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君子也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828
  第55章  君子也

    溫珩撐傘走進庭院,望見花圃裏種的月季被雨水打的落了一地花瓣,沈宓敞著窗台坐在小案前,擺弄著幾枝霞粉的芍藥。

    他走到屋簷下收傘,抖幹淨傘麵上頭的雨水,將傘柄靠到門邊,繼而挪步進了屋。

    沈宓煮了壺白牡丹早早晾著,聞見動靜抬眸看了他一眼,見他步履間依舊有些不適,不由得掃了下他的膝蓋。

    “溫玦怎麽樣了?”

    溫珩從容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傷好些了之後,便重新關進了牢房。”

    沈宓嘴角露出淺淺笑意,“原本今日送完聞旻,我是打算去探望他的,奈何雨水久不見停,便差人下了帖子,請你到府上小敘。”

    溫珩的目光一直隨著他剪弄花枝的手指,聞言隻是微微點頭,說了句客道的“多謝世子好意。”

    如實來說,他同沈宓之間的交情並不深,但這幾月以來,卻是京畿這一波人裏,見沈宓見的最頻繁的一位。

    而且總覺得每一次,他見到的沈宓,都同上回不盡相同。

    “溫玦之罪,板上釘釘,你還是得想開些。”

    溫珩牽強的扯了扯嘴角,“想不開的,等刑部和戶部對接此案,落實了草烏一事的證據,下官這大理寺卿之職,恐怕也做不成了。”

    沈宓手中的花枝已經全番修剪完畢,他將瓶子推到小案中央,放下剪刀,稍稍啄了口溫茶。

    “你這富貴權位原本就是險中求來的,事到如今,不應該還想不開。”

    “不是富貴權利…”溫珩及時收聲,有些不愉地抬眸看向他,“世子今日所邀,難道隻是為了奚落下官?”

    沈宓搖頭,“這怎麽會。”

    溫珩不太相信他的話,“那敢問世子此番何意?”

    沈宓歎了口氣,“你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此情此境,你難道還琢磨不明白麽。”

    溫珩確實沒明白。

    “攝政王離京,朝中政權便徹底不用再受他牽製,如今六部之上最高的位置,就是陛下身邊用的最勤的給事中,眼前局勢一片光明,他們不會傻傻等著不動。”沈宓直言道。

    溫珩皺了皺眉,“就算攝政王離京,朝中也不全是他們的人,他們如何能動?”

    沈宓同他添了半杯茶,“我今日請你來府上,就是為了此番‘動’之解。”

    “下官愚鈍。”

    沈宓輕點他麵前小案,“解之在於溫玦。”

    溫珩神色微變,“溫月琅?”

    “聞旻一離京,明麵上就沒有人能夠替我擋在麵前,韓禮先前給我機會,讓我這段時日放縱野了一陣,當下也是時候要重新鎖我回去。”

    他抽回手指看著溫珩,緩緩道:“當下能困住我的由頭,隻有溫玦。”

    溫珩想明白了他話裏深意,卻不想承認這樣的局麵,找補解釋道:“就算溫玦曾同世子府走的很近,他們也沒有證據能把草烏的髒水潑到世子身上,更何況這段日子,世子一直都同攝政王殿下在一起。”

    “他們確實沒有證據,可滿京也沒有人,能夠證明我的清白,”沈宓神色淡淡然,繼續張了張唇:“聞旻已經離京,你以為他遠在京外的話,還能有什麽實際的威懾力。”

    “那我這就回去找溫月琅!”溫珩立即站起身,跌跌撞撞就要往出走——

    “你慢著,”沈宓叫住他,“沒用的。”

    “怎麽沒用!”溫珩情緒有些激動,“隻要我找他說清楚,讓他在供詞中與世子府撇清幹係,他會聽的。”

    “你以為你能說服得了誰!”

