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經年釀(七)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210
  第126章 經年釀(七)

    聞濯與聞欽二人,從貞景元年開始,就再沒有這樣鋒芒畢露的爭吵過,此前聞濯顧及他是君,自己是臣,尊禮循規,從未做過一件違背他心意的事情。

    放手政權也好,安安分分地在京都做隻紙老虎也罷,他向來都是遵聽旨意。

    可貞景帝並不適合做皇帝,或許說,他明麵上以及心裏謀劃的那些事情,到底是故意為之,還是真心實意,沒有人能夠在這個時候分清。

    啟用東廠監察的製度有問題,逼世家逐步退出牽涉朝廷的舞台也有問題,試圖用以世家之首的方氏來出麵糾察,以至於堵住百官彈劾宦官的嘴,更是大錯特錯。

    如今的翰林院宦官與文臣並舉,內宮由宦官掌權,偌大的朝廷也經過他的允許,逐步落入宦官的監守之中。

    新朝的根本原本就不穩固,他單方麵想徹底拔掉世家的根,推自己信任的新勢力上台,完全就是大踏步踩著危樓還不自知。

    倘若世家與朝臣決意不讚同太監摻和政治,那麽這座危樓隨時都能坍塌。

    況且這樣的事,他早在春闈之後做過一次了,那次鬧的有多不可開交他不是不知曉。

    好像收拾爛攤子的人不是他,他便覺得這些都是有底線的,隻要不超過底線,他就還是能行使他皇帝的權利。

    而如今,他也千不該萬不該,用婚事的借口來惡心他。

    “倘若陛下今日是來探病的,現下病已經探過了,還請不要因臣而耽擱朝事。”他嘴唇繃成一條直線,手中還握著沈宓微熱的指尖。

    其實他也在試,聞欽對他的底線。

    他知道他們之間,除了沈宓在他這裏是不能提及的存在,其他的都沒什麽可謂。

    成婚一事雖帶有試探,卻沒有直接點明他與沈宓繼續下去的後果,或者說是惹一個皇帝不高興的後果。

    聞濯權當這最後的體麵,是看在過往諸事的情麵上,所給的寬容。

    可這麽一來,此事沒完沒了,試探總有一日,會變成真刀子。

    他起初並不想爭,可事實證明,沒有籌碼的自以為的風平浪靜,不過是在醞釀黎明前的最後一場廝殺。

    光自保,又怎麽能夠。

    貞景帝之後並未再爭,或許心裏存了惱怒,卻因為某些原因暫時忍了下來,飲完沈宓與他添的那杯“浮來青”,便起身離去。

    ——

    他離開後沈宓鬆了口氣,也多了些憂心。

    “今時不同往日,你既然知曉陛下不會同意給你我賜婚,又何必每次都拿這個來惹他惱怒,比起這個,無心成婚的借口不是更好麽,起碼不會讓他覺得,自己的權力和地位在被人肆意無視,況且,世家還在蠢蠢欲動,聞氏之人兩敗俱傷隻會讓他們得利。”

    聞濯用力地掐了掐眉心,另外一隻手握著他的指尖,將他整個手背圍進掌心。

    “不是借口。”

    沈宓縮了縮指尖,“……”

    “你瞧不出來麽,我隻不過是真心想與你定個名分罷了,他方才離你那樣近,難道還我要麵不改色的說,我並不想與人成婚?”

    沈宓哭笑不得,看著他麵上顯露委屈,心裏軟的不行,抽動手腕拉了拉他,“過來,讓我抱一抱。”

    聞濯繞過茶案挪到他身側,被他展開雙臂攬進單薄的懷裏,一陣清冽茶香撲鼻,安定了他所有動亂的情緒。

    “不是說,不在意禮數嗎,你連聘禮都不要,何必還在乎賜沒賜成婚?”

    聞濯埋在他肩上,“起初我想當然,覺得不管旁人如何看來,我知曉你心似我心就夠了,可後來望見旁人盯著你看,我又沒那麽滿足了,我想,要是讓誰都知曉你是我的,都沒膽子瞧你就更好了…”

    “當然,今時不同往日,我再也不是那個大權在握的攝政王,這事沒法兒這麽辦,所以我想,倘若你我能有個正經婚書,也稍能滿足——”

    “給你寫!”沈宓急促打斷他道:“等我再抱一會兒,抱夠了,我就給去給你寫。”

    “你說的,”聞濯蹭了蹭他頸脖,“我等著。”

    ……

    用過晚膳後。

    沈宓就端坐案前,聞濯站在他身側,一邊盯著他指尖流轉的筆杆,一邊替他研著墨。

    見他款款落筆寫“婚書”:平生廿載,幸逢卿卿,銀釭相照,魂夢至今,此情長久,見青山爛透,見滄海橫流。

    嘉禮初成,良緣遂締。詩詠關雎,雅歌麟趾。此證!

