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清絕骨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343
  第78章 清絕骨

    聞濯此刻不用攬鏡自賞,就知道自己麵上是怎樣一副哄騙忠良的神情。

    他點了點沈宓書中的兔子燈籠,“跟這個一樣,今夜尋你歡心,想跟我要什麽都行。”

    沈宓盯了他片刻,低低道:“一勺糖桂花。”

    聞濯教他這副模樣看的窩心的不行。

    以往沈宓喝藥,常常因為苦澀而咽不下去,每日劑量又多,且都在三餐之後,不能少喝,也不能從中放糖,所以這服藥之事可謂是苛酷之至。

    聞濯每回有心無力替他消解一二,隻好每次等藥喝完,喂他半勺糖桂花勻一勻口中苦澀。

    半勺糖桂花是頂破天的量,哪怕他怎麽用一副可憐巴巴的神情望著聞濯,也從來不會再多。

    今日他半勺的量已經在服藥後用過,隻是連日服用湯藥,口中苦澀積累之深,常常頑固地盤旋在唇舌不得返淡。

    倘若能多嚐一些甜的東西,是再好不過。

    “隻要這個?”聞濯問。

    沈宓點了點下巴。

    他著實沒有什麽還想要的,從前想要的如今也都有了,且容易知足。

    聞濯起身到屋裏拿了裝著糖桂花的罐子出來,支了隻小巧的勺子,在裏麵舀了一下拉出銀絲來,遞到他唇邊。

    沈宓啟唇輕抿,將那枯黃的桂花穗都抿到唇齒裏,讓甜味彌漫到喉嚨,浸滿口腔,末了舔了舔嘴唇,一臉饜足地眯著眼,垂眸摸了把手中的兔子燈。

    “很甜。”

    聞濯見他高興,站在原地多看了他會兒。

    這人瘦了很多,卻不失傲骨,他身上的那節清高比從前更甚,如今仿佛有了紮根的底氣一樣,盤踞在他周身,讓他堅毅、幹淨、令人生敬,還有些難以言喻的悲悵。

    鳳凰閣籌謀之事,在他二人心中一直都有個結,哪怕過去數月,也始終沒有人刻意問起。

    以及西南草烏走私,溫月琅獄中自絕,廬州刺史反叛,鍾自照囚禁貞景帝諸事,這背後謀劃的每一步,都成為了沈宓一個人的秘密。

    沒有人清楚這其中的每一環,他到底在想什麽——

    “看夠了?”沈宓突然的出聲,打亂了他的思緒。

    聞濯沒應聲,彎腰將他攔抱起身,進屋挪到了榻上,替他摘掉了大氅和靴子,“沒看夠。”

    屋後的溫泉池子燒熱了有好半晌,冒出來的熱氣都飄到了前屋,聞濯穿了件單衣橫抱著沈宓走進水裏,替他摘幹淨了身上所有衣物。

    沈宓宛如無骨地窩在他懷裏,被池中的熱氣蒸的有些頭重腳輕,“脫幹淨。”

    聞濯往他脊背上摸了一把,語氣有些緩,“想蹭出火來,由我自生自滅嗎?”

    沈宓扭頭將臉靠進他頸窩裏,嘴唇貼著他肩膀上堅硬的皮肉,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醉生夢死,“聞旻…”

    聞濯被他這一聲喊的心尖點起火,整個人都僵了下,“怎麽了?”

    “你怎麽這麽好。”

    聞濯樂的笑出了聲,“說什麽呢,我不好誰好?”