    溫珩的腳步陡然停下,隨即肩膀失了力一般迅速坍塌下來。

    他此時才終於反應過來,當日溫玦說的那句“兄長不必保我”是什麽意思。

    原來他早就想好了結局,早就知道自己回不了頭了。

    “今日叫你過來,除了答疑解惑之外,還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沈宓麵色如常地屈起指節,隨意敲了敲小案,示意溫珩回來坐下。

    待人老老實實挪回他麵前,他才問道:“你們溫氏當年,到底犯了什麽罪?”

    溫珩垂下眸,半晌沒有回話。

    沈宓沒有開口再問,隻是看向窗外聽著雨聲,靜靜陪他等一個開口的時機。

    他知曉今日他一定會得到答案。

    等待的時候,其實並不難熬。

    對於別人來說,或許知道真相,是一件能夠讓心裏的好奇落地的事情,但對於如今的他來說,真相隻是一個能串聯眾人結局的影像。

    這個影像裏,有所有人的過去和未來,有前人窺不破的因,後人看不見的果。

    他或許還有些興奮,因為真相要大白,因果要輪回。

    肉眼可見的,庭中的被雨水打落的綠葉一片一片,掉在地上的那一瞬間,發出的任何聲響都被雨幕遮去。

    它們就像被捂住了嘴巴的參與者,在萬物之間蹉跎無數年歲,最後因為一場終會來臨的自然天象,悄聲落幕在這片喧嘩裏。

    除了生根發芽誕生他們的樹木,幾乎沒有人會在意。

    “溫氏沒有罪。”溫珩突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沈宓的思緒,他方才微微走了個神。

    “你說什麽?”他又問。葽要

    “溫氏身世清白,本沒有罪。”溫珩重複道。

    “那是為什麽?”

    溫珩看著他,眼底有些嘲弄,“你知曉為何溫玦那般不待見你麽?”

    大抵是沉浸在某段回憶裏,他此刻已經完全忘記了尊卑。

    沈宓隨他所願地問道:“為什麽?”

    “他恨你,因為你是聞氏的人,”他笑了笑,“溫氏一族是你父親北辰帝的舊部,北辰天朝更迭後,因為堅決不事二主,而被嘉靖帝下令暗中滅口滿門。”

    “你姓聞,雖然溫氏一族覆滅不是你做的,卻跟你有千絲萬縷的幹係,所以溫玦恨你,我一開始也恨過你。”

    沈宓笑意張揚,瞧上去仿佛沒有心肝,“我還以為是覺得我野心不夠大,真令他恨鐵不成鋼呢,沒想到真有些淵源。”

    “好吧,”他努了努嘴,又擺作一副沒有心肝的模樣說:“那溫大人你為什麽是恨過,說說看。”

    或許是他瞧人的眼神漫不經心,從方才坦白到此刻真相大白,他一時半會兒也沒有認真看過溫珩的眼睛——

    溫珩單不用仔細揣摩,就能感覺得到他皮底下的那副骷髏,實則很難過。

    “你不過是姓聞,又有什麽錯呢?”他說。

    況且,如今又有幾個人知道,他本姓是聞呢。

    沈宓有些執拗,“難道姓聞沒錯嗎?”

    溫珩此時的的確確感覺到了他的難過,好像是禁不住流露出來的一分。

    這個人皮上永遠都滴水不漏,隻有偶爾那麽一刻,才能讓人察覺到他身上的負累,待他無限惻隱。

    “你有什麽錯呢,沈宓。”

    沈宓抓了一下手邊上的茶杯,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眼底一片清冷,他說:“我自以為沒有錯的時候,所有人都指著我說,我罪大惡極,後來我終於認命妥協,認為自己天誅地滅之時,又源源不斷的人上前開始諒解我,開始願意來愛我、親我、友我……”

    他要笑,又仿佛不知道要怎麽笑,扯了好幾下嘴角,抖著嘴唇有些無奈,“我而今也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有罪無罪,到底無不無辜了。”

