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江上別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429
  第54章 江上別

    六月盛夏,滿都翠色。

    聞濯昨夜睡的並不安穩,知曉隔天有雨,他料定沈宓手腳夜裏定然要疼,頭一晚睡前,便用藥酒將他手腕腳腕一齊搓熱。

    萬事俱備,卻架不住天氣實在悶熱,夜間沈宓踢了被子,三更天出頭便被腳腕疼醒。

    他不忍吵醒聞濯,便在被窩中蜷起身子忍著,時不時到疼的實在厲害,才敢放任自己小聲抽著幾口冷氣。

    直到聞濯睡中下意識撲手撈了個空,才在角落裏把他揪出來。

    下榻點燃燈火,又用藥酒給他搓了一遍才緩釋大半。

    吹滅亮,兩人抱著滾進薄被裏卻再無睡意,但誰都想教對方睡個好覺,閉著眼睛眯了幾個時辰,才等到天明。

    外頭細細落起了小雨。

    伊始密密麻麻落在瓦片上,發出淅淅聲響,漸漸越落越繁,把屋頂砸的劈裏啪啦,連成線從頂劃到屋簷下,掛成無數條透澈的絲線。

    無邊絲雨細如愁。

    聞濯的愁就隨著這些不知道盡頭在哪兒的雨線,連成一串串,嚴絲合縫的滲透進他的肺腑,牽連出不少情緒。

    縱使這段日子他在京畿安插了人手,也做好了許多籌備,可一旦他前往江南,沈宓離了他眼巴前,總會有他顧及不到的地方。

    一想到這裏,他萬般舍他不下。

    憐惜地低頭輕啄沈宓眼尾,望著他的眉眼唇鼻,一遍遍輕啄,再到無所顧忌的舔舐、翻攪、糾扯……

    沈宓漸漸回應他,直到他心緒撫平,靈台逐漸清醒過來。

    “起身吧,我送你。”

    仿佛回溯到當初從承明殿回世子府那日,隻不過這回,他二人對調了角色。

    帶去江南的衣物前幾日便收拾了些許,沈宓隻好隨意從衣櫃中拿出來一套幹淨衣服,指揮他穿上。

    又去屋外吩咐下人送來洗漱的用具和水。

    轉身回屋前,他抬頭看了一眼被雨水澆的迷離的天色,頓時心情不怎麽好,怕聞濯看出來一塊兒不愉快,進屋時便遮掩得一幹二淨。

    一起用了個早膳,兩人便抄著油紙傘蹬上了門前的馬車。

    期間眼神接觸的極少,一路更是無言。

    待車軲轆響亮的聲音停止,才恍如夢醒一般,互相朝著對方投射去炙熱的目光。

    沈宓大抵有些不敢看他,稍微看了一眼,便匆匆遮下眼睫,起身撩起車簾,準備往出挪,卻被一把拽回了車廂。

    濂澈撐著傘在馬車前等的畫麵一閃而過,緊接著視線裏飛速壓下了一個暗色的身影,他還沒來得及看清,便被凶狠堵上了嘴唇。

    灼熱到燒人的氣息不由分說地擠進他的唇齒,從下頜到鎖骨的皮膚,每一處都留下極重的痕跡。

    沈宓強撐著在理智崩斷之際,一把推開他,低聲說了句“時候不早了”。

    聞濯沒有再咬他,隻是輕輕啄吻他眉眼,滾熱的氣息撲打在他麵上、頸間,低語道:“你答應過我的那些話,都是千真萬確的對不對?”

