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翠濕衣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691
  第111章 翠濕衣

    五月裏的第一場雨持續了數日。

    滿京都教水色洗淨塵埃,燁燁金身透出了原本的冷和孤寥,愁雲慘霧掩著的萬家燈火,逐漸渾濁,似乎人氣絕跡,醞釀著一場勢力新生的平地風波。

    錦衣衛在鴻運坊的案子上越追越深,貞景帝幾次都欲不滿,時至近日,遞上來的奏章上又呈明此案牽扯白葉寺,所有人都不得不繼續追查下去。

    聽聞攝政王聞濯並不打算親自前去,貞景帝又不甚放心,好幾次對著奏折眉頭緊皺,都教翰林院前來服侍撰筆的官員盡收眼底。

    上頭心情不佳,新上任的官員也不敢怠慢分毫,隻要立在君側,便想盡法子哄著天顏舒展。

    可連著沒出兩日,近前服侍的人換了兩番,掉了烏紗帽的人比近日提上來的還多。

    翰林院裏的大小官員戰戰兢兢,成日盼著趕緊來個合貞景意的頂上。

    可惜池霽這陣子不在翰林院。

    翰林院有些根基極深的老翰林,是先帝在世時,看在世家裙帶關係的份上著手提上來的,平日當職時便端著世家身份,極其瞧不上這新上任的寒門狀元。

    加上近來朝中對立的關係,激化了兩方本來就針鋒相對的矛盾,翰林院中暗中存異的老官員心生不滿,總在常事上怠慢這位修撰。

    一來,是著眼這位新秀在朝廷毫無靠山,二來,是覺得他一個八尺男兒,長的就不是能教人信服的模樣。

    這滿朝的男子都修的雄偉英武,偏偏他生的油頭粉麵,臉蛋渾比女人還嬌豔。

    而且先前就有傳聞猜測,池霽為成為貞景帝身邊的紅人,背地裏似乎真的幹了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還有人說親眼瞧見過,他曾抱著把長琴與人彈奏江南豔曲,還有意示好那些腹中有墨水的言官。

    後來這些豔聞越傳越遠,寧安世子當街斬殺朝廷官員引起的那場彈劾裏,就有不少言官把此事陳白,將其指作世家貴族針對寒門清流的汙蔑之舉。

    池霽常在天子身旁侍奉,不管他為人是否端正,此言一經傳出渲染,無異於含沙射影的在說當朝天子與近侍官員有染。

    貞景帝勃怒,一度吩咐東廠太監,在宮中拔了不少新鮮的舌頭。

    池霽作風不端的風波,也終在血腥中迎來風平浪靜。

    但所有人的二心隻會越來越不滿,這樣殘忍的堵住流言,就像是隻捂住了麵上昭彰,底下流膿的東西,依舊為人所嗅到腐爛。

    貞景帝不會因為因為區區一個修撰,在根基不穩的朝中做任何變動。

    於是有關翰林院的內動,所有人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多事情受阻,就難為了池修撰要親力親為。

    前些日子太學有諸事對接,他便義不容辭趕了過去,裏頭牽扯的公務繁冗,幾乎每日都是天色定昏才見他回來。

    這幾日也一樣。

    如若不是翰林院的舊臣實在頂不住了,也不會盼著他回來。

    ——

    白葉寺拿佛珠借花獻佛,明眼人都瞧得出來裏頭的學問摸不出個花兒來,頂多廢些人力物力,將鴻運坊走水一事告一段落,算到根本還會是一無所獲。

    不過這案子查自然要查,就是要看怎麽查。

    攝政王派錦衣衛鎮撫使前去,再合適不過,貞景帝愁眉不展的門道,也不在查案之上。

    他是覺得近來異事諸多,雖然開春改製初見成效,卻引來許多人暗地裏的不滿,而且近來兩月都圍繞著這一件無尾之案,累積下來的全是憂慮。

    幾乎沒一件能教他省心的。

    上回朝廷詰辯,讓他瞧見了世家體製內裏存在的沉屙,以及寒門尚且還未成型的黨派,一時間愈發清晰認識到,煽動兩派爭鬥所帶來的缺陷。

    他低估了了世家的蠻橫與野心,也高估了由他所創造的新勢力的凝聚力。

    一個成熟的朝廷不能沒有黨爭,但為黨爭者,要勢均力敵,要製衡,要有所新鮮意見。

    這些,如今的朝廷根本沒有。

    也沒有到能夠擁有這些的時機。

    他困擾的,並非當下,而是高瞻遠矚的下一步。

    於是近日好不容易瞧見池霽一麵,他便發問:“眼下的局麵是錯還是對呢?”

    池霽一邊伺候他筆墨,一邊謹慎言辭道:“唯破才能立,分辨不出對錯的時候,便是踩出一條新路的絕佳時機。”

    踩出一條路。

    說的容易,紙上談兵。

    貞景帝憂心不減,卻樂於與他多說幾句,又問:“那依池卿所言,而今又該往何處踩呢?”

