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天下棋
作者:
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415
第72章 天下棋
溫珩被關了整整兩日。
這兩日裏,茶水飯菜都有專門的人按時給他送來,也不準允他出門,送完東西便就出門重新落鎖,半點也不給他套話的機會。
兩日,一牆之隔外的天就徹底變了。
溫珩從屋裏被放出來那日,是之前跟過溫玦的下屬,進來迎接的他,此人侍奉之間事無巨細,恭敬謙卑,講不出一點不好。
溫珩問了他近日朝中之事。
他道:“寧安世子前朝的身份已經昭布天下,如今市井之中,都是些試圖引起眾人恐慌的流言蜚語。”
“但是宮中並沒有什麽動靜,不知是已經收押入獄,還是暗中處死,陛下下旨嚴令禁止朝中談論此事,近日,也在派人徹查市井裏的流言源頭。”
他回答的十分流利,說的話比從前加起來的都要多。
溫珩又問:“朝中呢?”
“朝中六部長吏大半數停職,還有半數私交幹淨,幹政的構想甚微,最近……”
他頓了頓,抬起頭來看了溫珩一眼,有些猶豫,“朝廷內外死了許多人,先前諸多想上書的大臣,都噤若寒蟬,而且宮城內一夜之間看守極嚴,除了陛下身邊的人,現下都不清楚到底是個什麽情形。”
宮中還有鍾自照,沈宓自然是不可能出事。
但倘若出事的不是沈宓,那嚴守宮牆、令止朝臣、責難百官之舉,是想困住誰?又是為了捂住誰的嘴?
“溫玦呢,我要見他。”
身側的人愣了一下,稍稍抬眸注意著他麵上神色,“他…恐有不便。”
“有什麽不便?”溫珩淩厲地看了他一眼:“倘若三司定罪問斬,那也是要在秋後!”他邁步出門,徑直朝朝大理寺的監牢走去。
沒出兩步,卻又被下屬攔住,他跪地垂首,“溫玦自認是寧安世子同黨,並於昨日在獄中,寫下大白書後自鴆而亡。”
“你說什麽?”溫珩倏地停住。
“罪犯溫玦,已自絕身亡。”
溫珩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眼看就要站不住,身前的下屬連忙伸手去扶他,又被他揮袖打開,“那他的屍體在何處?”他聲音有些顫,麵上卻瞧不出來絲毫動容。
“同其他死犯,一齊扔在了郊外的亂葬崗。”
溫珩毫無征兆地劇烈咳嗽起來,無力地弓著身,仿佛再也直不起來。
他去了京西郊外的亂葬崗。
本來不信溫玦身死的事實,直到在哄臭的死人堆裏,刨出來一角熟悉的破爛衣衫。
跟那日他來屋裏見他時,是一模一樣的那件。
他手指頓住,指尖麻的感覺歸無,抬眸望去,群鴉集結,如數立在腐爛發臭的屍體之上啄食,報喪聲一片。
他終於明了當日,他猜測的溫玦那個決心的答案,也知道當日溫玦為何沒有聽完他要說的話。
或許那時,他是想聽完的,隻是生怕自己臨門一腳,也冒出回頭的妄想。
這逆道而行的解法,在他的天地之間,隻有溫珩一個就夠了。
***
“蠢貨而已。”聞欽說。
“誰?”
“所有認為自己才是執棋者的人。”
沈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陛下也曾認為自己是執棋的人嗎?”
“當然,”聞欽嘴唇微顫,“隻不過你們拿的是生殺之棋,朕拿的,隻是權計之棋罷了。”
沈宓略帶欣賞地看著他,挑了挑眉頭,“其實陛下很聰明。”
“你是頭一個會這麽誇朕的。”
“陛下沒被人誇過嗎?”
“誇過吧,”聞欽苦笑,“但又值得誰去在意呢。”
沈宓指了指他手腕上帶的鐐銬,“雖然聽陛下這麽說,會心生惻隱,但在事情敲定之前,這鐐銬我並不能替你解開。”
他傾身給案上的空杯填滿了茶,又將旁邊放的一碟點心,往聞欽手邊推了推,擱置好一切,起座轉身離去。
扶門落鎖時,忽而聽到裏麵的人出了聲,“朕的人已經傳信給攝政王,大抵到時候,他也會來參宴。”
“那怎麽辦呢,”沈宓抿了下唇,無奈地搖了搖頭,“隻能各憑運氣了。”
他重重將鎖扣下,沉甸甸的鎖頭撞在木質的門上發出“哐啷”一聲——
“你這樣的人,從來都沒有真心的吧。”
他聲調低到了虛空裏,被滿殿的灰塵籠罩著碾碎,就好似無辜的葉片落進水麵的聲息,可沈宓還是聽見了。
他聽的一清二楚。
“我的真心…”他下意識低喃半句,又朝著殿外宮道望去——
看見空蕩蕩的漢白玉壁雕和大理石板,期間無一人邁著步子從這裏踩過,身後是封鎖的朱紅殿門,裏頭押著被折斷羽翼的年輕帝王。
這看似已是他的天地,卻讓他不知道何處可去。
或許當年藏書樓裏,他麵對嘉靖帝直言不諱的殺意時,曾有過真心。
重重宮牆之中,他揮墨落筆,將滿心不豫寄往姚如許的手中時,曾有過真心。
在世子府裏,看著苛磨數載活著回京的賀雲舟,向他憤懣討命時,曾有過真心。
落玉樓前,聞濯聲聲剖白與往日初見之景重疊時,也曾有過真心。
可真心到底能有什麽用呢。
是能教嘉靖帝不殺他,還是教姚如許不騙他,賀雲舟不怪他,聞濯安於現狀地在宮城躋彼公堂?