    從茲締結良緣,訂成佳偶,赤繩早係,菱花並蒂,欣燕爾之,謹訂此約——

    沈宓,聞濯。

    聞濯瞧著嘴角微勾,直至他落筆拿鎮紙壓好,回顧著從頭看起,“銀釭相照…看來還記著我去年給你寫的信。”

    沈宓抬了抬下巴,“你以為我到底能有多薄情?”

    聞濯擺首,“沒有。”

    沈宓從旁抽出一個小匣子遞給他,“信我一直都好好收著。”

    聞濯接過匣子半晌沒說話。

    沈宓又回頭看他,挑著眉頭問:“不打開瞧瞧?”

    原本打不打開都沒什麽,無非就是一些他曾親筆寫下的書信,可他這樣的神情,聞濯總覺得好像裏頭有什麽。

    他略帶了抹期待摳開匣子,入眼確實是一堆紙。

    “這是…”他展開最上頭一張,發現是京都一家錢莊的憑證,上頭寫著的數目不小,再往下翻,除了世子府的家底房契,還有幾張隱約聽過地方名字和商鋪的紅契。

    “你雖說不要聘禮,可倘若我真心要娶你,該給的一樣都不會少,這些年我積攢下來的家業都在這裏,你數一數,好好收起來。”

    “什麽意思?”聞濯眼神晦沉,裏頭藏了今晚躲在雲後的整條星河,看的人心下緊張又悸動,渾想沉浸到裏頭不眠不休,要這天,再也不要亮了。

    他伸手穿過半空,虛虛撈了一把,指尖停在他麵前,“你說呢?”

    聞濯咽了咽喉嚨,聲音微啞,“都給我?”

    沈宓指尖往下,挪到他凸起的喉結之上輕輕碰了碰,輕聲道:“是,都給你,從今往後,隨你怎麽樣…都可以。”

    聞濯喉結滾動,“那你呢?”

    “我也一樣。”沈宓道。

    ……

    方書遲白日送來的信中有約。

    雖不曾說明到底是什麽事,但沈宓猜測,應該跟近來的朝廷脫不開幹係。

    他的這位師兄,看似無情實則有情,對待萬事的看法,都比旁人要全麵,常常傷人傷己而不自知。

    這麽多年,沈宓身邊林林總總的人,都在塵世風波中變得麵目全非,隻有他,好像從未變過。

    隻可惜他二人自從方觀海老爺子歸隱之後,就再無牽連,就算打馬正街上過,也不會停下來多看一眼。

    因為這份疏離到沒人在乎的師門情誼,京都之人從不會在提起一個的時候,順藤摸瓜說起另外一個。

    其實他二人並未鬧掰,隻是用了另外一種方式相安無事。

    翌日傍晚。

    沈宓整衣出門,於城中攬星湖上乘船,登上攏秀坊所屬的遊巡畫舫。

    這畫舫吟詩作樂,賞景相會再合適不過,許多達官貴人私下裏往這裏邊湊,全是為了美人一笑、春宵一刻,因為人多眼雜,又有官場的人自己心裏有鬼,一般不會被什麽不開眼的人追查。

    沈宓到時,方書遲已經候在包間之中,點了一壺碧螺春,簾幕之側還有歌女撫琴。

    見沈宓進屋,便抬手揮退了歌女。

    沈宓挪步珠簾內幕,與他相對而坐,靜靜看著他給自己添茶。

    “師兄。”沈宓輕輕低語。

    方書遲指尖微微一頓,弄灑了茶水,“從前那些事,都過去了嗎?”他抬眸望著沈宓平靜的雙眼,仿佛潰破他的表麵,去他皮囊底下穿梭了一眼。

    沈宓淡淡移開目光,“過去了。”

    方書遲微微收了收下巴,“是麽?”他質疑完又道:“你的眼神告訴我,因為今日見到我,所以那段往事又變得清晰,既然沒過去,又何必來見。”

    “師兄,”沈宓皺了皺眉,“我從未怪過你。”

    方書遲微愣,“我知道。”

    話音落下,兩人沉默一陣,聽見舫外起笛聲。

    沈宓呼出一口氣,“雖不知曉師兄今夜邀約所謂何事,但大概猜測,應該是有關朝中的事吧?”

    方書遲很多年沒有聽過有人再叫他師兄,今夜頻繁聽來,忽而想起從前他們還在長寧殿——也就是現在的承明殿裏溫書的日子。

    他愣了一下,又立刻回過神來,“是。”

    “師兄近來風頭正盛,是為陛下看重的良才,不知道還有什麽事能叫你尋上我?”

    方書遲抬眸看了他一眼,“我知曉攏秀坊裏都是你的人。”

    沈宓微微挑眉。

    又聽他說,“近來陛下派人在監視攏秀坊,不過他的矛頭指向的並不是你,而是攝政王。”

    京都之中,通點消息的人都應該知曉,他如今是跟攝政王綁在一條繩上,方書遲自然也不例外——

    作者有話說:

    沈宓:我與師兄,竟都是受。

    注:婚書第一段參考了去年七月半聞濯給沈寫的信,原詩出現過,“如今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