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日沉樓(七)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627
  第133章 日沉樓(七)

    池霽夜半下了詔獄,顧楓眠連同糾察一事被處置的朝臣都暫時收押在了這裏。

    穿過重重牢房抵達最深處,他看到了昏暗光線裏,坐在窗口底下淋著斑駁天色的顧楓眠。

    他瘦了許多,囚衣破爛,渾身髒汙,頭發也亂糟糟的像團雜草,半點再瞧不出往日風光的模樣。

    “顧大人,好久不見。”

    聞聲,顧楓眠身形微動了一陣,卻沒有回過頭去看他。

    池霽吩咐衙役打開了牢房的門,遣散旁人後,從容走了進去,看著他年邁將垂的背影接著說道:“陛下擬旨處決你的消息,想必獄卒已經告訴過你了,行刑之期在八月初一那日,其實本可以更早,隻可惜今日外頭又下起了大雨,不知什麽時候會停,陛下以城中水利建設為重,不想在這個節點上見血腥,才延期廿日。”

    顧楓眠繼續靜默,仿佛已經老死成一段枯木紮根地底,與這一方牢房融為一體。

    池霽走近半步,斜睨著眼眸再次出聲,“你不該殺方書遲。”他冷冷道。

    顧楓眠忽然從他這句話中回過味來,扭頭猙獰看了他一眼,“你在意他?是你告發的我?”

    池霽笑了一聲,並未正麵回答顧楓眠前一個問題,隻是模棱兩可地接著說:“是啊,是我向陛下舉諫你在皇城內行刺朝廷命官,所以他才會這麽果斷要將你處死。”

    顧楓眠聽完氣氛的手指抓地,呼吸都重了不少,凝神默聲片刻,猛然扭曲著麵孔竄起身朝他撲過來——

    卻教他眼疾手快地閃身躲開,由著他白白栽到了滿是雜草的地上。

    “顧大人,”池霽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省著點力氣吧,且還有一個月的日子要熬,提前死在獄中可不是什麽光彩之事。”

    顧楓眠手指發狠收緊,帶著地上的泥土嵌進掌心,他惡狠狠地抬頭看著對方那張豔麗卻充滿輕蔑的麵容,咒道:“池自貞,你居心歹毒,遲早會不得好死!”

    池霽笑了笑,“我如何死,怎麽死,哪裏用得著你一個比我先死的人操心呢。”

    顧楓眠忽然好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一點機會,跟麵前這個不擇手段的人玉石俱焚,於是奮起一股力氣伸長了脖子向外高聲呼喊,“我要見陛下!來人!我要見陛下!我還有話要說!我要揭發——”

    “啊!!”

    他被池霽猝不及防地一把抓起了幹枯的頭發,被迫咽下喉嚨裏那些妄言,隻能發出野獸一樣的痛呼。

    “你以為見了陛下,他就會聽你說的?”池霽不屑地鬆開手,抬腳踩上了他的腦袋,“你以為你是誰?世家的風光和地位早沒落了,你我都不過是一丘之貉,何必時時把自己擺的那麽高貴,”

    “你以為我與你合謀,便是等同於屈附在你的腳下,任憑你差遣拿捏?”

    他嗤笑,“你忘了滿朝各流文武的對立是怎麽緩和的了?忘了你那個廢物兒子的官職是怎麽來的了?你自己有幾斤幾兩,你心裏沒個底嗎?”

    “不要必我把話說的難聽,滿朝舊臣,怎麽他姚清渠、方觀海、蘇時稔能入內閣,官居正一品,而你卻不能,你以為是帝心有意偏袒,可你也該睜開你的狗眼看看,世家的殊榮隻不過是給了別人,沒落到你頭上而已——”

    “你閉嘴!”顧楓眠紅著眼猙獰道。

    “還以為是尚書書任你差遣的時候呢?”他神情譏諷,“閉嘴?顧大人現在有什麽資格對我頤指氣使?別忘了你府上的一家老小,他們總該還有後半輩子要活吧。”

    看著他神情黯淡,眼眸深深垂了下去,池霽終於達到目的一般鬆開了他的腦袋,緩緩蹲下來,“你總是不知好歹,死到臨頭,也還得別人捏著軟肋來威脅。”

    “我求你!我求你,隻要你放過顧府的人…”

    “這個好辦,”池霽抬手替他撥開糊在臉上的頭發,“我再問你一件事。”

    顧楓眠連忙拱起身體,抬眸看著他,“你問,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池霽拍了拍他幹的樹皮一樣的臉,“你那晚派去刺殺方宿和的人都是什麽來路?”

    “是我之前養的私衛。”

    京都中人似乎有不少這種豢養私衛的路數,隻是渠道一直不為朝廷所知。

    “你是怎麽瞞過東廠糾察的?”他又問。

    “這些人並沒有戶籍信息,一般會有人專門監管。”

    “什麽人?”

    顧楓眠沉默一陣,才艱難道:“兵部。”

    “你們好大的狗膽,竟然敢利用職位私幹這檔子事!”

    顧楓眠沒有接話。

    恐怕朝廷內部腐蝕已經是他們心照不宣的事,而他們一直沒有太大的動作,為的不過是將這雕梁畫棟都啃噬幹淨的時間而已。

    “你現在手裏的私兵還有多少?”

    顧楓眠搖了搖頭,“還有一百,不過現如今我死期將至,兵部的人會替我接管那些私兵。”

    “參與兵部這件事的還有誰?”

