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見山水
作者:
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458
第71章 見山水
七月底,江南油翠滿目。
唯有碼頭上貨的運船裏潮濕陰暗。
船身搖晃蕩開的水聲,和碼貨的叫喊聲此起彼伏,像極了墜入別樣的國度。
聞濯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成功回到京畿,見到了沈宓,那個人仍舊待在王府的院子裏等他,無病無痛,好的不得了。
他知道這是假的,於是掙紮著醒來,睜開了晦澀的雙眸
身上的劇烈疼痛重重襲來,失去知覺的四肢完全不聽他的意識支配,他抬眸,看見一旁的草席上,還躺著麵色發白姚如許。
聞見了響動的濂澈快步走進船艙,見他醒來立即露出了喜色,“殿下醒了!”
聞濯看見他的一刹那,神色有些崩斷,使勁渾身力氣,才得已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勃然問道:“你怎麽會來江南,寧安世子呢?”
濂澈被他抓的吃痛,跪下身來請罪,“是…世子吩咐屬下來的,他如今住在宮裏,周遭有禦林衛看護,並未危險。”
聞濯盯著他下垂的眼瞼,半晌沒有再開口。
方才動彈的一瞬間緊繃逐漸鬆弛,他後知後覺地感覺到肩膀和後腰上的一陣撕扯喊,艱難地撐起身,他發現渾身多處都有包紮的痕跡,尤其是這肩上。
刺史府中殺尹毓那晚,他們遭遇府兵和巡防營的圍截,其中還有韓禮的人在暗中埋伏,這樣必死的局,最終卻讓一場從天而降的箭雨打亂。
他當時持刀揮開架在脖子上的利器,全然不顧挨在身上的刀子殺出重圍,將當時已經半死不活的姚如許奮力拖上,由趕來的金烏衛掩護著逃離。
那晚的火把和刀劍明暗交接,像是一場巨大的極樂聲勢,任何人想來都該膽戰心驚,可他卻興奮無比。
連日的設局讓他終於逼得韓禮現身,他見到了這個在背後操控沈宓的人,也仿佛見到了沈宓身陷囹圄的盡頭。
這代表往後,他就是沈宓已得的自由。
可惜終究是沒能殺了韓禮。
“其他人呢?”
“都在船上做夥夫,”濂澈道:“近日廬州城內查殿下的行蹤查的很嚴,想要回京都的話,也隻有水路船運這一條法子最為妥善。”
聞濯屈了屈手指,“行了有幾日了?”
“三日,”濂澈說:“再這樣行十日便能抵達京畿。”
主要是這船是貨船,一路裝卸上貨,都要在碼頭停留半日到一日不等。
聞濯皺了下眉頭,“來廬州之前,你傳信的內容,都是他吩咐的?”
濂澈不知道要怎麽回答,默聲將腦袋埋的更低。
“本王不想殺你泄憤,”他垂著眸子,繼續道:“倘若他有什麽好歹,你的主子就該換人了。”
金烏衛從來沒有換主子一說,除非執印的人身死,不得不重新找新的承接人受命。
“殿下!”濂澈將頭埋了下去,磕在附在地麵的手背上。
聞濯知曉了他給的答案。
“他讓你來廬州接應,說明他一早就知曉韓禮當晚的計劃,”他頓了頓,又將目光投向了濂澈,“他為何會知曉當晚韓禮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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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
承明殿的露台上,鍾自照與沈宓促膝而坐。
“他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韓禮了。”鍾自照道。
沈宓噙著笑,並未接他的話。
“如今朝中六部除了吏部和兵部,其他四部已經被我們的人掌控,”鍾自照看著他雲淡風輕的神色,繼續道:“眼下就差將世子前朝太子的身份揭露,好大白天下。”
沈宓側首,見窗台之下,茉莉花潔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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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根苦,葉辛,可清熱解表,用於外感發熱,花辛、甘,溫,可理氣。
渾身是藥,又嬌俏可愛,賞心悅目。
往房中小放,清香引人夢醒。
溫珩聞出來是茉莉,心情開懷了些許,想出門去瞧,又教門口的人攔下,說他傷還未好,不宜出門吹風走動。
他無奈折返屋中,站到窗台前看著滿園翠色。
溫玦已經許久不曾過來看望他,仿佛將他整個人都忘了。
上次爭執,他應當是氣的不輕,還問出了那樣的混賬話。眼下想想,當初本來沒有必要非逆著他的心意說話的。
他兄弟二人自幼便性格相反,做事的方式也不同,同一樣東西,倘若溫珩想要,便要考慮諸多再決定自己能不能要,而放在溫玦身上,他則是用盡手段都會得到。
不擇手段,終會粉身碎骨。
溫珩此前阻攔他的用意,從來不是想要他違背心意來成全自己,而是他知曉在朝廷背後對弈的人中,還有沈宓。
他知曉他們不會贏,隻能最後再賭一次。
但溫玦誤會了他的意思,他認為他信任沈宓,是因為憐憫同情沈宓……
可為什麽溫玦會變得憎惡沈宓?
