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試霜寒(二)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760
  第114章 試霜寒(二)

    京都的四大世家之所以能夠尊方氏為首,不止因為英武候的落封。

    甚至再往前追溯,方家承襲的侯位,除了先帝與方書遲父親的交情頗深,還看在了方家老爺子的情麵之上。

    方家老爺子名為方觀海,字仲愷。

    當年北辰第一代帝王嘉辰尚且在世時,他就已經入朝為官,立業時以謀略和博學篤誌聞名,後被嘉辰帝提為太子少保,輔佐朝政。

    嘉辰帝立業之中耽於國事,膝下一直無子,故而百官諫言,極力推薦立封當時他才及冠出頭的庶弟長靖為儲,受少保方觀海教習。

    後來因為政治上各自的抱負不同,儲君長靖發動籌謀已久事變,與方觀海為首的士族沆瀣一氣,私養軍隊和宮中禦林軍暗中勾結,終於在重陽宮宴之際,屠了半數朝臣,逼宮事成。

    嘉辰帝當事抵死頑抗,被長靖一劍封喉,宴會上貼身保護的近侍心腹,也無一辛免,唯有嘉辰帝師韓禮,那一夜南下講學,僥幸得以逃命西南閬州。

    而當時的皇後沈氏,在宮亂後被宮人幽禁長樂殿中。

    直至半月後,新朝成立、長靖登位,授官職給那群助他得道的世家士族,拉攏新貴後,才得以重見天日。

    長靖帝自幼傾慕兄長之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以滿朝舊臣與百姓的性命逼迫沈氏再嫁。

    沈氏仁善,在長靖大赦天下之後,應允與他成婚,也順利保住了當時還未聲張的腹中胎兒。

    長靖帝夙願皆成,特提逼宮事中替他出謀劃策的方觀海,為太子太傅,還指名他做沈氏腹中皇子的老師,等皇子誕生之後,由他親自教習功課。

    這祥和之勢,一切都順理成章。

    再後來沈宓誕生,自年幼時便由他教導,在一言一行中存了深厚的師生交情,倘若不是中間身世揭露,被長靖帝各種疑神疑鬼,他們的師生緣分恐怕也不會走到盡頭……

    “你怨恨他嗎?”聞濯問。

    沈宓愣了愣,“怨恨什麽?”

    “雖是先帝屠戮前朝,可刀卻是他遞的。”

    顯而易見,站在嘉辰的立場上看來,他方觀海包藏二心,與儲君聯合逼宮,不仁不義,負恩昧良,簡直不配為人臣。

    沈宓又窩進了椅中,視線投向案上的那兩支芍藥,花片紅的像血。

    這要他如何回答呢?

    他自出生時,認定的父親便是長靖帝,認定的老師也隻有方觀海。

    有關於改朝換代、認回親爹的事他是一竅不通,甚至於已經習慣了身邊的所有人和事。

    對於別人用三言兩語,就想向他傳達某些事實的舉動,除了滿心恐慌,就隻剩疑惑不解。

    倘若事實盡頭站著的是兩個活人還好,可嘉辰與沈氏人都死了,留下的全都是韓禮之流那些秋後螞蚱的迷惑之辭,又怎麽能夠動搖他。

    他不是沒有良心。

    他隻是在那個境地生不出一絲仇恨與憐憫。

    倘若要因為他並未親眼所見,親身經曆的事情,怨恨那時讓他集萬千寵溺於一身的長靖帝,怨恨為他傳道授業解惑的老師,那他才是沒有良心。

    他沒有怨恨的人。

    他隻能怨恨自己,倘若他能夠想的明白,在心下故意找出那麽幾個可以怨恨的人,或許他前數廿載,根本就不會吃那麽多的苦,受那麽多的傷,發那麽多的瘋。

    視線停的太久,以至於眼前一片都成了赤紅,他回神,再收回視線,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他有他的政治抱負,長靖二十多年的風平浪靜,他可是功不可沒,從長遠來看,他那把刀,遞的再合適不過。”

