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廬州雨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636
  第66章 廬州雨

    七月二十一,江南梅雨時節。

    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裏雨如煙。

    路上行人神色匆匆,賣菜的攤販挑著筐子趕回家,小橋底下撐船待客的渡夫,也攆著接幾個坐船的客人,趕緊挪地方。

    隻有家中空落的女人,紛紛探出身子來往街上瞧,時不時有教訓孩子的吵罵聲此起彼伏。

    除了雨水和河水,其實各地的人情本身並沒有什麽不同。

    聞濯一行人自陸路騎馬通達,耽擱數日,終於順著梧州的線索,一路追查到了廬州。

    刑部、兵部以及都察院一行人,早在十日前就已經抵達廬州,為了查案方便,各自找了兩家相隔不遠的客棧作為歇腳點。

    白日有底下的人出去踩點查探,夜裏如常回客棧回稟情況。

    授聞濯之前下達的指令,在他們到達廬州之前,暫時不要打草驚蛇,同步跟進廬州黑市交易的據點流動,不放過任何細節。

    一旬的時間,底下這群人算是摸出來了點東西。

    廬州城內大大小小的交易據點一共有六處,其中黑市裏的那處為出貨量最大的據點,賣的價錢也比其他的交易渠道便宜。

    剩下五個據點,分別分布在城內,有三個是由某些做藥草生意的醫館私下販賣,還有兩個是普通商戶人家在流售。

    要貨的人數單次並不龐大,要的量也不算多,但每次過來都是不同的人,且十日下來,所有能夠支出得起購買草烏散的人,基本含括了大半個廬州。

    也就是說,在廬州城內,兜售草烏散已經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隻不過集市中這類藥物並不常見,行醫之人早前認為此藥含毒,並不建議多量使用,所以這東西平日不太拿到明麵上來交易。

    久而久之,私下交易就成為眾人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劑量和危害他們或許早就聽的耳裏生繭,但誰家也能用得著這種既止疼,又能麻痹神經的東西。

    聞濯才到客棧,出來迎接的是刑部的右郎中胡不為,和兵部的一個掌武選主事楊朔。

    了解大概情況後,他們在客棧先歇息了半日。

    晚間,幾位主事便同聚在聞濯屋中商議消息。

    “這案子好像越查越沒有頭緒。”胡不為捏著眉心,說話的中氣都短了兩寸。

    方書遲道:“我們一路從梧州走到湖州,發現各個州城內,都有黑市在交易,而且流通的數量不相上下。”

    座上幾位眉頭皺的更緊。

    方書遲又道:“所以草烏流通是早有預謀,甚至這個交易市場的產生比我們預估的還要早。”

    “如今我們看到的局麵,或許隻是當時的九牛一毛,如今可以得知的是,草烏走私的籌謀牽頭人,早在我們把目光放在這件事情之前,就營取了一筆暴利。”

    “而在我們離開京畿之後,他們趁機收網,將自身的尾巴清理幹淨,隻留下了均勻數量的據點,分別分布在各個州城內,為的就是混淆我們的視線。”

    楊朔越聽越心驚。

    既然草烏事件籌謀者,現如今已經收網,那他們這一趟,豈不是要無功而返?

    “這還怎麽查?”

    “見微知著,明察秋毫,”聞濯自書案前起身,“各地貿易都有官府嚴格把控,若是出了問題,他們自然知悉的一清二楚。”

    “殿下自徽州一行便遊刃有餘許多,是否那時就已經有所察覺。”方書遲問。

    聞濯沒有回答,而是看了一旁神色黯淡的姚如許一眼,“姚侍郎好像有心事。”

    姚如許抬起頭,矢口否認道:“下官隻是有些水土不服罷了。”

    “聽聞水土不服隻有故鄉之物、之人能治,姚侍郎不如隨本王走一遭。”

    姚如許抬眸看他,望見他滿眼算計,心下忽顫,不自覺就皺起了眉。

    眼下已然入夜,是最能掩人耳目的好時機。

    “不知殿下何解?”

    聞濯勾了勾嘴角,“還作江南會,翻疑夢裏逢。”

    ——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沈宓將當日的手信遞給鍾自照,笑了笑,“這封信是你讓韓禮寫的?”

    兩人對坐在承明殿側殿的露台上,天邊銀月有缺,光線冰涼,七月末的風還算舒爽,傍邊的草叢中蟲鳴起伏,熱鬧非凡。

    今夜沈宓原本打算要早早歇下,中途鍾自照來找,便消了困意。

    拿了一壺酒去側殿對坐,手談了兩局棋,均勝。

    “我的手還伸不到那般長。”鍾自照飲了一口酒,對著他露出毫無防備的眉眼。

    如今沈宓再看他這張臉,昔日的恐懼和忌憚都成了坦然,他每多看一眼,那種莫名的熟悉感便消散一分,直到這張臉變得和旁人沒什麽不同,變得逐漸陌生。

    兄長二字,也成為一個可以拿得起放得下的稱謂。

    “那你同他們是如何聯絡的?”沈宓問。

    “全憑他們主動給出指令。”鍾自照回答的並沒有什麽漏洞,幾乎全京城的眼線,都是這般被動。

    見沈宓沒有再開口,他繼而問道:“當日宴上初見,你對我的敵意似乎格外大,是因為…那封信?”

