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試霜寒(五)
作者:
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713
第117章 試霜寒(五)
姚如許自願請旨前往閬州處理災情,其實有兩個原因。
一是由於所處戶部的分內之責,二是緣由他年少時之舊土,就是在閬州。
此事追根溯源,有頭有尾。
過往韓禮講學紮根閬州,他成韓禮門下弟子,來往走動都在那方寸之地,留下了不少舊人舊事。
而今韓禮已死,可他仍舊記得師生之情誼,舊鄉之安穩,每每回想起來,記憶裏浮現的畫麵全都是好的,幾乎沒有令他多增怨恨的東西。
或許人一死,換回來的憐憫,在特定的人眼中,足夠顛覆他平生之過錯。
那時廬州那一劍,融入夜晚斑駁的火把之中,被燒成了一抹留在他身體裏的痛。
攜帶著這抹痛,他曾在許多日子裏,固執地細數過往韓禮給他的教誨,細想他教導的每一句箴言,細辨他每一樁背信棄義的謀策,竭盡全力地想通過醜化這個人在他心目中原本的印象,試圖讓這抹痛能夠變得輕描淡寫些。
可這顛覆了一切的認知,還是在應接不暇的無數次掙紮呻吟中,毫不留情地將掙紮和迷茫碾在他身上,讓他變得敏感又脆弱。
他其實一直都很想問問沈宓,接下來他該走什麽樣的路,往何處走。
可沈宓隻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一條斬斷過往的新路,留他一個人立在過去,在那些糾纏不休的舊人舊事裏獨自徘徊。
他沒有新的路。
沈宓親手解決了過往,與過去的家仇國恨一刀兩斷,投入新人之懷,如日方升。
而他,從頭到尾背著家仇被人當作棋子拋棄,師也不是師,父也不是父,在偌大的京城之中,埋著皇家最為醃臢的秘密。
沒有人能夠救他。
於是他隻能自救,隻能將往事混亂,將那晚廬州一劍的絕地逢生,當作是韓禮的心軟。
雖然死了幹淨。
可這世上,確有一個僥幸讓他活的,與他毫無血脈幹係的人。
他應該為此有一分高興。
所以他不能恨韓禮,也無法怨沈宓。
無論是閬州安撫災情,還是繼續與沈宓交好,都是他唯一能夠活下去的“路”。
旁人怎麽猜想的他的所作所為,他半分都不在意,升官發財也好,娶妻生子也罷,自始至終,他隻是想如沈宓一樣,能舍棄舊的路,去往新的路。
即使,這條路會讓他死。
——
啟程這日,京都的雨還沒有停。
山色空蒙,雨色清新,到處都繚繞著縹緲的霧氣,風中摻著寒意,要冷透人心。
來送他的人並不多,姚清渠忙於內閣諸事,府上隻有一個他名義上的姨娘,替他準備了吃食和厚衣。
在朝相交的人少之又少,門前一度冷清的隻有馬車和侍衛。
好在趕在寅時末,方書遲駕著馬姍姍來遲,丟了他一把防身的匕首後,與他並排騎馬打著傘一路行至城門之下。
同行前往閬州的相關官員早已等候多時,望見他身影,一群人撐著傘上前行禮。
姚如許不願耽擱,視線隻朝他們中間稍稍掃了一眼,正收回時,不經意間落在其中某一人身上,忽然頓了頓韁繩停下。
那人像是感知到了他的反應,立馬抬起麵,不緊不慢直朝著他走了過來,抬手遞上一物,“我且奉命前來送大人一程。”
姚如許眸光微閃,見他手中信封,抿唇拿起收進袖中,衝他微微含首,“在此謝過殿下。”
濂澈收回手,俯身拜禮,“那便預祝姚大人,此行一帆風順,馬到成功。”
即使是攝政王府的名義,姚如許也無比知曉,到底是誰要送他。
曲指碰了碰袖中那封信,他麵色上的冷清隨之變淡,轉頭與方書遲對視一眼,千萬句珍重之言,沒入一個眼神之間。
隨即揚聲駕馬,踩起遍地水花,飛馳城外,不見蹤跡。
**
送走了人,方書遲牽著馬匹獨步漫回梅苑,今日無差事,裹了一身寒氣回府,正好有空能夠他舒坦。
抱著這樣心思,他步伐不由得輕快,進門時收了傘,專門淋著雨踱進院子,庭廊中有人都沒瞧見。
“大人為何有傘不撐?”
方書遲聞聲心下一提,隨即又款款落下,轉身看向聲響來處,見池霽又是陰魂不散的一身青色衣衫,立在他麵前,手中好似還抱著把琴,頓時臉色就不好了。
沒搭理他的問題,反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池霽姿態從容,一張嬌豔的令人抽氣皺眉的皮相,在陰沉的光線中,顯得格外有攻擊性,默聲盯著人時,像是在挑釁,可眼神中有繾綣,又實在像是誘引。
“來給大人撫琴。”他渾知曉如何才能取悅男人歡心,哪怕一張臉一副身軀也貨真價實的是個男人,言辭行動間,卻止不住地有種妖氣。
可恨的是,方書遲極為清楚地知道,這股妖氣尋常在別處根本見不到,純粹是專門為了針對他的。
他暗惱,氣的皺眉,心裏罵他不知廉恥,嘴上卻依舊揣著文人雅士的端方,拒絕道:“我不喜歡聽琴音,請回吧。”
池霽遺憾的抿了抿深色的唇,身形未曾移動半分,忽略他這張豔麗的臉,整個人就相當於堵牆一樣立在庭廊中央,“從前怎麽沒聽大人說過?”