    “我對得住所有人,唯獨你……”他說話忽然變得流暢,可沒說兩句,不知是教水嗆了還是氣沒順過來,又跟突發惡疾似的咳嗽了起來。

    整副身軀在水色下撲騰出明顯的骨架,那些尖銳又單薄的骨鋒,眼看著一條條快要從他的皮肉底下鑽出來,潰破他完好的皮膚,在他身上重新留下肉眼可見的痕跡。

    滾熱的水珠落進聞濯脖頸裏,肩膀上的唇瓣在抖,他垂著眸,默聲盯著沈宓這一身骨頭。

    凸起的關節嶙峋,這難能忽視的棱角,反而堅毅到快要支撐不住他那幾兩肉。

    觀他這平生數十載,欠下的債、作過的賭、碰過的血、殺過的人,幾乎都跟他這一身清高脫不開幹係。

    而這骨節實則給他帶來了太多痛苦。

    有年少時不願屈服之苦,知事時不願汙濁之苦,還有立身後耍弄人心之苦,籌謀間斷頭台下獨自齟齬之苦……

    那股一直圍繞在他身上的悲憫有了源頭。

    他這短暫又苛磨的一生,這樣一步一步踩著刀山過來,到頭來,明了事悉的所有參與之人,全都由他親手送喪。

    那些人裏,或師或友,或兄或親,都是跟他有些千絲萬縷糾葛的人,一瞬間的雲煙寂滅,在曾經那條留了太多血的路上,也終於留下了他們的血。

    而那張俗世的大網,把最後的肮髒和怨恨都倒進了他的身體裏。

    試圖讓他帶著這樣千瘡百孔的心,和半身不遂的身體往前頭看。

    在此之前,他從未執著於發泄滿腔沉珂,但此刻溫情的時節太過飽和,忽然讓他生出了可以任性、恣意一回的念頭。

    那些沉寂在他心裏十數載無人問津的孤獨、恐懼、絕望和背叛,從根源冒出了頭。

    它們想要將他重新拖進那個無法喘氣的墳墓裏,讓他隨著這些不幸遠離塵世。

    他抗拒地將眼前人的肩膀咬出了鮮血,奮力撲騰進水裏,又被一隻強有力的手臂緊緊撈起,

    滾熱的氣息和皮膚的溫度逼近於無,他看著聞濯沉的發暗的眸眼眶酸澀,緊接著湊上來的溫軟唇片讓他眼皮緊閉。

    他的眼淚被粗糙濕潤的舌尖舔淨,皮膚原地刺激出一片新的感覺。

    他想說話,又被吻住了嘴唇。

    眼前忽暗,隨著搖曳的燭光,一起墜入纏綿的水波之底,唇舌的交融讓他得到片刻苟且的生機,無力的四肢讓他不斷朝著越來越黑的地方沉去……

    再睜開眼時,他在聞濯懷裏,睫毛上壓著他的唇。

    “疼嗎?”

    沈宓一時之間不清楚他問的到底是指什麽。

    接著胸口的疤痕上被輕輕點了一下,“這裏麵,疼嗎?”

    沈宓眼眶發幹,他本想撇開臉,又重新被聞濯挾著下巴跟他對視。

    “說實話。”

    沈宓喉嚨發堵,眼前澀的開始模糊,眼角有水滑落打濕了他的鬢角,他張了張嘴唇。

    緊接著被聞濯兜進懷裏,“你不要騙我。”

    “疼…”沈宓閉了閉眼睛。

    聞濯隨即湊了上來,“疼就說出來,我聽著。”

    他搖了搖頭。

    聞濯明白他的意思,卻無法替他撫平這些傷痛。

    “成親吧。”

    沈宓麵上有一瞬間的空白,“什麽?”

    “三茶六禮,拜堂成親。”聞濯又重複了一遍。

    沈宓皺起了眉。

    北辰雖不閉塞,卻也沒有男子成婚的道理,倘若堂堂攝政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那他今後在京畿的威信也會大打折扣。

    隻要二人歸在一處,禮節什麽的都不重要,沈宓原本也不在乎那些虛有的名頭,“胡鬧…”

    “我可以封地離京,隻願以後你心裏清釋,再也不要裝別人。”

    沈宓無法與他理論,隻能盡力同他解釋道:“沒有別人,從來…”沒有。

    “你不明白,”聞濯說:“你心裏永遠有比我更重的事情,你風骨清嘉,氣節尤貴,你會為了那些該的死人折磨自己,卻不會為了我……”

    他頓了頓,沒有再看著沈宓的眼睛,“拆分韓禮之流,我也淪為你的盤中棋,曾死傷於廬州江頭苟延一息時,我都還在念著你在京畿等我,你說過不會騙我。”

    “可事實並非如此,就算我踩著再多人的性命回來見你,你從頭到尾想留給我的,也隻是你的死訊。”

    “沈宓,你從未告訴過我為何?”

    “是為了當日我求你予我時,曾斷言不得善終的結局,還是…於你而言,我其實隻是眾多活著的人中——”

    “聞濯!”沈宓抽了口氣,打斷了他的混賬話。

    他知道,聞濯還是怕。

    鳳凰閣那日的印象太深,他難免會留下些質疑的種子,哪怕平日他二人再怎麽親密無間,但曾經死生一線的欺騙、隱瞞,所帶來的顧慮始終會盤踞在心裏越滾越大。

    “不是這樣。”

    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隻能單薄地用幾個否定的詞語,來讓他們逐漸拉遠的距離重新回到起點。

    他奮力想抬手,卻隻帶起渾身上下撕扯般的疼痛,新生的骨骼打碎他的行動的意圖,穩穩紮據在他的血肉裏,看著他作繭自縛的結果。

    他疼的皺眉抽氣,攥緊了手心,本以為今夜難得無法再挨過去,卻見原本背過身的人又轉過來,伸手將他撈進了懷裏。

    “還要為別人掉眼淚嗎?”

    沈宓揪著他中衣的手指微曲,“不是為他們。”

    聞濯見他這副樣子,又不由得心軟,“我每每望見你痛,都恨極了這樣教你痛的人,可他們全下了地底,我又止不住地想,你整個人的喜怒哀樂為什麽不能單屬於我。”

    “不一樣。”沈宓想吻一吻他。

    “如何不一樣?”聞濯沒有動,盯著他的雙眸問的認真。

    “我隻想要你…”沈宓抬手抓了一把他的衣領。

    聞濯叫他一句話收繳了所有唇槍舌劍,竟生出自己是個不得好死的王八蛋的念頭出來。

    緊接著將唇覆了下去,嚐到了他眼角的幾點鹹……

    三更天的時候,抱著沈宓起身去屋後浴池洗幹淨一身熱汗,瞧著他半闔上的眼睛,往他唇上輕啄了一下,“手腕疼嗎?”他問。

    沈宓泡在水裏不大能感覺到四肢,微微搖了搖頭,垂眸靠進他懷裏,“不疼……”

    聞濯看了他良久,在他徹底睡著之後,抱著他一起回了榻上,徹夜未眠。

    ……

    作者有話說:

    聞濯:不是不算,時候未到。

    上卷很多疑惑,這卷會解釋,之前很多提到的東西不是bug的存在。

    作者:海星!打賞!評論!三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