    依照沈宓的秉性,以及這麽多年做傀儡的習慣,早該熟悉他這樣的出場方式,但那次他卻露出了真實的情緒。

    不知是因為當時他身側有堂堂攝政王在伴,還是因為逆反韓禮的心思早已醞釀出頭……

    “我從來不知曉還有你的存在,”沈宓盯著他,神情平淡,“我憎惡你,是因為我覺得你未免太過從容,那一瞬追溯過往廿載,還想問問你,既然你知曉我的存在,那為何你從來沒有同我通過風,傳過信?”

    “那時嘉靖帝一心認為,你是他的兒子,他對你的恩寵,可謂是聞所未聞,”鍾自照放下杯盞,“阿寧,你那時候還小。”

    “所以,你默認了後來發生的諸事,”沈宓失笑,“你不必試圖用謊話蒙混我,我還不至於蠢到,認為你是真心想與我做親兄弟。”

    鍾自照啞口無言,隻好自罰一杯,衝他笑笑,“那便祝你我二人,得償所願。”

    說罷,他起身打算離去。

    正抬腳,又聽沈宓問道:“這幾日江南境況如何?”

    鍾自照轉身看他,“世子不必擔憂,我們的人早在六月前就已經收了網,而且痕跡做的很幹淨,如今剩下的,隻不過是些貪婪的替死鬼罷了。”

    “尹毓如今是在廬州擔任刺史一職?”沈宓繼他話落忽然問道。

    鍾自照臉上神情頓了一瞬,又恢複自然,“世子想問什麽?”

    “沒什麽,畢竟是我送他去了那方安穩地,時隔多年,他隔岸觀火,日子好像過的還不錯。”

    鍾自照皮笑肉不笑地應付了一下,“世子不必多慮,人各有誌。”

    沈宓沒有再回話。

    任他走後獨自在露台坐了許久,直到夜半起大風,宮人過來催促才拎著酒壺回了殿。

    ——

    說起尹毓,他在這山水之間隱匿廿載,今夕已至花甲之年,想來這些年他過的還算舒心,哪怕失了高官俸祿,也在一城做得了主。

    他當年膝下承有一子一女,皆在他遭遇貶黜之際,隨他一起遷來了廬州。

    廿載裏他又娶了兩次,如今三子兩女,除卻長子入了仕途,剩下兩子都還是鮮衣怒馬的年紀。

    長女前幾年已許配了人家,隻剩次女還在跟前侍奉,不過眼瞅著也到了眼婚嫁的時候。

    聞濯同姚如許登門,便是由他這次女帶路去的議事廳。

    小姑娘亭亭玉立,還在對外來事物好奇的年紀裏。

    起初見到聞濯二人還有些警惕,後來得知他二人是遠來貴客,頓時放下了端著的姿態,在路上一個勁兒地詢問他二人從何處來,是哪裏人。

    偶爾對上聞濯的視線,還曉得要臉紅。

    見一旁的姚如許神情不愉,便沒有多同他搭話,偶爾得聞濯一兩句冷淡的回複,便愈加感興趣,人家回半句,她能問十句。

    言辭十分跳脫活潑,秀氣的小臉上的表情變化的也很快,這麽具有生氣和個性的姑娘,在京畿很是少見。

    臨到議事廳,她還在問。

    “你二人生的這樣高大,到底是吃什麽長起來的?在我們這裏,就沒見過你們這樣高個子的男子。”

    “你們那兒的女子是不是也是這般?”

    “年前我在紅藥溪那邊見著一個姐姐,她個子生的跟男子還高,但身量是極其苗條婀娜的,人生的也好看,可街坊四鄰都講她嫁不出去。”

    “我跟他們理論,他們非說我不對,還害我回來教我爹罰跪了一夜祠堂,可跪死我——呸呸呸,我差些忘了,我娘不喜歡我這般說話。”

    她忽然轉過身,看著聞濯二人,垂頭喪氣地歎息一聲,“唉,你們說我們這裏的人,是不是特別沒意思啊?”

    聞濯本不知曉該怎麽回答她,抬眸望見有人出廳迎接,便止了聲。

    “月搖,回你娘的房裏去。”說話的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雖頭發兩鬢略微帶霜,卻中氣十足,瞧著麵上榮光也不像一個花甲之年的人。

    但他的五官模子並沒有變,跟廿載前相比,隻是多了一些歲月雕琢的痕跡。

    小姑娘約莫是怕極了再次被罰跪,哪怕神情諸多不舍,卻還是扶禮離去。

    聒噪的小黃雀一走,滿庭就隻剩夜風吹拂,和夏蟲躁動的聲響,三個大活人對坐,也比不上一個小姑娘生動。

    三人講完客套,尹毓便邀聞濯上座。

    他為人還是端了些身為先帝舊臣的架子,哪怕見到京中的人,卻也不願多說討好的話,知曉聞濯的身份,也並沒有太多的動容。

    想必已然知曉聞濯會登門的消息,也想好了應對的措辭。

    滿庭冷清之時,卻也還是要主動請罪一句,“不知殿下親臨廬州,恕下官未曾遠迎。”

    聞濯麵不改色,“江南草烏走私販賣盛行,尹大人這個廬州刺史竟毫無察覺麽”

    作者有話說:

    聞濯:終於輪到我出來走劇情了!

    注:“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裏雨如煙。”出自翁卷《鄉村四月》,這裏用就是覺得江南景致保質期長。

    寫廬州的時候,滿腦子都是許嵩的廬州月裏“橋邊紅藥”、“月也搖晃,人也彷徨,”中出自薑夔的《揚州慢》:“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