“跟你說麽?”方書遲咬了咬牙,“你以為你是誰,讓開!”
池霽不讓,還又往前走了兩步,離得近的看得清他眼底一絲一毫的波動,“是某不識趣了。”
他笑了笑,皮相猶如綻開的豔麗花朵一樣舒展開來,轉頭看了看天邊,又接著說道:“外頭雨水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大人不如請某進屋喝杯熱茶?”
方書遲不知曉他心裏打著什麽如意算盤,心理的防線越是容易擊潰是,麵上越是不留情麵,“不必進屋,池修撰有什麽事就地說清楚就好,今日本官約了人,還勞煩修撰撿重要的說。”
池霽麵色接連變了兩番,終於落了點不高興,“你約了人?”
方書遲冷著臉,“池修撰有什麽不滿?”
池霽冷笑,“不敢。”
“倘若沒什麽事,還請修撰自行離府,不——”
“方宿和,”池霽忽然打斷他,叫了他的字。
方書遲也愣了下,隨即緊皺眉頭地盯著他。
池霽在他並不和善的目光中,不緊不慢上前縮短那一步的距離,並在他退步之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麵色偏執,“我究竟意欲何為,你當真不明白麽?”
方書遲該明白什麽?
他隻知道這人表裏不一,嘴上說的與心裏想的其實差距大了,暗自謀劃的東西抵得上一般人好幾個心眼。
且不說那些是對是錯,自從他試圖拉攏自己的那一刻起,他們之間就隻剩隔閡。
哪怕初見再怎麽驚豔,他試圖求和的一舉一動再怎麽卑微孟浪,他用那張足夠亂人心智的皮相再怎麽引誘,方書遲都不想再與他搭上什麽幹係。
所以他意欲何為。
丁點兒都不重要!
他甩開池霽帶著溫度的手,想重新劃開他們之前的距離。
可池霽此人遠比他想象的要能屈能伸,也更無恥——
他趁機湊上來,扣住他腰肢,將滿身不曾沾染雨水的暖和籠罩在他周身,用幹淨的衣衫包裹住他,將堅硬的下巴靠上來,壓著他將他的如數掙紮都抵在廊柱之上,情真意切地求悔道:
“我擅自揣測你,拉攏你,都是我不好,你要打要罵,我也都認,可你能不能,不要跟我撇清幹係?”
他這樣樣貌的人,換旁人身上早原諒他千回百回了。
可方書遲不一樣,他最多還能再頂一陣。
於是依舊冷著臉,掙紮著要脫身,“你放開!”
池霽摟的更緊,蹭進他冰冷的脖頸,竟還掉出了一兩點眼淚,驚的方書遲渾身防備如簌簌掉下,整個人如同剝了殼的蝦一樣,軟的毫無抵抗。
果然隻一陣。
“你……”
“我不想放。”池霽滿麵埋在他脖頸裏,捂熱了他原本被雨淋的冰涼的皮膚。
方書遲隻覺得渾身不自在。
他從未惹誰掉過眼淚,就算是少年時,他也隻會哄人,還從來沒教哪個姑娘不高興,更別說是男人。
而今,一個八尺有餘的男人窩在他懷裏哭,他什麽氣都成了古怪,原本掙紮的手都不曉得要往哪裏放。
方才還能裝作冷漠攆人的話,全數咽進了腹中,再也找不著根源了。
“你起來。”他皺著眉。
池霽一動不動,壓著聲音在他頸中呢喃,“那日戶部衙門外,你寧願駕馬碾死我,也不願與我露個好臉,後來我千辛萬苦追到白葉寺山腳下,你卻寧願淋雨撐旁人的傘,也不要同我一處馬車庇護,”
“今日我又來尋你,不惜找撫琴這樣蹩腳的借口來得你寬宥,你還是要攆我,方宿和,為何你待旁人的寬宏大量,偏偏落不到我的頭上,我到底是如何的罪孽深重?”
方書遲擰起的眉更愁,再次重複了一遍,“你起來。”
池霽仍然分毫未動,不過聲音喑啞,比方才又可憐不少,“我不想,我知曉我一起來,你又要走——”
“不走…”方書遲打斷他的話,沉沉閉上了眼,無可奈何地歎出一口氣來。
真的難搞。
頸間人的呼吸微微頓了頓,隨即緩緩離開那處,逐漸放了冷風進去。
池霽抬起一雙緋紅的眼,看著他滿麵無奈,不舍的鬆了鬆手。
方書遲莫名犯起從前沒有的頭疼來,“讓開。”
池霽神情悵然,卻還是微微側身讓他從旁穿過,隨即愣在原地半晌,涼風吹的眼皮都生疼了,身後才冷不伶仃傳來一句——
“方才不是還要喝熱茶麽?”
他微訝,隨即暗自勾起唇角,挪步轉身。
……
作者有話說:
方書遲:換成你你也頂不住。
求一波星星,孩子的星星少的可憐~
(看到評論區有讀者對於副cp感情的疑惑,解釋一下:
他倆從初見就有點貓膩,先不說還未中榜的才俊和監察官員間暗潮洶湧,就算他倆都是普通人,見一麵就能要對方送琴,還暗戳戳的在那語言撩撥,他倆要是沒點事兒誰信。
如果方沒送,他倆就是單向感情線,可方明知道池是在撩撥,卻還是送了琴,還是好琴,之後同意對方上門,從這一刻起,就是雙向了。
後麵的劇情,你們帶入現實,就能體會的出來,比如曖昧期對方突然暗戳戳的告白,以及對方踩了你雷點,雖然讓你下頭了一瞬,可他畢竟還是你的理想型…摩多摩多,慢慢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