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中元遊
作者:
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750
第62章 中元遊
七月十五,中元節。
沈宓近來夜裏常常睡不好,夢裏藏書樓的場景千回百轉,尹毓和賀襄的血肉總能溏他滿身。
就連從前嘉靖帝手中沒能刺下來的匕首,也出奇地有了準頭,回回刺下來時候鮮血四濺,迸飛他滿嘴。
他看著嘉靖形如惡鬼一般的麵容,隻覺得如釋重負終於能夠解脫。
夢中周身髒肺腸子流了一地,身側爬滿了找他索命的冤魂,他絲毫不懼,隻是死死盯著嘉靖帝說:“我從未背叛過您。”
但嘉靖帝不信,直衝他冷笑,接著快刀落下割了他的腦袋。
沈宓說不清自己為什麽總是會被疼醒,明明隻是一場夢而已。
直到後來有一日,他夢醒下意識去找枕邊另外一人的身影,才恍然大悟——
夢中是從來是不會疼的,隻有夢外,他清醒地活著,身側卻沒有再能撈他入懷暖著的那個人。
聞濯從江南送回來的信,他都趁著夜間夢醒之時看過。
這人信中宛如一個老媽子一樣,什麽事情都覺得新鮮都要同他講,又怕京中繁華迷人眼,他三言兩語就被旁人哄了去,最後還要仔細叮囑,教他養好身子,等他回來。
沈宓夜夜枕著這些書信再次入睡,一點慰藉也能教他稍微安穩一些。
他雖並沒有回信,卻並非不想回。
人的心腸尚且是肉做的,他若一開始就忍不住要心軟,那之後便永遠也學不會鎮定果斷。
***
天清氣熏,雲色重疊,盛夏的暑氣消解大半,隻有微冷的風。
有一場大雨,遲遲不肯來。
沈宓落座在屋裏書案前,磨墨提筆落下兩行字,明明是胸有成竹的執筆,卻再也寫不下去。
他不知道該寫些什麽好。
許多想說的話不能說,寫先前想說的,又沒了當時的心情,哪怕就是隨意講兩句見聞,都覺得破綻百出。
他倒也不是矯情,隻是非常肯定,有些話無論用哪種方式說出來,聞濯都能夠一眼瞧出來不對勁。
他聰明絕頂,卻非要沾紅塵。
沈宓躊躇不決,最後聽到清晨的雨點垂打在青灰色的瓦片上,才撕了宣紙,重新寫下:
“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願言則懷”。
末問:何時歸爾?
封好信,天色陰沉更甚,外頭的雨點子飄打進窗台,濕了跪坐的小案。
冷風陣陣,吹著雨絲進屋,零星拂到了沈宓麵上。
他收好信封,起身去小案旁關好窗戶,又從衣櫃裏找了件披風披上出門。
站在屋簷下,絲絲縷縷飄進來的雨水濡濕了他的袍子,夏日的悶熱全番散去,他渾身上下又隻剩下了冷。
濂澈端了盆熱水走進院中,見他絲毫不躲避地淋著,頓時變了神色,兩三步上前勸道:“世子還是進屋坐著為好,以免受涼惹上風寒。”
沈宓轉身進了屋,見他將水放下就打算出門,隨即出聲叫住了他,“今日江南可有信?”
濂澈回頭看著他,神色有些猶豫,“就快到了。”
按照聞濯的敏覺,沈宓前後兩次都未曾給他回過信,他定然會冒出疑心。
或許第二次寫信時,還曾抱著興衝衝的新鮮勁兒,淨給沈宓寫著枕邊小話,那麽第三次他肯定會覺察出不對來。
倘若這這一次京中還是沒有去信,他就算是從江南快馬加鞭殺回京,沈宓也不會意外。
所以沈宓這第一封和第二封回信,就得壓在同一時間回,還得捎上臨時寫的第三封。
濂澈出去又回來時,手中端了一碗薑湯,進屋後,沈宓就將這兩日寫好的信,遞到了他手上,“送去徽州。”
濂澈愣了愣,隨即一言不發地出了門。
他其實很想問沈宓一句“何意”,但尊卑和命令讓他不得不閉緊了嘴巴。
今日大雨,想必街上並沒有什麽人了。
用過早膳之後,沈宓吩咐濂澈叫來了濂淵,問起了白葉寺。
白葉寺如今仍舊是有人監守,但確實也是個正兒八經的寺廟,隻是平日裏極少有人會去燒香參拜。
鍾自照相邀他去白葉寺的目的,肯定不如他表麵說的那樣簡單,除了試探聞濯在京中遺留下來的一些人手,沈宓想不到他還能翻出什麽浪花兒。
觸及聞濯暗中留下的人手,沈宓也說不明白。
此前他二人從未認真坦白過這些事情,或許都覺得不是什麽大事。
“白葉寺如今遺留的都是些什麽人?”沈宓問。
濂淵道:“除了原本的一些僧人,還有之前救濟的一部分難民。”
沈宓以為他至少會給自己留條後路。
“平日裏不見你,”沈宓又問道:“你留京主要辦些什麽事?”
