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何所似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498
  第63章  何所似

    晚間的護城河道繁華非常,今日乘著中元節,許多人都停下手中活事,與家人一同外出祭祖,放花燈和孔明燈。

    漫長的街道,如同條條火龍一般,在遠處的黑夜中劃開裂縫,再灌入連串的燈花作鱗片,人聲沸騰宛如火龍低吟。

    連綿的湖岸擠滿了人,各色的袍子交織在一處,紛紛垂首將手中蓮狀的花燈送入水中,末了再奮力推行一把,隨即閉起眼睛許願。

    天橋上頭也站滿了人,拿了紙筆在寫孔明燈上的祈願,天上不一會兒就飄了好幾盞,在漆黑的長幕裏忽明忽滅地閃著火光。

    沈宓自城門口便下了馬車遊逛,路過京中最熱鬧的富華街時,也忍不住駐足觀賞。

    街道上的行人幾乎沒有落單的,人人手中都拿著花燈,除了隨處可見的孔明燈攤販孤身一人,舉目四望,唯有他一人兩手空空,滿袖涼風。

    這樣的盛大之景,獨他一人無人相聚,也無人祭拜,繁華淹沒了他的形單影隻,卻無限放大了他回顧半生的思量。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他既融不進裏頭,也不適合清寥孤寂。

    隻有周遭喧鬧到無人注意到他的時候,他才敢承認他想聞濯,無時不刻不在想,卻又不敢想。

    偶爾恨不得破罐子破摔,就讓聞濯知悉他們在京中所有的謀劃,快馬加鞭趕回來將他血骨磨斷,再也不離開半步了也好。

    可這樣,就什麽都沒有改變。

    他輕聲長歎一口氣,挪步走向街道邊的花燈攤位,問老板要了一盞孔明燈。

    此前他支開濂澈先駕車回府,他一言不發地應了,想必也是因為知曉還有濂淵在周遭護衛。

    這樣也好。

    他鋪開孔明燈的紙衣,提筆在上寫下兩行字,隨即將竹架撐開,在老板那裏借了火點燃裏頭的燈芯,撐著整盞紙燈,挪步天橋托著底架乘風放了出去。

    抬頭望,上麵還清晰地能看見方才寫的兩行字。

    “願旻春生夏朗,秋祺冬康,青山著意,日月齊光。”

    他駐足良久,直到那盞燈飄進夜空,丁點蹤跡都消失的一幹二淨,才轉身走下天橋,順著街道往世子府走。

    黃昏時在山中受了涼,這會兒走動了片刻,渾身一熱絡起來,骨髓裏的那些疼痛便密密麻麻地鑽了出來,啃噬他的筋肉。

    腳程慢了許多,抬眸望見人群中有人衝他這邊走來,便就此停住。

    濂澈放好了馬車,便趕來了街市,望見沈宓在站在人群之中完好無損,才鬆下一口氣。

    他幾步奔跑過去,瞧出來沈宓腿腳有些遲鈍,連忙問道:“世子可還能走?”

    “無礙,轉了一圈有些累了罷了。”沈宓說完,腳下又直行無礙,輕快的不像是犯了舊疾的樣子。

    濂澈腦子缺根筋,他說沒事就信了,轉而又跟上沈宓,邊走邊說道:“屬下知曉回世子府的一條捷徑。”

    沈宓看了看他,隨即也沒有多問,跟著他的腳步穿過了一條羊腸小道,來到一處沒有主人的園子外。

    燈火昏暗,路也不好走。

    沈宓半晌沒吭聲,就是想看看他耍什麽花招,接著又走了幾步,眼下路是徹底看不太清,他不再冒然跟隨,出聲詢問卻發現人也不見了。

    他自哂一聲,預計朝著來路走回去。

    才轉身,眼前忽然重疊起一陣火光,他瞳孔緊縮了一下,再睜眼,便看見數不清的孔明燈自他麵前的園子裏騰飛而起,一齊飛掠到半空中冉冉飄蕩,像是雲遊在天上的金魚一樣,紛紛紮進漆黑的天幕中。一點點把他眼前的路的照清。

    他癡望了許久,直到看到一盞低風的孔明燈上,寫的“序寧”二字。

    那一刻,他再也繃不住。

    鋪天蓋地的埋怨和苦楚快要將他吞沒殆盡,他沉沒在京畿煢煢孑立的死局裏,將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越推越遠,卻怎麽也學不會甘心。