都不能。
他的真心,大抵隻能消磨進前番無數磋磨困苦的歲月裏,隨著那些掙紮、憐憫和決心,一起為世人謾罵、唾棄,遺臭萬年。
這就是他的結局。
妄想複辟的絕小部分偏執者的虛妄,早在他身心都還未長成一個成熟的人時,就將他的靈魂蹂躪進牢籠裏,隨他變成一個不人不鬼的瘋子。
他現在唯一能夠清楚的認知,隻有改朝已成事實。
他們這些試圖在曆史前進的車輪前,以詭詐的手段和人命作擋的人,隻有死亡這一條路。
鍾自照當日之語,一一都會應驗。
——
沈宓回了承明殿。
走進殿中,發現鍾自照正獨自坐在桌前等他。
“溫珩想要見你。”
半刻前,溫珩一身泥點子來到宮門前口,想要進宮求見,卻被門口的守衛攔住。
這會兒應該還在那等著。
“讓他見吧。”沈宓說。
鍾自照點了點下巴,指揮了個承明殿裏的宮人,下去吩咐打開城門帶人進來,自己則轉身挪到了沈宓跟前坐下。
“新任的戶部尚書名叫寧海貴,是之前我們留在戶部的右郎中,至於禮部,偏屬於文職,暫時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他看了沈宓一眼,問:“世子可有合意的人選?”
“合我的意,你們敢用嗎?”沈宓輕哼一聲:“左右都是你們的人,隨意安插一個又有什麽妨礙?”
鍾自照笑了笑,“世子似乎不高興。”
“如何才算高興?”沈宓微皺了皺眉頭。
“眼下勝券在望,世子難道就不動容?”
沈宓毫不留情地嗤笑,“究竟也隻是在望。”
鍾自照被噎了一句,有些無奈地用舌尖頂了下上牙膛,“沒關係,等這幾日先生他們進宮參宴,與百官商定了世子登基之日之後,再高興也不遲。”
沈宓看他笑的沒心沒肺,不自覺地覺得他有些可憐,“尹毓死還沒滿半月,你就這般高興嗎?”
“你說什麽?”鍾自照麵上的神色頓然全無,他不敢相信地瞪著沈宓,試圖從他眼裏窺見半分玩味的神情來。
但很遺憾,他並沒有,甚至還嘲諷的衝他露出笑容。
“原來你還不知道。”
沈宓笑出了聲,半晌才停下來,冷漠地看著他。
“人與人博弈,就像是在各自頭頂豎了一把隨時都能掉下來的刀,纏在劍柄的繩子分別握在對方的手中,其中的信任,就是雙方各自鬆開繩子的決心。”
沈宓朝他攤開手掌,“你想不想,在他反悔之前,先做那個鬆手的人?”
他的話像是千斤重的石頭砸進鍾自照心裏,將他尚且還剩一絲的初心砸成一堆粉末,徹底斷了他的其他選擇。
“如何做?”
“在宮門及城牆內外嚴密部署,待他們進宮那日,如數射殺。”
“如數?”
沈宓淡淡地看著他,薄唇輕啟:“一樣殺。”
他的麵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但鍾自照卻在他冰冷的語氣中,聽到了潛藏已久的殺意。
他從前認為沈宓之心,仁慈二字拖了他半生後腿。
而今才覺得,這個人終歸還是仁慈的好。
前去宮門前接人的太監,帶著溫珩一路行至承明殿,讓他先候在了門外,躬身前去稟報之際,恰好撞見了正從裏頭出殿的鍾自照。
那太監連忙拍袖向他行禮,鍾自照卻連眼皮子都不曾遞一下,而是直直朝著廊上的溫珩看了過去。
他衣冠未整,兩袖和衣擺上沾滿了泥土,陣陣微風拂過,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腐爛氣味。
鍾自照皺了皺眉,“不用通傳了,世子正在殿中等著,直接進去吧。”
溫珩聽到他的話,隻跟個沒有生氣的木偶一樣往前直行,兩人擦肩而過時,鍾自照清晰地看見了他泛紅的眼尾。
原本打算想說什麽,想起他身上沾的像是死人的氣味,張了張嘴唇,又什麽都沒吐出來。
溫珩此人,他不知該如何評價。
了悉他半生,也並未在他身上瞧出來,半點值得令人讚譽的長處。
但不得不說的是,他的親弟弟溫玦與他比起來,聰明要不止一點半點。
可惜,他兄弟二人之中,唯一聰明的那個,死的卻不怎麽聰明。
……
作者有話說:
聞濯:放心,還沒大結局,我好歹消失了十幾章,後麵怎麽也得補回來!
全文可能隻有沈宓的獨白會屢次傷害到作者本人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