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躬立身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648
  第83章  躬立身

    內閣初設,前後拖了幾個月連內置官員都沒湊齊,舉朝剩下的幾個老不死,除了姚清渠一個閑著沒點正經事,其他有點資曆的舊臣要不早在先帝在世前就薨了,要不就是告老還鄉回了老家頤養天年。

    真才實學的剩下沒幾個,往年的翰林學院和太學學堂都快空了,隻剩下幾個一直守著幾萬冊古籍的老太監。

    文臣方麵的人才缺的不是一點半點。

    本來去年就在催著吏部著手整改科舉,但八月秋闈因為京都鳳凰閣事變,原本鄉試的製度依舊沿用前番,到今年春闈肯定還是從前的老樣子,依據雜文、墨義、帖經等常規項來考察。

    京都之內有套世襲官爵的體製,而且非富即貴的家世向來是往年科舉的一道門檻。

    往年一般也有京都高族名門參加殿試,不過家中名聲顯赫的長輩提前會在皇帝麵前舉薦,到了殿前,就算同一批考生資質不差,朝廷一般也會內定擢選名單。

    各支州寒門能夠露臉的機會不多,況且窮鄉僻壤,所保存的書籍典冊根本不如京都的齊全,少部分人就算能夠脫穎而出,等到了京都,卻也要因為身份背景受限。

    京都之內的名門望族極為喜歡抱團取暖,一年之中在省試裏靠才學出來的人,在殿前被任職的機會八九不離十,所以在放榜之後,許名門世家都極其樂於“榜下捉婿”。

    而這樣的喜好長此以往,各支州來京城任職之人逐漸被同化,世家與寒門之間的溝壑也越來越大。

    年底蘇時稔被貞景下令,要在春闈之前出一套相對來說適用於朝廷現狀的試題。

    但準備時間太短,改製的根基又太短,他冥思苦想到大年初一,還是親自進宮向貞景帝稟明了臨時改製的弊端。

    他在長樂殿跪了半個時辰,隻是為了聽到貞景帝聽從他的提議。

    可科舉一朝難改,新製便一朝要拖延下去難以實施,聞欽並不想聽他的推辭,不顧他諫言相勸,差人拖著他到雪地裏行了十杖刑罰。

    此事一出,京畿尚且還在過年的大小官員都提心吊膽了起來,這個年過的也很不自在,生怕施行新製這把火燒到他們身上,連走親訪友都低調了許多。

    不過也有出了一口氣的。

    先前吏部年底交差,端著副寧折不彎的態度,惹了許多人不快,如今這報應一來,覺得自個受了委屈的人立馬就蹦了出來。

    大年初三連夜上書,參了蘇時稔一道,淨彈劾他家世鄙薄,辦差不利,還衝撞同僚。

    聞欽聽了此言,徑直在舉朝放了道口諭,直言何人能夠解決春闈弊端,何人便能登上吏部尚書之位。

    朝野之中嘩然一片,真有人下了朝三兩聚在一起想試試看。

    滿朝上下似乎都對這個吏部掌位虎視眈眈,正主還半點風聲都不知曉地在家中養病。

    ——

    蘇時稔並非京都本地人,他本是支州人士,當初憑借真才實學走上官途。

    在當年京畿顯貴“榜下捉婿”蔚然成風時,以一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品性,勸退了大半名門。又在京都媒人遊說之際,從支州接來了自己定親的結發妻子。

    那時他便得罪了許多人,本是殿試第一狀元郎,為此埋在吏部做了廿載的驗封司僉事。

    直到先帝辭世,聞濯回京控政才提攜了他的官品,後來一直高升至吏部尚書。

    他雖埋沒數年,卻不失風骨,有文人氣節,就算身居高位,也從來恪盡職守,矜矜業業。

    那日受了刑罰之後,他並未對貞景的一意孤行懷有半分怨言,哪怕受苦養傷之際,還不忘在標記著科舉製度弊端的告文上,繼續補充可行之法。

    聞濯前來探望時,他放在一旁小案上的湯藥已經晾的沒了熱氣,也不見在旁服侍的奴仆。

    邁步進屋,他還認錯了人,以為是自己的夫人,便頭也未抬地指了指房中書案,“再同我拿張記事的紙來。”

    聞濯默著聲挪去他的書案,望見陳年破舊的木板之上已經滿是墨痕,邊緣磨損的部分都變了顏色,上置沒有筆架,隻有一個竹節做的筆筒。

    裏頭放的筆可能是這堆雜物裏,唯一看得出來官造的上品。

    “對了,墨也研一下擱到榻上來。”他叮囑著,眼睛都忙的不肯稍微抬一抬。

    聞濯一一備全,同他拿到榻邊,遞給他宣紙時,垂眸朝他手上記的東西看去。

    蘇時稔接物時正好抬眸,邊瞄人邊疑惑道:“換做平日不早罵——”

    他還沒說完的話,餘下一半堵在嗓子裏沒吐出來,望見麵前的人嘴又比身體反應快地叫了聲“殿下”,隨即瞧著落在地上的紙就要彎身去撿。

    聞濯念他年事已高,連忙托著他的肩肘扶了一把,沒教他蹭著背上的傷口,

    接著俯身撿起地上的宣紙,仔細放在了他手邊,“不必多禮。”

    蘇時稔反應過來方才使喚錯了人,又賠罪道,“方才錯認殿下,還望海涵。”

    聞濯也沒那麽大的架子,“蘇大人府上沒人侍奉麽?”