    “我不要你的從長遠旁觀來看,”聞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眼神沉的像是夜色裏的雨,又深又潮,藏著一股莫名能夠敲打別人心聲的情緒,毫無保留入他眼底,“我問的是你。”

    沈宓麵上的笑意消失眼底,堪堪停在了嘴角。

    兩人對視片刻,沈宓悄無聲息地瞥過眼神,將視線再次投向了案上的芍藥花葉上。

    今日,他或許不該提起方觀海。

    “我已經許多年不曾見過他了,當時心境除了複雜,也沒有別的,”他探身去碰芍藥上的水珠,轉移話題問:“這兩天下雨,院子裏的芍藥是不是都被澆的差不多了?”

    聞濯半晌都不曾回話。

    等沈宓再撩起眼皮看他,隻望見他格外晦暗的雙眸。

    麵上故作輕鬆的神情凝滯了一瞬,又強打起精神衝他挑起眉梢,笑的毫無心事煩惱、往事餘味,“我自己出去瞧瞧。”

    他起身離開座位,在聞濯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咽了下喉嚨裏的堵塞。

    他承認,他行事並不灑脫,心事沉重、思慮至深,所以這樁事,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再繼續往下聊了。

    於是快走兩步,掠過聞濯身側,直奔敞開的門口——

    “沈序寧。”

    聞濯許久沒有這樣全須全尾地叫過他的字,入耳的一瞬間,隻讓他感覺到一種身心要麵臨被剝開的瀕危感,腳下愣愣頓住。

    身後的款款湊上來新鮮溫度,將他整個後背裹緊,咫尺之間的距離,隻讓他想逃。

    因為他不想被剝開。

    可他知曉,聞濯一定會將他一層層剝開的。

    他骨子裏的蠻橫,從來不會因為他幾句好話就轉移他處。

    果然。

    下一刻,他就被一雙堅實如鐵的手臂,攬進背後寬闊的胸膛裏,瘋狂裹上來的熱度侵襲他的身軀,將他周身的所有寒氣隔絕。

    他感覺到肩膀上靠上來了一塊堅硬的骨頭,溫暖的氣息揉拂在他頸間。

    “我不配你說句真話嗎?”

    沈宓心底一沉,猛灌上來透涼冷水,快要淹沒他苟延殘喘的定力。

    “不是…”

    他話還沒說完,聞濯就帶著急不可耐又極具報複性地纏了上來。

    他吻的很重,幾乎隻剩啃咬,疼的沈宓錯開嘴唇彎腰,揮來了他掰在他下巴的手。

    可這疼依舊沒有結束——

    “長靖帝與你的老師方觀海勾結,手刃你生父,奪他江山基業,強娶你母親沈氏,害你身邊所有骨肉血親不得善終,害你齟齬十數載惶惶瘋癲,害你眾叛親離、友至陌路,利盡交疏,你告訴我說,這是長遠而利之事,那你呢,沈宓,”

    他掰過沈宓身軀,與他直視,“你在這場長遠宏圖裏,又算什麽?”

    沈宓猛然縮了一下瞳孔,撇開眼想推開他的手,又教他緊緊握住。

    “你可以恨,你也必須恨,他們每一個人對你的所作所為,都足以天誅地滅!你不能為了什麽狗屁長遠——”

    “聞旻!”他突然喊出他的字,抖了抖嘴唇,“你想逼我?”

    “我該逼你,”聞濯惡狠狠的,一字一句道:“我若是早知曉,那些塵緣舊事都清清楚楚藏在你心底,長靖二十二年終,我就應該將你綁進宮,按著讓你親手割了他的腦袋!”

    沈宓紅了眼,“你發什麽瘋…”

    “是,我早就想瘋了,”聞濯神情猙獰,將他手腕掐的生疼,“我恨不得剖開你的胸膛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麽做的!”