“護衛世子周全。”濂淵說。
與沈宓猜測的答案所差無幾,多的也沒什麽好問的,“你下去吧。”
他們這類暗衛一向隻遵從命令,沈宓並不打算同他解釋多餘的東西。
傍晚,天邊雨色停歇,主街上漸漸開始有人開市叫賣各種各樣的花燈,京都大戶小家都開始收拾祭祖的東西,三三兩兩結伴同遊護城河畔。
沈宓先前與鍾自照有約,便在府中靜候假期,直到前門有人到院中來通報,說有客人邀約出遊。
臨出門時,沈宓被濂澈盯著披了件外袍,山間傍晚定然風大的很,白天又下了雨,免不了帶著一股子寒氣。
濂澈怕他晚間忽然關節的疼痛犯的厲害,白日裏就未雨綢繆地灌了他好幾盅薑茶。
還好即使沈宓不如以往那般純粹,卻也能夠聽的進去他的話,偶爾提一提攝政王的名頭,也十分管用。
單單憑借於此,他們白葉寺一行,濂澈也非要跟去不可。
白葉寺位於白葉山的山巔,未及山腳之前有一段平路,可以乘坐馬車前行。
直至山腳底下,隻能徒步行走。
雨後的山腳天色昏暗。
橫河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雲天迷蒙,遠山籠著層層霧氣,宛如仙子衣帶一般流轉在山身之上,在山腳下往上看,隱隱約約還能瞧見山巔立著的幾株筆直的老鬆木。
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壞境還算不錯,是個問道尋清靜的好地方。
隻是才入山林,便卷起冷風,石階之上茂盛的青苔又濕又滑,每走一步都要花費許多巧勁。
沈宓累得不自覺喘息,沒過一會兒就出了一身冷汗。
“倘若不是鍾大人正氣凜然,我都要覺得這白葉寺之行,是故意為了折騰我來的了。”
“正氣凜然”四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自然而然就變了味道,鍾自照還不至於聽不出來他話裏的反諷之意。
“世子多慮了。”
沈宓笑了笑,“既然都到了山腰,有句話我還是想問,不知鍾大人非要來此燒香的用意是什麽?”
話落,眼前突生一方平地,平地盡頭是一處四角涼亭。
沈宓忽然又有了些力氣再提速多走兩步。
幾人落座涼亭裏,教青石板坐的石凳冰的直皺眉頭。
沈宓攏了攏領間的披風,十分感激地朝著濂澈看了一眼,“這山間下雨如入秋,想必先前盛熱之際,也是絕佳的避暑勝地。”
鍾自照側首看了眼順著涼亭側麵瀑瀉而下的山泉,急湍甚箭,撞入石塊上便激蕩出雪白水花,像是冰晶鹽塊無窮盡,始終覆在岩石與水麵之間,浮出層層水華。
有書中所述“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還有“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
他心神俞靜,越覺得安寧,緩緩出聲問,“世子可還記得記載嘉辰帝的那些野史?”
沈宓看這些東西看書十餘載,更是花費不少時間精力,想要去勘破這個嘉辰帝身上包攬的,所有不為人知的秘密,他怎麽可能不記得。
“怎麽?”他挑起眉頭看向鍾自照,“此處還能是你未編寫成集的實例嗎?”
鍾自照望著他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話。
沈宓不可置信般順著山下山上看了一圈,笑盈盈地說:“還真讓我猜對了。”
怪不得,中元節這日,他特意約在了這處。
沈宓其實並不感懷嘉辰帝,從始至終也沒有對他有過一絲美好的幻想。
種種追究和求知翻閱,隻是源於當初嘉靖帝對他的懷疑和忌憚,還有韓禮等人每每給他灌輸的,嘉辰帝才是唯一正統的觀念。
他被這兩批人逼迫著去接受,那些塵封已久的故人和往事,到頭來又發現,開封以後的後果,就是他再也不能將那些放回去。
他如今已經不想再知道那些更深更確切的故事,他既然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就不會在意其他任何事物的真相和催動。
倘若他要是知曉今日,鍾自照相約隻是為了祭奠一事,他斷然不會答應。
“下官知曉世子在想什麽,”鍾自照說:“但我們現如今的所作所為,不都是為了祭奠他麽。”
這不一樣。
沈宓可以蒙混在千萬人裏,做一個醉生夢死的參與者,卻不能在此刻清醒地祭奠某個具體的人。
他知曉他與嘉辰按照事實來說是親父子,旁人也都是這麽認為的。
但對於他廿載的經曆來說,嘉辰隻不過是一個稱號,父親二字,也已經成了一種他再也不會體味到的痛。
他更想承認的事實是,他早沒有了父親。
而不是如今這般,要打著節日的名義,做這些虛頭巴腦的緬懷。
“既然如此,又何必今日的多此一舉呢?”沈宓笑不見底,冷冷地看他。
鍾自照撇了撇嘴,“是下官逾矩了,”他看了一眼立在沈宓身側的濂澈,意有所指說:“可能對於世子來說,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反而是至高無上的快活。”
沈宓站起身,“你知道就好。”
話落,遂往下山之路而去……
作者有話說:
聞濯:想老婆了,爭取明天出來。
注:中元節俗稱七月半,在七月十四五,也稱鬼節,有祭祀、放燈等的習俗。
“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願言則懷。”出自詩經《邶風·終風》。
意思是:天色陰沉黯無光,雷聲轟隆開始響。長夜醒著難入睡,但願他在念著我。
“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出自賈島《尋隱者不遇 》,上兩句是“鬆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
“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
“橫柯上蔽,在晝猶昏”都出自吳均《與朱元思書》。
文中很多地方用了詩經,以及其他的詩句,是因為這些年難讀的詩文,一直有在反複磋琢,所以出現頻率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