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荊棘叢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115
  第81章 荊棘叢

    沈宓從未跟任何人交代過當年藏書樓中發生的事情,他後來擺脫那座宮城,重新落進宮外新的囹圄之時,還是會反複憶起往昔。

    哪怕韓禮用仁義道德施壓,姚如許用溫情窺哄,身側萬事萬物都無時不刻不再提醒——

    他身上背負了前朝數萬人的鮮血,逼迫至此,他也不過任憑他們揉捏,也從未覺得這些能夠比得上夜夜噩夢來的窒息。

    那些夢,或是長靖帝按著刀子逼他殺旁人,或是拿著刀子教旁人殺他,或是直接將刀鋒刺下來,將他當作羔羊一般開腸破肚、剝皮抽筋,怎麽能夠讓他疼怎麽來。

    藏書樓不過隻是一個楔子,是那些年他在宮中戰戰兢兢的縮影。

    起初所有人都認為他是長靖帝與沈氏所出,他也因此受到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恩澤。

    後來沈氏自戕,將他身份的秘密永遠帶進了墳墓裏,長靖帝對自己當初強取豪奪的手段後悔萬分,便把對沈氏的愧疚全部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那時他的後宮中還沒有妃子膝下有所出,隻有沈宓這唯一一個嫡親血脈。

    明麵上眾人待他是眾星捧月,其實暗地裏想要除掉他的人有不少。

    長靖生怕孩子太小,下人們怠慢了照顧,教其他宮裏的人要耍些見不得人的手段,便在最難帶的時候,衣不解帶的做了幾年慈父。

    故而沈宓自小就黏他,對他惦記的很。

    這般父慈子孝天倫之樂的場麵,一直到韓禮的出現才出現裂痕。

    沈宓當時並不知曉韓禮是誰,他隻知曉整日圍著長靖帝轉,但隨著新朝穩固,長靖帝政務一日比一日繁忙,他也難免會受冷落。

    於是便讓韓禮在宮內的線人鑽了空子。

    那線人偶爾會來找他說說話,買些小玩意兒逗逗他,大多時候不見蹤影。

    時間一長沈宓習慣了他的存在,也習慣了他不定的行蹤。

    最後一次見他,前後隔了有一個月的時間,那次他不是一個人,還有長靖帝。

    沈宓那時太小,完全記不清自己說了什麽,隻記得自從那次過後,長靖帝待他的態度便變得陰晴不定起來。

    有時候好的像從前,有時候壞的像是陌生人。

    他做了好多想彌補的事情,但是都於事無補,長靖帝似乎有氣,在故意罰他。

    再之後,後宮嬪妃有人承了恩寵,十分爭氣的懷了龍種,隔年誕下一個男嬰,翰林院取名為欽,叫他聞欽。

    舉朝歡慶,除了沈宓。

    他在自己的宮中待了很久,久到他以為長靖已經忘了他的存在。

    但有天日暮,長靖帝欣長身影走進他的殿中,遮天蔽日一般,擋住了外頭夕陽投射的斑斕光線,問他:“你叫朕什麽?”

    沈宓如往常一般叫他“父皇”,卻見他神色陰霾,陡然掀翻了殿中的盆景花瓶,惡狠狠說:“你叫錯人了。”

    沈宓嚇得直掉眼淚,想要像從前一樣揪著他的衣角躲進他懷裏,卻被他矢手推倒在地,被地上的碎瓷片劃破了手掌。

    他恍然間看見長靖帝眼中閃過一絲動容,扯著嗓子哭的愈發委屈,結果對方隻是看著他受傷的手掌皺了皺眉,言辭冷酷至極地讓他自己爬起來。

    沈宓咬著牙爬了起來。

    於是從這日開始,他熟悉的那個人再也沒有向他伸出過寬大的手掌。

    他開始不斷地學些討好人的事情,不斷地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效果甚微,卻樂此不疲。

    這中間他跟長靖的關係緩和過一段時間,但新的線人的出現,重新讓他跌入了比從前更苛刻的境地。

    那線人原本隻是他宮裏當值的一個太監,在宮中潛藏了好幾年才露出馬腳,他叫沈宓小殿下。

    沈宓沒有信他。

    本以為隻要他置之不理,他們就不會再上來招惹他,但第二日,他在殿門前看見了那個太監的屍體。

    是活活被吊死的,眼珠都被勒的快要掉出來,他出殿時正好撞見,卻沒有一個人提醒他,仿佛就是故意要他看見。

    那日夜裏他做了噩夢,後來的很長一陣子都不大敢再睡覺,也沒人在意。

    長靖帝因為此人在宮中大肆搜查審問了一番,抓出來許多身份不明的人,全都下令極刑處死,送到了沈宓殿裏叫他辨認。

    沈宓哭喊著去求長靖帝,卻等到天黑都沒有見到他的麵。

    聽命的人後來架著他回了他自己的宮殿,還不忘翻開那些裹屍布教他一一對驗。

    沈宓幹嘔了一晚上苦水,似乎要將心肺腸子都給吐出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最後還是累的睡了過去。