    沈宓梗著脖頸與他對峙良久,實在無話可說,剛垂下視線,又教他鋒芒畢露地咬上來,須臾過後,咬的唇齒之間隻剩了血氣。

    聞濯終於肯安定,埋在他頸裏,“我真恨你!”

    沈宓心尖一陷,撕裂般的疼從正中蔓延開來,酸澀到苦的氣息一路探到眼底,匯聚出源源不斷的水汽。

    冰涼的淚水落進聞濯露出來的後頸,他渾身微顫,“我恨你不怨憎任何人,把往事埋到心底,給自己做墳,到萬事最壞的結果,不過也隻求一個身死,”

    “當日憑空躍下鳳凰閣,你根本就是在騙我,什麽狗屁要我贏,什麽狗屁要保聞欽的命,你捫心自問,你是想與我活嗎?”

    他撈起沈宓的臉,將他眼尾淚痕抹幹淨,看清楚他的眼底,咬牙切齒道:“你是想死,你從頭至尾,都沒想過予我以後餘生,你隻是想報孽到頭,你終於能夠解脫了,你真狠沈序寧,你真狠!你真狠…”

    他一連咬出幾句“你真狠”,垂首鬆開沈宓,將他死死勒緊懷裏,發瘋一般在他耳側說:“我真想貞景元年年初一夜,你那把刀正好紮到我身上,起碼那時候,你是真心想與我死在一起——”

    沈宓給了他一耳光,不僅打斷了他這般惡毒的話,還將他眼眶裏暈著的一串眼淚一同扇了出來。

    “你還要繼續往下說嗎?”

    聞濯捂住雙眸,沉默良久,似乎窗外雨都停了,才冷靜下來,

    “我沒有發瘋,”他抬起眸看著沈宓憤惱的眼神,“我隻是聽到你說不恨,把往事全都想明白了。”

    為什麽回京時,沈宓要用悅椿湖一案來試探他?

    因為當時滿京都,他唯一想有交集的人,就隻剩下聞濯一個。

    他求死,從頭到尾都並非他是真的做錯了事情,隻是這世上沒有他怨恨的旁人,他認為自己該死。

    至於那年承明殿時為何答應要予他……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即是聞濯沒有預料的恩澤,也是他最後憐憫自己的一次。

    他是什麽都算好了。

    唯獨沒算到,鳳凰閣一躍,因一聲兄長稱謂,鍾自照護他千鈞一發,讓他沒能死成。

    醒來後浮世蹉跎,是他重活了一次。

    可自始至終,聞濯並沒有。

    沈宓不能口吐蓮花,此時滿心瘡痍,卻也不知所言。

    “你還要拉著我去死嗎?”聞濯問。

    沈宓無言掉著眼淚。

    聞濯吻上他眼睫,啄幹淨上頭留的淚花,“沈序寧,你真蠢。”

    沈宓抿著爛紅的唇靠進他懷裏,終於鬆開咬緊的牙齒,“我恨的,”他哽咽說:“我隻要一提起…便恨的想死,可是聞旻…我以為已經過去了。”

    聞濯蠻橫地摸進他衣衫,用力按到他胸口那道傷疤,眼神冷厲道:“你以為,你以為你瞞的很好嗎?你故作鎮定的每一次,倘若肯睜眼用心瞧瞧,就能發現我將麵上的那份都替你疼了,你還想瞞我……”

    他指尖透出暗勁,狠狠擰了一把,感覺到手中軀體打顫,又按著他後頸狠狠纏他,“你知不知道有多疼?”

    沈宓知道的,他怎麽可能不知道。

    聞濯又湊下來,狠狠地咬他脖頸,將他皮肉磨出鮮血,疼的他打顫,再湊上去舔舐幹淨,慢慢吮吻,“疼的我真想咬死你……”

    ***

    作者有話說:

    沈宓:他又發瘋了。

    注:文中嘉靖的號改成長靖了。

    (怎麽說呢,這章本來更虐,因為我中間緩了一下,然後就好了。

    過去的事很難過去,閉口不談是症結,會爛在皮肉底下,不過總會好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