    身體泛起的疼痛隻能無比清晰地向他證明,他充滿悲哀意味的一生,心裏不得而訴的計謀和陰詭,是他向自由遠眺的唯一生機。

    可是偏偏不該,他遇到了聞濯。

    他那樣好,好到如今他真的不甘心到了極點。

    他心裏無數次在問,他該拿他怎麽辦,可無人能夠給他一個確切的答案。

    他夙夜輾轉,盼望著這個人不要再給他太多,不要在動搖他下定的決心。

    但事實偏不讓他如意。

    沒有人知道,他看到這漫天為他期許而放的孔明燈的時候,心裏是什麽滋味,也沒有人能夠看到,他眼裏掙紮到了極點的踟躇不決。

    這天地獨此一份的厚禮,隻像是一道催命符,讓他貪戀著這世間珠玉,又同時鄙視自我沉淪的卑賤。

    此時此地沒有人注意他的悲歡喜樂,等到漫天的燈火飄散成零星的亮點,麵前的園子忽然開了一扇小門。

    他徒步走過去,推開小門進了園子,裏麵又是一番天地,滿院子掛滿了花燈,巧的是各種形狀的都有。

    正對麵還有一處戲台子,底下有方圓桌,上頭擺了不少別出心裁的花糕茶點。

    他坐下沒多久,台子上便有人著裝登台演戲,濂澈遞給了他一個盒子,又轉身捧了一盞薑湯回來立在他身側。

    盒子裏是塊玉佩,通體剔透玲瓏,龍紋纏繞,底端綴著縹色流蘇,精致斐然。

    這是象征身份的玉佩,華貴之至,不言而喻。

    “桌子上是徽州的糕點,世子不如嚐一嚐。”濂澈琢磨著他臉上不怎麽歡悅的神情,有些忐忑。

    沈宓放下玉佩,木然地伸手拿了塊糕,嚐到嘴裏香氣四溢,卻不怎麽有興致再嚐一塊。

    戲台子上的戲角唱的正酣,涼風習習,吹起滿院落的花燈。

    “燈上寫的是什麽?”他問。

    濂澈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他,“今日才到,園子裏的花燈也是臨時差人趕工做出來的。”

    沈宓拆開信封,如數看了下去——

    序寧,久不通函,至以為念。暌違日久,拳念殷殊。

    恐斯人憔悴,夢寐神馳。自握別以來,卿可安好?

    別時許諾,悉數憂思,轉寄文墨。時通消息,言無不盡。

    雲書之至,千裏咫尺。海天在望,不盡依依。

    幾回魂夢,與卿相逢。盼爾長信,猶問切切。

    銀釭(gang)相照,歸期無定,卻話當時風雨。回首昨日,聊以慰藉。

    念念。

    ……

    沈宓離了席。

    濂澈見他出門,連忙跟了上去,一路回到世子府,都未曾再多問一句。

    他不知曉當日沈宓所說的故人已變之心,是否能夠回轉如初,卻在瞧見他今夜自園中而出的神色後,生了那麽一絲懷疑和猶豫。

    今夜盛景,猶如一場美夢。

    而原本被贈予這禮物的人,卻惶恐的猶如行了偷竊之事。

    他若真的如他所說那般決絕薄情,又何必會這般困苦的宛如受刑?

    濂澈不懂,夜間趁著沈宓歇下,便飛躍上房梁去問濂淵:“世子為何不悅?”

    所有人送他明燈清照百裏,他喜極而泣還還來不及。

    濂淵答的十分符合他的身份,卻無半分用處,他說的是:“世子喜惡,不由旁人揣測,今夜明燈,既已相送,便不愧職責。”

    濂澈聽完便說他是個木頭。

    他也不反駁,望了一眼天邊圓的出奇的月亮,隨即收回視線,跳落去了另外的屋梁。

    濂澈還有問題沒有問,便追著他一齊蹲守在房頂,遂拽著他的衣服不教他輕易逃去,又問:“世子與鍾自照較好之事,要不要同殿下稟報?”

    濂淵遲疑一瞬,搖了搖頭。

    “為何?”濂澈追問道。

    “從前你不會問我這樣的問題,”濂淵說:“如有要事,你必然第一時間就上報給了殿下,如今事關世子,你猶豫不決,說明在你的心裏,已經做好了決策,你會問我,隻不過是想下定不會動搖的決心。”

    濂澈兩眼放光,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大智若愚啊兄弟。”

    濂淵抽了抽嘴角,撇開他拽著自己衣服的手,隨即起身縱步,又跳到了方才的屋梁上趴著。

    這回濂澈沒有再攆著跟過去。

    他臉上輕鬆的神情,在濂淵離去那一刹那便消失殆盡,起身躍下屋梁,頭也不回地沒入了月光盡頭。

    他確實做好了決定,但濂淵所說不全然對。

    他不是想做不會動搖的決定,他隻是想得到一個有關沈宓為人正麵的說法,可惜…沒有人能夠同他評判。

    ***

    七月十七這日,天依舊未曾放晴。

    淫雨霏霏,濁浪排空,陰風怒號。

    連日的陰雨天氣囚禁了人,卻也解了暑氣,甚至這兩天開始泛起涼來。

    沈宓手腳環節痛的毛病這兩天犯的尤為厲害,日裏夜間搓著藥酒都不太管用,連著拖下來瘦了一大截。

    濂澈前前後後請了不少大夫來看,都說是隻能調養,各自開了好些方子,抓回來吃了都不怎麽見效。

    宮裏人聞了消息,又派了太醫來瞧,得小皇帝聞欽一句“藥到病除”,從太醫院撥了不少名貴的藥材來熬。

    終於熬出來點成效,手腕不疼了,卻又發起了風寒。

    濂澈著急的不行,就差把太醫扣在府上不讓走了,一通牢騷發出來,當即就驚動了小皇帝。

    擇日不如撞日,換了龍袍著便服,當天便出了宮親臨世子府探病。

    ——

    作者有話說:

    聞濯:我出來了又沒完全出來~

    注:“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出自杜甫《旅夜書懷》。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出自範仲淹《嶽陽樓記》。

    信中短句中引用——

    李清照《一剪梅》中“雲中誰寄錦書來?”

    晏幾道《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鍾》中“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gang)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李商隱《夜雨寄北》中“君問歸期未有期”及“卻話巴山夜雨時”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