“照眼前形勢來看,我還要等多久?”

    “怎麽還成了個急性子,”沈宓翻身撐到他身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方才說了那麽多,沒半分開懷麽?”

    聞濯怕他身形歪斜,下意識著手撐住他腰,“我怎麽可能不急,京中有你,我喜憂參半,更該怕…”

    “別怕,”沈宓打斷他,順手解開半挽的發髻,如瀑情絲都拂過他臉龐,冰涼又似細雪,俯下身捧著他的臉,輕輕吻了吻他,低聲問:

    “今日石榴甘甜,你要不要,在這裏畫一枝石榴花?”他指著自己胸膛說道。

    ……

    作者有話說:

    沈宓:我的設定一直都是清冷美誘受。好比,月亮沾了紅塵。

    注:齟齬:道路艱難。

    求波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