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日沉樓(六)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317
  第132章 日沉樓(六)

    方書遲在竹賢山莊昏睡的第七日,終於不是方書白親自來給他送藥,而是換了個仆從進屋服侍。

    隨著後背的傷口痊愈,他日益多了些精神,偶爾能夠想起來自己是在哪裏,喝的藥到底起的什麽作用。

    看著低著腦袋的仆從奉上藥來,於是霍然一把推翻了藥碗,“方書白呢?”

    他今日肯定是不在山莊。

    但能在這裏給他喂七日的藥,肯定是為了拖延時間。

    “主子出門辦事,下午就會回來。”那侍從給出的答案所差無幾。

    方書遲起身,眼前忽而花白了一陣,他隨手撐在椅子扶手上,等了片刻才又重新看清麵前景物。

    低眸瞧著地上潑灑的褐色藥汁,鼻尖苦澀的氣味縈繞,他皺了皺眉,問道:“這是什麽藥?”

    仆從拾起地上碎碗的瓷片,躬身回答說:“是給公子治傷的藥。”

    方書遲冷笑一聲,挪步向門口走去,那仆從卻並沒有阻攔,待他挪到門口打開房門,瞧見院子裏的光景,才在他身後款款出聲道:“公子倘若不願在屋裏待著喝藥養傷,屬下可以帶公子到處轉轉。”

    方書遲聞言扭頭看了他一眼,“好。”他應道。

    竹賢山莊是避暑的好地方,七月炎熱抵不過竹林碧水、冷泉飛鳴,清幽的山澗用山煙把人渾身上下都洗濯幹淨,連同昨日擔憂一同隨流水而去。

    偶爾一陣鳥鳴持續,在枝椏上交互,振翅的響動穿過碧綠枝葉,衝往天際。

    “我在這裏待了有幾日了?”方書遲坐在一塊渾圓的石頭上問。

    “今日是第七日。”

    他捏著腳邊的石子往一旁山泉裏扔,砸出一串串漣漪,又隨著冒白的水花沒入水底。

    “我能走了嗎?”他又問。

    仆從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回答說:“還不能。”

    “什麽叫還不能?”

    “屬下隻是聽命行事。”

    方書遲半晌沒再提問,再站起身,隻是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密林,“這後麵是什麽地方?”

    仆從隨著他的視線看去,微微抿唇,“屬下不知。”

    方書遲聽完勾起嘴角,往前走了兩步,“那裏似乎有條路。”

    那仆從不聽他的,“公子,我們該回去了。”

    “我好奇,你去幫我瞧一眼。”

    仆從麵露難色。

    方書遲退後又坐回了那石頭上,向他攤開兩手,“你們灌了我什麽藥,自己不清楚嗎,這山林灌木叢生,溪流遍地,各處都長一個樣,就看一眼,還能讓我跑了?”

    仆從微微動搖,往前挪了半步,“那公子在此處等候,屬下去探探路。”

    他挪步往那片密林,身後靜謐,隻是還沒走出去兩步,後頸便一陣劇痛襲來,眼前隨之沉黑……

    醒來時,山中林漏光影,約莫已經過了午時,他就趴在那塊兒圓滑的大石頭上,身旁在沒見別的蹤影。

    人已經跑了不知道多遠。

    沿著原路趕回山莊,方書白已經辦完了事情在屋裏候著,見回來的隻有他一人,麵色略微難看,“他跑了?”

    那仆從立馬屈身單膝跪下,“是屬下失職,還請主上責罰。”

    “算了,”方書白歎了口氣,“跑了就跑了吧。”

    ——

    穿過山林之後,有一條人為踩出來的小路,方書遲順著這小路下山,果然通往了幾座含有人煙的茅屋。

    他過去時,那家的小姑娘正在門前劈柴禾,十來歲的年紀,拿著看起來就足量的斧頭,輕而易舉能劈出木頭清脆的炸裂聲。

    聞見人來,隻緩緩停下動作。

    她抬眸看了方書遲一眼,又打量著他身上被樹枝劃破的衣服。

    似乎不怎麽想搭理,瞧見他衣袖滲出來了血,也沒有動容,轉而低眸繼續劈起了柴。

    “請問,此處往京都怎麽走?”

    京郊地方雜,山林附近更是少有人煙,冒然讓他撞上,也是趕了巧。

    小姑娘聽見他說話又停下了手中的斧頭,清脆的聲音裏透著一股穩重,“往東走,”她看著方書遲身上的血口又補充道:“不過很遠,步行趕不到。”

    方書遲愣了愣,看著她又從容劈起了柴禾,一時有些窘迫,心裏把方書白罵了十來遍,才開口問道:“那你們平時怎麽過去?”