    蘇時稔微微擺了擺手,“自給自足尚可。”

    聞濯側首看了一眼他放在一旁的湯藥,他似乎也注意到忘了這件事情,也不計較湯藥早過了時候,抬手便要去拿,“讓殿下見笑了。”

    聞濯攔了他一把,“寒冬天涼,還是趁熱喝的好。”

    見他態度堅決,蘇時稔隻好朝窗外叫了發妻的名字,待人進屋,指著藥碗笑的有些歉疚,“放的太久,勞煩你得再去熱一趟。”

    他們夫妻感情很好,許是見外人在場,平日裏該操心的罵聲並沒有落到蘇時稔頭上。

    聞濯覺得有些涼,環視一周,才注意到屋裏沒燒爐子。

    他因為沈宓的身子骨羸弱,早已習慣了常有爐子在旁,大寒天往外頭站上幾個時辰,也要泛起富貴病。

    不得不說,他而今凡是望見什麽,都極其容易想起沈宓。

    “殿下來此,可是為了科舉改製一事?”蘇時稔見他沉默半晌,直盯著自己手中的修改條例,隨即將手中已經寫滿的紙遞了過去。

    “改製實施並非一朝一夕,倘若強行變動,隻會適得其反。”

    聞濯看著他在紙上記得密密麻麻的弊端,從大到小,都仔細劃分勾勒了出來。

    “摒棄家世門檻的主張一經公布,定然會引起京都世家不滿,曆年考試進京的寒門學生占了大半,倘若今年殿試大規模有寒門入選,世家不會滿意。”

    如今天朝以世家和望族為根基,倘若強行削弱這些貴門的勢力,新製的施行仍舊會受到阻礙。

    也就是說,科舉改製並非難事,難的是施行貞景新製的同時,保全所有人的利益。

    貞景帝急功近利是真的,想要拿吏部開刀,來試探京都世家的心思也是真的。

    當初吏部的人幾乎全都是經由攝政王之手所提拔,如今這恩澤又成了禍難回饋到了他們的頭上。

    難道隻因攝政王放權,沉入幕後不再把控朝事?

    正常人其實很難不這樣去猜測。

    倘若不是最壞的情況,任何為人臣子都不會去擅自揣測君主的心思。

    “摒棄門第之限這一條早該施行,倘若新製和世家利益選擇一個,那自然要選貞景新製。”

    蘇時稔疑惑道:“可世家利益從來與天朝利益共進退,微臣實不敢揣度聖意,隻是……”

    隻是如今貞景帝對於朝中舊臣的態度太過維護,實在不像是將要分崩離析之態。

    “沒有共進退,”聞濯道:“天子隻能獨尊。”

    他忽然明白了聞欽這般急著要施行新製的意圖。

    他是不滿。

    不滿從前被世家拿捏的窘境,也不滿這必須要世家維護、才能共進退的朝廷。

    或許吏部是因為聞濯經手,是他曾經扶不起來的阿鬥的證明。

    又或許隻是湊了巧,他當下真心需要施行新製的人才,所以吏部成為了頭一個要被推在眾矢之的,向貞景盛世碾去的楔子。

    “下官明白了。”蘇時稔在改製上畫了一個墨色的圈。

    聞濯眸色微沉,“蘇大人明白了什麽?”

    蘇時稔坦然道:“陛下的十仗刑罰,在改製一事中實則是給了下官一個台階,倘若下官拿著修改科舉製度的建議執意要施行,定然能成。”

    他歎了口氣,接著又說道:“隻是沒有顧全所有人的公平,行大不義之舉,勢必會淪為京都貴門眼中的過街老鼠,尚且還在兩相製衡、且沒有成型的貞景之世,並不能夠保全下官一人生死。”

    左右都隻剩下死路給他。

    這是貞景新朝所往出邁的第一步,但要他蘇時稔,做這第一塊墊腳石。

    聞濯不忍,“近日上朝時陛下放出口諭,倘若朝野之中有人能夠解決科舉改製之時,便能取代蘇大人的吏部掌位。”

    蘇時稔這幾日閉塞,並未聽到過傳言,此時也隻剩愕然。

    聞濯接著道:“蘇大人可以選擇放棄名利。”

    “下官所求並非名利,”他有些為難,“經綸事務者,立世之則隻為萬民,官途廿載,下官所求從未改變。”

    他話音才落,蘇夫人便端著熱氣騰騰的藥碗邁入屋中,見他周身的被褥不曾搭好,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養病之際,還瞎忙活什麽。”

    “不是瞎忙,”他接過夫人遞來的藥碗一口悶盡,抹了把嘴角,“辛苦你又折騰一陣。”

    蘇夫人從袖中抽出手絹替他抹了把嘴,“知曉辛苦,就別給我找罪受,好生歇著。”

    他嘴上應了,待人一出門,又同聞濯道:“倘若能改無數寒門子弟之命數,下官雖九死,而其猶未悔。”

    作者有話說:

    聞濯:辦差的時候也想老婆~

    作者:嗯…劇情和感情並進,還是群像文,後麵感情都是撒開了寫,甜是真的!

    上卷下卷內容和主題都不同,下卷除了回應上卷伏筆,發生的故事也不同哦,熱烈歡迎看文!

    (有人說上卷不像權謀,其實權謀權謀,上位者人心詭譎,就是權謀,隻是有人得權名,有人得自由。)

    注:下卷卷名返籠,取自文名池魚同詩《歸園田居》裏的“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其實上一章應該可以看出來,返籠,其實是指新的籠的生成。

    “榜下捉婿”是宋代的一種婚姻文化,即在發榜之日各地富紳,爭相挑選登第士子做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