    池霽停下墨錠,“臣不敢妄言。”

    貞景帝停下筆,衝他皮笑肉不笑地彎了彎嘴角,“池卿是個聰明人,聰明人說話,一向知曉要怎麽說,才不算妄言。”

    這話裏玄機,藏了不少伺機而動的刀子,倘若他要是因一個字的語意偏差、說不好這諫言,怕是要被紮的遍體血流。

    怪不得說這幾日,原本的禦前紅差變得沒人敢近前侍奉。

    池霽心下暗冷,俯身合手拜禮,“微臣不敢有所僥幸,隻是以下諫言句句肺腑,還望陛下明鑒,”

    他頓了頓,繼續接著道:“舉朝沉屙自先帝登位之初時而生,此為曆代朝廷自成體係、順應國家之弊端,直至如今,已經輕易鏟除不得,”

    “但與時俱進需要變動,新朝遞行新製乃大勢所趨,該做的不能不做,該有的改動也一樣不能少,哪怕改動但行,預期的結果並非一馬平川,也不是最壞的結果,所以陛下不必困擾於當下的進退失據。”

    “微臣以為,當下之重,並不在於殿下到底傾向朝中哪個黨派,畢竟無論是寒門還是世家,隻要當朝在職,皆為天子之臣,受權隻效忠一人,無外乎出身、身份。”

    “而那些渾水摸魚其中,包藏二心,並試圖挑起朝廷黨派紛爭、致使朝廷動蕩的人,才是陛下下一步要行之地——”

    “你是說朝中有人有二心?”貞景帝忽然打斷他道。

    池霽心頭一跳,隨即掀開官袍屈膝伏地,“微臣不敢斷言。”

    貞景帝無聲盯了他半晌,才堪堪教他起身。

    池霽的想法溢於言表,無非是要貞景帝注重緩和世家與寒門之間的對立態度,先清除朝中有二心的人,再行改製之法。

    畢竟新生的朝廷,還經不起他這麽一次兩次大張旗鼓的折騰。

    “池卿句句不敢,唯恐天威,方才半晌諫言,卻將什麽都說的透徹明白了。”

    池霽埋著首,“微臣惶恐。”

    貞景帝又默了許久,冷漠的視線垂在紙上,微微晃神。

    等回過清明來,麵上已透出明朗笑意,一掃先前愁色,看了立在一旁的洪得良一眼,笑道:“賞池修撰。”

    ——

    世家的根基在京都隻手遮天,貞景帝現如今能做的,隻有去滿朝挑選自己能用的好刀。

    例如池霽這般的,戶部有姚芳歸,都察院有方書遲。

    這兩個是典型的世家子,暫且瞧不出來在朝中的站隊,上回寒門與世家分庭抗禮,他二人也並未參與。

    有關白葉寺佛珠一事,錦衣衛那群人能辦也能辦,不過這段時間錦衣衛所一直由聞濯在親自走動,他並沒有鬆下心。

    於是便下了道口諭,讓都察院遣派方書遲前去協理。

    ***

    五月初十,淒風如秋。

    山中有霧,雲深喬木,冷雨侵身,空翠濕人衣。

    方書遲以授貞景帝所達監察之責,隨錦衣衛鎮撫使宣周,一同前往至白葉寺。

    這兩天雨水下的厲害,上山的路並不好走,腳下稍有不慎便要打滑。

    許些日子沒有香客旅人趁雨踏路,石板台階上的青苔也斑斑冒出了許多,輕易踩不得。

    順著山勢和樹木積下來的雨水,都順著叢林灌木的縫隙中流下來,開出來不少山泉澄清道。

    一行人時刻都在注意腳下。

    遇到不好走的地方,還得相互抽刀入地,拉著後方的人上坡,頭上的鬥笠也不大方便行動,防了雨水卻遮了視線。

    走到半道,便全都摘了。

    一群人穿梭在水淋淋的灌木叢中,褐綠色的人影連成了線,蒙在水汽之間,與山中草木所差無幾。

    氣氛毫不違和,隻有隨著水汽騰起的體溫。

    方書遲還是頭一回跟這群錦衣衛打交道,從前隻聽聞過他們衛所辦事的特殊性,是為天子手上第一把快刀,後來他們在京都漸隱,周遭也極少有人提起,便一直沒什麽印象。

    今日借著天公作美,沒個歇停的降雨水,不僅體會了一把同舟共濟的滋味,還認識了個不錯的朋友——

    錦衣衛鎮撫使宣周。

    他由錦衣衛帶路,順著山道往上爬的時候,走的是第二個,宣周就排在他前頭,途中因由青苔濕滑,拉了他好幾把。

    起初還有些初識的顧忌,後來雨水把人澆的實在沒轍,才徹底撒開了心防,隨意找話攀談了幾句。

    起初聊的都是官場恭維,後來聊著聊著發覺對方並不吃那趨炎附勢的一套,便有些掏心窩子。

    “這種天氣,還勞煩方大人跟著我們走一趟,真是受累了。”這話是宣周說的。

    他倒真不是說假話,雖然一行人都受著罪,但他們這群人跟方書遲到底還是不一樣。

    人家那是實打實的世家小公子,家中還有個爵位,祖上三代都是舉足輕重的文臣。

    今日登山之前他原本還有些憂慮來著,怕這欽派的監察使吃不了這個苦,到時候還得要怪罪他們。

    但沒想到這個方二公子,跟傳聞的那般離經叛道並不一樣,反而是不拘小節。

    “哪裏話,職責所在。”方書遲擺了擺手。

    宣周笑了笑,隨即一手抽到入地撐著身子,扭頭朝他伸遞出另外的手,“最後一道上坡了,來。”

    方書遲跟著他的話抬眼朝山頂上瞧,果然在一堆白色枝葉裏,瞧見了後頭遮掩的寺廟飛簷。

    ……

    作者有話說:

    方書遲:我真是一個社交小能手。

    注:“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出自王維《山中》。

    飛簷:屋角的簷部向上翹起的部分。

    (題外話:真的很感謝評論區經常留言的幾位寶貝,創作過程難免會靈感阻塞,覺得文筆退步,對自己失望,但是大家一直都有在很認真的鼓勵和支持我,真的很開心。

    無論創作這本書的初衷是什麽,在過程中角色成為一個立體鮮明的常態了以後,我總是隱隱覺得,是你們的鮮活才讓我能夠這麽堅定地繼續,真的非常感謝,愛你們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