    小姑娘動作沒停,“我家有牛車。”

    方書遲從腰間取了塊玉牌下來,“那我用這玉跟你換好不好,等抵達京都,你的牛車我依舊會送還回來。”

    小姑娘往他手中看了一眼,見是白色透亮的玉環,頓時有了些興趣,放下手中斧頭向他走過來,拿起他玉佩放在光底下好好打量了半晌,低歎了聲“真漂亮”。

    方書遲剛覺得有戲,隻見她又把玉環丟了回來,“有福氣拿,沒福氣花,你還是自己收著吧。”

    方書遲心底咯噔一聲,隨之接住玉環,還想再懇求,又聽她開口說道:“正好明日我趕趟京城,你若不嫌棄,先在這裏將就一晚。”

    方書遲當然不嫌棄。

    ***

    這幾日攝政王府並沒有什麽動靜。

    貞景帝聽了稟報麵色如常,看向一旁池霽的眼神也多了些懷疑。

    “這一場糾察至此,連攝政王府也沒有幸免,這個結果,當真正確麽?”

    池霽俯首,“陛下不必憂心,忠主之臣自然經得起試探,經不起的恐怕也不是陛下能用的人。”

    貞景半晌沉默,他便又接著說道:“不管是朝臣還是攝政王,都是陛下一人之附屬,陛下就算再怎麽下令駐兵,那也是理所應當,”

    “倘若此次無事發生,良臣得證、皆大歡喜,倘若有事發生,陛下正好借此機會排除異己,徹底鏟除朝中逆黨,以鞏固皇權。”

    貞景帝抬眸,對著滿目金殿輝煌嗤笑一聲,“鞏固皇權?這皇權仿佛支離破碎,誰都能上來踩踏一腳,可一到了顯真章的時候,誰都不做這個出頭鳥,獨留朕一人坐在這瓊樓玉宇之中擔驚受怕,遲遲等不到盡頭。”

    他此言落地,殿外忽然貫徹一道雷聲自天幕邊緣劈下,炸裂了無數人的心神。

    隨即天色瞑瞑,烏雲攆著晴空壓低,晦暗渾濁,又一道雷鳴崩裂,天邊揚起瓢潑大雨,俄而蔓延到長樂殿前,濺濕了丹墀。

    聲勢浩大的雨點張牙舞爪地想爬進殿內,簷間墜落的雨線成幕,罩在殿前隔絕外界。

    池霽漠然處之,依舊等著貞景帝出聲。

    “又下雨了。”

    池霽點頭說“是”。

    貞景帝挪下禦階,自殿中穿過,停在殿門前。

    “京都內巡防的禁軍,吩咐人去撤了吧。”他吩咐完又問:“還有,方二如何了?”

    池霽微抿唇,“錦衣衛已經派人去京郊搜查了兩日,暫時還沒有結果。”

    貞景帝低歎了聲,“那些行刺之人可查到了來路?”

    池霽頓了頓,斟酌了片刻,才鄭重道:“是…戶部尚書顧大人。”

    貞景帝顯而易見地皺了下眉,又是一陣靜默。

    今日洪得良前去處理東廠諸事,並未跟在身旁,大殿裏除了一個池霽,就隻有新任的秉筆蕭驚華跟隨,不過方才聽他們談起政事,他自覺回避了下去,這會兒也沒見身影。

    “他手竟然伸的這麽長了麽,”他低笑,“你看,談起糾察一事的決策,誰都怕死的不敢進諫,換了背後,暗刀子下的比誰都快。”

    池霽默不作聲聽著沒回話。

    “朕給過他太多機會了,”貞景帝又歎,“不識抬舉的東西,罷了。”

    池霽聽出他言外之意,略有驚訝,不過也還是沒出聲,隻是看著他轉身又挪回了殿前龍座,喚來了蕭驚華,讓其擬筆詔令——

    擬的,自然是如何處置顧楓眠的詔令。

    池霽不便久留,便請命告退,回了翰林院修撰今日朝中之事。

    ……

    酉時初,解令京中巡邏的禁軍,以及顧楓眠被令處死的消息,被一同傳往宮外。

    消息核實之後,有人歡喜有人憂。

    顧府上下連同這天色一起陷入陰沉風波,原本在衙門當值的顧豫也聽聞了消息趕回了府,是時,顧夫人都快沒哭斷了氣。

    想去求往日來往的官員,卻被人家拒之門外,唯一交好的禮部,如今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好不容易消停下來,舉家傳信送往宮中,請求顧妃向貞景帝求情。

    可今日長樂殿的大門緊閉,由東廠之人嚴格在外把守,任何人都不許求見。

    顧妃拖著本就沒有修養痊愈的身子,跪在殿外的雨中,直至昏厥也沒有見到貞景帝一麵。

    顧氏之人徹底沒了轍,隻能等著顧楓眠處死之日——

    “宮裏的人傳信說,行刺方書遲的刺客就是他的人,這一把,他是玩火自焚。”

    沈宓正立在窗前,擺弄著淋濕了的鴿子羽毛,用懷裏的帕子替它擦了擦水漬。

    “總覺得他不至於蠢到這個地步。”聞濯撤走他手中的帕子,給他換了個幹淨抹布過去,邊不滿道:“擦我且都沒這麽講究,給它用什麽帕子,用塊抹布得了。”

    沈宓動作微微一頓,從善如流地接過了抹布,接著前文顧楓眠的事繼續論道:“可以確定的是,聯合世家造事,肯定有他的份,隻不過在方書遲這一環上,他們那群人裏不巧出了岔子。”

    聞濯笑了笑:“你猜想是誰?”

    ……

    作者有話說:

    方書遲:我的山居生活好像結束了,又好像不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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