    那是他那段時日的第一個好覺。

    之後他沒有再去招長靖帝厭棄,守著這些秘密變得沉默寡言,看完了殿中大半的書籍。

    不記得大概又過了多久,長靖心血來潮來殿中看他一次,正好撞見他在翻閱詩書。

    便隨口一問“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是什麽意思。

    沈宓答出來了。

    可長靖的問題卻沒有盡頭,一直到沈宓神色窘迫答不出來,他才作罷,破天荒地上前撫了一把沈宓的發頂,語重心長道:“喜歡讀書是好事。”

    沈宓一直將這個習慣秉持到了藏書樓之事的前夕。

    在境地還不算無藥可救的時機,他遇到了那個瓊枝挺秀,渾身仿佛都罩著光的少年。

    他那時還懷著未來可期的念頭做了些荒誕的幻想,他以為,所有事情都在逐漸好轉,終有會變好的那天。

    可他進了藏書閣,聽到長靖身側的忠良想要殺他,又被長靖教唆著差些拿刀割斷那位忠良的喉嚨。

    他生平頭一回傷人,被滿地的血腥和毫無人性的逼迫,撕碎了好不容易拚湊完整的靈魂,他整個人的所求仿佛都成了笑話。

    他看著長靖親手將他的尊嚴和奢求踩碎,揉進那一灘肮髒的血水裏,終於明白他們之間的父子情誼到底有多廉價,他敝帚自珍的天倫在長靖眼裏究竟多低賤。

    他得了封號,獲封府邸,但長靖並沒有讓他在人前的殊榮受到分毫折辱,明麵上教他的恩寵人人得知,背地裏使盡了手腕想逼瘋他。

    拜他所賜,自那以後,沈宓性格便大改。

    從前討喜的性子變得飛揚跋扈,還端著一副看誰都是官司的窮凶極惡像,數載罵名歸於一身,他不得不在韓禮那裏尋求一絲喘息。

    他沒得選。

    他真的沒得選。

    縱然他知曉韓禮之流是長靖對他態度轉變的因,卻無法動輒分毫。

    他拒絕過他們聽上去癲狂的大計,可再回頭時,身邊所有人和事都沒有給他留下餘地。

    他不想背叛自幼習得的仁智道義,擔不起身上背負的舉朝血債,內心又實在無法安寧。

    連年的心智折磨讓他成為了一個瞻前顧後的膽小鬼,他進退兩難不敢伸展手腳,隻願窩在一方富貴籠裏靜悄悄等死。

    又忍受不了內心的煎熬,受不了旁人施加到他身上的愧疚,覺得一死了之才是罪大惡極。

    於是他無時不刻不想死,又無時不刻不曾覺得自己不配得到這麽輕鬆的結局。

    聞濯回京那日,他一夜沒睡,在窗台前枯坐一宿,想了許多往事。

    想當年落玉樓前,他們平生見過的唯一一麵,想當年有關於聞濯身上的傳言,想聞濯…到底會不會殺他。

    之後的一切,都沒有遵從他所想的形勢發展,可就在這樣苛磨痛苦的歲月中,他幾乎傾盡所有,才終於得到了一寸真正屬於他自己的東西——

    他看著眼前苦苦尋求答案的人,從來不知曉這些埋藏了數載的真相要從哪裏說起,要怎麽才能說的清楚。

    他前番曆經太多苦痛,已然不是說出來就能得到寬慰的程度,很多時候他都將過去默認成了一樣羞恥不值、荒唐可笑,自輕自賤的情緒,主動提起的時候,很難避免不會奢求別人的憐惜和悲憫。

    他不想要這樣。

    “太痛了,聞旻…”他紅了雙眸,皺著眉頭忍著四肢不自覺的抽搐,覺得自己可憐的不像話。

    “我痛的都覺得…活著才是對我最重的懲罰。”他抽著氣,覺得風中恍若含著刀。

    “從頭到尾,我從未做錯過什麽,可是被責怪、怨恨、仇視、詆毀的人,卻隻有我…”

    “仿佛該死的人,隻有我。”

    “我哪裏就該死呢?”

    “我沒得選…真的,從來,我都沒有選擇——”

    聞濯將他的哽咽全番堵進了喉嚨裏,他舔攪他的牙根上膛,將他舌尖吮的發麻,讓他頭腦發昏地溺在一片旖旎裏,再也想不起從前那些苦痛。

    “我保證,以後,再也沒有人能教你痛了。”

    ……

    作者有話說:

    聞濯:我發誓,以後你再也不會沒得選。

    這本打算入v啦,之前是沒打算寫這麽長的,正文全文免費啦,因為下卷才開始,所以完結還要一段時間~

    感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