    “我們都是單獨會麵,其他人的信息並無權幹涉,不過我勸你最好不要去過問,兵部已經變成了一把毫無準頭可言的凶刀,你若冒然上門,不但會讓你自己陷入險境,還會連累將一切都透露給你的我,”他微頓,解釋說:“你知道,我還有一大家子人都在這世上。”

    池霽微微抿唇,“最後一個問題?”

    他看著顧楓眠,覺露出了麵上這張豔麗皮相底下的真實情緒,輕聲問道:“方書遲當日,到底是生是死?”

    ——

    夜裏雨勢陡然瓢潑,澆透了山林,茅屋上頭蓋的幾層草席也開始被逐步擊破,絲絲點點從房頂滴下水來。

    屋裏的擺設十分簡單,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口鍋,還都舊的瞧不出本來模樣。

    屋裏點了盞燈火,方書遲就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著麵前的小姑娘,熟練地在角落找出來些能接水的器物,放在漏水的屋頂底下盛著。

    但隨著雨勢變大,漏雨的地方也越來越多,屋裏幾乎沒有再能盛接的器物,床上幾處都放的擠不下人了,兩個人隻好拿草垛找了個不漏雨的地方坐下,守著一盞微弱的燈火,大眼瞪小眼。

    “你爹娘呢?”方書遲沒忍住問。

    小姑娘神色淡然,“我沒爹娘。”

    方書遲沉默一瞬,略微有些動容,又問,“那你一個人在這裏住了多久?”

    小姑娘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回答。

    方書遲換了個交流的方式,“其實我也沒了爹娘,而且一個人住了很多年。”

    對方畢竟隻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就算心底再怎麽防備,也該知道沒有人會拿自己的爹娘開玩笑哄人,於是心下惻隱,微微抬眸多看了他一眼。

    方書遲衝她笑了笑,低頭解下了自己腰上的玉環,在昏暗的光線中朝她遞去。

    小姑娘歪了歪頭:“?”

    “我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唯有這一件還能入眼,”他抬眸望了眼屋頂正在往下滴的連成線的雨水,接著道:“夏季雨水來勢洶洶,且不知曉何時才能停,恐怕接下來幾日,都要你好心收留。”

    小姑娘隨意掃視了一周,望著滿屋漏的雨水,“一間破茅屋而已。”

    方書遲看著她笑了笑,“一隻花不出去的玉環而已。”

    從白天看她在光線底下盯著玉佩的眼神,方書遲就知道,她喜歡這玩意兒。

    小姑娘正是愛漂亮的年紀,沒道理會不願意懷揣這種潔白溫潤的美玉,得感慰藉。

    他將玉環放到她掌心,自然而然問,“我姓方,在家排行第二,別人都叫我方二,你呢?”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沉思片刻,搖了搖頭,“我是被發賣的途中逃到這處山腳的,茅屋不是我的,床也不是我的,那時候隻聽他們叫我‘小瘦馬’。”

    方書遲皺眉,“你還記得是誰發賣的你麽?”

    小姑娘一陣靜默,並未回答。

    方書遲已然從她神色裏猜到了答案。

    “你念過書嗎?”

    方書遲點頭,“念過。”

    “那你幫我取一個名字,這玉環我就不要了。”

    方書遲沒有接她遞過來的玉環,抬眼往了眼屋外、夜色中都如紗衣一樣的水霧,濃濃裹著茅屋周遭,隻是低眸抄起一旁的木棍,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了個“英”字。

    “這個字,念英,詩經上有‘英英白雲,露彼菅茅’,是說雲霧沾濕蘆草。”

    小姑娘目光直視著地麵那個字,低低念道:“英,英英白雲…”她反複回味,又低低彎了彎嘴角,“真好聽。”

    方書遲衝她笑了笑,“英英,還不困嗎?”

    英英眼眸微閃,後知後覺應了一聲,“不困。”

    好似取了個名字之後她便有了人氣,防備也不比先前那樣重,與方書遲坐在燭火前,說了許多有關於這座茅屋的事。

    她在這裏住了有半年,怕那些發賣她的人找她,就一直沒挪地方,偶爾拉著牛車進城乞討些銀子攢著,以備日後逃命。

    平時也隻靠野菜和山上的野味飽腹,雖然纖細的胳膊腿看著一掰就折,實則她力氣大的很,彈弓也打的不錯。

    不過屋前屋後光的什麽都沒有,方書遲也疑惑,“怎麽沒見你的牛車?”

    “牛車還要從這裏走出去三裏地才能見到,我放在一個農戶家裏,偶爾到進城的時候才會上門去牽。”

    所以一開始她就沒有打算不管他。

    “你不怕我是壞人?”方書遲問。

    英英看著他認真地說:“一條賤命而已,就算你和那些人沒有找上門,我也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死了。”

    方書遲看著她清秀的麵龐,一時多了些溫情,“你心胸豁達,卻也要睡覺,你若不相信我,便抱著斧頭睡。”

    英英沒搭理他,隨便在角落找了個地方靠著閉上了眼睛。

    這一夜,屋漏偏逢連夜雨,始終不見停。

    ……吆吆吆

    作者有話說:

    方書遲:其實田園生活也不錯。

    注:“英英白雲,露彼菅茅。”出自《詩經,小雅,白華》

    英英:輕盈明亮的樣子。

    古代“瘦馬”多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在七八歲之時,被人口販子買回後調習,教她們歌舞、琴棋、書畫,長成後賣與富人作妾或入秦樓楚館,以此從中牟利。因貧女多瘦弱,“瘦馬”之名由此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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