溫珩心下忽然有些煩亂。
自草烏走私一事被揭露,溫玦鋃鐺入獄後,他整個人身上的感覺都和以往不同,仿佛知道了什麽不可置信的秘密,思量前後,最終下定了一個一去不返的決心。
正是因為這個決心,他才會憎惡沈宓。
難道他也早知道,沈宓是下這盤棋的人?
倘若他早知道此事,且憎惡沈宓,他不應該甘願困於監牢、接受審問,還聯合沈宓隱瞞他頂替受審的事情。
他應該用盡一切手段向韓禮揭發沈宓的用心,並聯合那些暗中潛伏的人,再困住沈宓,讓他重新變成當初那個瘋癡的樣子。
窗外的蟬鳴如雨,更加噪的他心緒艱澀。
不知不覺間將手掌搭在了窗台之上,被木質的尖銳棱角硌出了印子都沒發覺。
當他將所有事情串聯起來,在腦海裏勾勒成一張圖紙,將每個人的秉性和行動方式畫上圈,就快要得出一個令人心驚的結論時,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兀然推開。
熟悉的腳步聲自他身後走近——
來人緩緩啟唇道:“兄長想出去?”
他應當是方才聽門口守著的人說了此事。
溫珩本來是想出去的,但是現在有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將他的思緒困住,令他抓心撓肝,“你最近幾日做了什麽?”
溫玦對於他的問題有些驚訝,“兄長也會在意我的動向嗎?”
溫珩沒有說話。
“三審之期就在明日,最近都在做些準備。”他解釋說。
“什麽準備?”溫珩看著他問。
溫玦愣了下,以為他是怕舊傷未愈,又添新痛,溫聲安慰道:“這次我親自受審,兄長不必擔憂。”
溫珩皺起了眉頭,“你又在打什麽算盤?”
溫玦看著他麵上認真又警惕的神色,實在是有些無辜,不滿地撇了撇嘴,“兄長是拿我當作犯人在審嗎?”
溫珩瞳孔微縮,挪開了直視他的目光。“溫月琅,你不要什麽事都不說。”
“兄長何意?”溫玦笑盈盈地看著低垂的眼尾。
“你不明白嗎,”溫珩對上他不算坦誠的視線,“我希望你活著,最好要比我活的更久。”
溫玦臉上的笑意頓然消止,原本就未蔓延到眼底的適從,在裝出來的神情褪去以後就原形畢露。
溫珩仿佛看到他的眼眶紅了。
接著他上前樓住了他的脊背,將他按進了他的已經長得寬闊胸膛裏,“我聽過太多的謊話,但如今,唯獨希望這一句是真的。”
“月琅,”溫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以利用我活著。”
溫玦突然頓了一下,鬆開他的肩膀一臉慌張地看著他,“你說什麽?”
“你可以利用我頂罪受刑,永遠以我的身份活下去,溫氏到你我這這一代,已然枝葉飄零,你我之中,必須得有一個留下——”
“你以為我是什麽人?”他眼底的紅滲到眼球之上,活脫脫地像隻要發癲的瘋狗。
“你是溫玦,溫月琅,”溫珩跟他解釋說:“我從未想過,要你為我的選擇而付出代價,我從來都無比希望,你與這些恩怨分隔,幹幹淨淨的什麽都不知道,哪怕一輩子做一個吸幹我血肉的廢物也好,我總歸會替你著想一輩子,隻要你活著。”
這些話壓在他心底許久,本來是不打算說的,但今日看見溫玦,他總覺得如若再不說,他以後定然會後悔。
可溫玦還是沒有聽完後麵的話。
他隻聽到“恩怨分隔”這句,便轉身摔門離去,再也沒見歸。
溫珩想著,他最近兩日直到會審結束恐怕都不會來了。
三審之中,他或許還會受刑,但三司審問的長吏,都是跟韓禮一樣的一丘之貉,說不定也可能不會真的給他上刑。
溫珩抱著這樣的念頭鬆了口氣。
如今會審的結果,無非就是皇帝想要洗脫沈宓的幹係,但三司官吏不想如他所願。
可能到最後三審的供詞,跟之前相比也沒有什麽變動,皇帝卻依舊想留沈宓的命,甚至要降罪於三司來捂住悠悠之口。
屆時,舉朝隻能利用此事發難,將皇帝的私心攤開到明麵上來,紛紛上書倡議公布案審結果,保持治罪沈宓的風向一致,再將民聲怨道大肆宣揚。
等皇帝為了保全大局,推沈宓出去息眾人不忿,他們還是能達到原本的目的……
等等!
推沈宓出去?
一旦沈宓暴露在眾人麵前,他的名聲和往事定然又會被重新提起,再加上草烏走私一案所有的涉事之人——
沈宓前朝的身份將會暴露無遺。
溫珩隨即疾步跑到門口推門,卻發覺門從外頭上了鎖。
“開門,我要見溫玦!”他邊拍著門邊喊著,卻並沒有人回應他。
於是轉身去屋裏,發覺連兩側的窗戶都被人封了起來,隻留下了一些尚能通風的小孔。
溫玦並不想要他死,隻是想暫時地困住他。
他到底在籌備什麽?
一股不妙的感覺自心頭騰起,滲入他整個人,逐漸摧毀他心裏名為鎮定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