    溫珩從未像此時這般無比地同情他、可憐他,他盡量裝作沒事人的樣子,對他平靜地說:“錯的不是你,任何人都沒有資格評斷你的對錯,他們不過是在利用你。”

    “溫大人,”沈宓笑著衝他擺了擺手,“你不必如此勸慰我,其實答案我心知肚明,聽與不聽都不重要了……”

    溫珩閉上了嘴,看著他似是非是地飲了一杯茶。

    最後所有的破綻都被融進茶水裏,痛飲下腹,散做清香消失不見。

    他又變得窺不破看不透起來。

    “姚氏,賀氏,季氏,溫氏都有因有果,舉目四望,整個天朝的權力頂端,如今都湊齊了。”

    溫玦問他,“姚氏到底是什麽因?”

    沈宓神色諱莫地指了指自己,“其他兩個世家裏,各出了一位娘娘長的像嘉靖帝的心上人,姚氏自然也不例外。”

    溫珩細細密密在腦海裏的紀實史集裏狠狠撈了兩遍,半點兒也沒有想起來,有關於姚氏中人,有入宮為妃的記載。

    “為何有關曆代宮妃的介紹裏,半點沒有這位姚氏的痕跡?”

    沈宓嗤笑,“她不姓姚,是她原本的夫君姓姚。”

    “夫君?”溫珩詫異地睜大了雙眸,“她的夫君是……姚相?”

    “不然你以為姚清渠一個事過二主的臣子,是如何能夠取得嘉靖帝的信任,成功坐上丞相之位的。”

    溫珩按下心裏的震驚,抬眸看向沈宓雲淡風輕的神情,“沈氏不是你親生母親嗎,你不惱麽?”

    沈宓睨了他一眼,大抵是覺得他太大驚小怪,“連我自己都是我親娘的替身,我還有空管得著別人麽。”

    溫珩抽了口氣,覺得荒唐至極,“這嘉靖…還真不是個東西。”

    沈宓沒附和,倒也算默認了他這番說法,

    氣氛從僵逐漸轉為輕鬆,外頭的雨也下的小了一些。

    溫珩飲完兩杯茶,便打算起身回大理寺。

    “草烏一事世子不必著急,溫玦那邊下官會去勸說。”

    沈宓被他這般真摯的語氣給逗笑,“溫大人這是真心投誠了?”

    溫珩搖頭,“偭規矩而改錯,非君子所為,君子者,知過不諱,改過不憚,不貳過者,見不善之端而止之也。”

    沈宓眼神中露出讚賞,“溫大人,高風亮節。”

    溫珩向他拱手拜禮。

    沈宓起身送他出門到屋簷下,望著漫漫連綿的雨絲如織,長長吸了口被水潔淨的濕潤空氣。

    “絕勝煙柳滿皇都,盛夏雨時也堪用,”他笑吟吟地看向溫珩,“溫大人不如趁著刑部還未定罪之前,好好同令弟享受當下光景,至於勸解的話,便不必再說了。”

    溫珩不解地看向他。

    “我們身在棋盤之中,做這些無益的掙紮,隻會給自身找麻煩,還不如不做。”

    溫珩有些猶豫,“那你…”

    “我不過是順著他們的意,就能活,這有什麽難的,”他寬慰一般衝溫珩點了點頭,指著他的油紙傘尖兒,示意他撐開傘蓋,“回去吧,溫大人。”

    雨水漸微。

    回去吧。

    ……

    作者有話說:

    希望以後我有希望能日更!

    感謝評論區常陪伴的幾位寶貝的支持!麽麽!(最近太忙啦,耽誤了一周,不好意思~>_<~)

    注:“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其一)》

    “背繩墨以追曲兮,偭規矩而改錯。”——屈原《離騷》

    “聞過則喜,知過不諱,改過不憚。”——陸九淵《與傅全美》

    “不貳過者,見不善之端而止之也。”

    ——王安石《禮樂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