    沈宓摟了摟他的後頸,抵上他的額頭,一字一句說:“再也不能更真了。”

    聞濯抱住他,下頜嵌他肩頸的骨頭裏,將他整個人都緊緊勒在懷裏,“沈序寧,你不要騙我。”

    “我不會騙你。”

    沈宓低語的聲音好似天生帶著一股蠱惑人的氣質,隻要聽進人耳朵裏,就沒有辦法產生不安和懷疑。

    兩人相安無事下了馬車。

    遠遠朝碼頭望去——

    八表同昏,俾滂沱矣。煙柳濛濛,江攏寒沙。

    甲板上有人撐著傘在等。

    沈宓把手中的傘遞給他,“你也不要忘了你說過的,到了江南要同我寫信。”

    聞濯衝他笑了笑,“不會忘,回去吧,”他撫了撫沈宓耳側碎發,“我看著你回去。”

    沈宓挑了挑眉,“我的殿下啊,又不是一年五載不回來了,走吧,我就在你後頭看著。”

    聞濯沒有再堅持,把握著的傘柄送進他手裏,轉身撐開傘一頭紮進了淙淙煙雨裏。

    他的背影頓時模糊了一瞬,沈宓遵從下意識抬手抓了一下。

    撲了個空。

    雨滴落到他手背上,淌濕了他的手指。

    不遠處的背影越行越遠,越遠越模糊,直到穿過甲板進入船艙,徹底沒了影。

    沈宓沒由來的有些恍惚,原地站著許久都沒動,撐著的傘都斜了也沒注意。

    從傘麵垂下來的雨水淋濕了他的肩膀,幾近垂落地麵的衣擺,也濡濕到了膝蓋一路。

    濂澈盯得眉頭發緊,怕他回去膝蓋要疼,隻好出聲提醒道:“世子,該回去了。”

    沈宓的神思回籠,盯著碼頭的渙散目光一瞬間清澈起來,他收回視線,將一抹打量落到濂澈身上。

    “大理寺卿這幾日如何?”

    濂澈如實回答道:“仍在審理都察院都事魏簾青,涉嫌走私的案子。”

    “看來過的並不怎麽舒坦,”沈宓往車前挪了兩步,將傘遞給濂澈,“去大理寺瞧瞧。”

    話落,他踩上踮腳鑽進了車廂裏,半點不給濂澈周旋的餘地。

    “世子的衣裳濕了不少,還是先回府換一身再出門為好。”濂澈站在馬車前衝裏頭說道。

    沈宓俯身提了一把衣擺,確實濕的都能擰出水來。

    以往他都想著破罐子破摔算了,如今有些掛念的東西了之後,反而能夠聽得進去許多話了。

    “那便先回去。”

    濂澈一顆心堪堪落地。

    兩人回的時候馬車趕的快,比去時少花了一半的時間。

    進了府,穿過亭廊到院子,沈宓感覺鞋襪都已經全番浸濕。

    倘若聞濯在跟前,這會兒恐怕已經按著他的腿,給他燙個熱水腳了。

    屋裏的裏頭的冰鑒都被挪了出來,正中間放著個熏爐,燒的味道不是一般的香料,更像是藥草。

    濂澈端了盆熱水進屋,見他站在屋裏,還穿著濕透的鞋襪,一顆心又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

    “世子快些換下鞋襪,再泡個熱水腳。”

    沈宓聞言,繼續不緊不慢地坐到案前,“爐子燒的是藥草?”

    濂澈點了點頭,“是殿下特意囑咐要點的,都是驅寒祛濕的藥材。”

    沈宓若有所思地撩了一眼,又衝他說道:“你出去吧。”

    濂澈有點不願意,“院子後浴池裏的水也燒溫了,世子待會兒再泡個澡。”

    沈宓沒什麽意見,低頭看了一眼他端來的盆,裏頭水色渾濁,品相實在不怎麽好,“那這盆就端走吧。”

    濂澈梗著頭皮繼續說,“這水裏泡過藥材,世子還是得泡一道,”他又怕沈宓把他的話當作可有可無的耳旁風,又搬出了聞濯,“是殿下特意叮囑過的,屬下不敢怠慢。”

    沈宓無奈的起身穿到屏風之後,解了外袍,煞有介事地問道:“你要將我平日飲食起居編成冊子,再送去江南麽?”

    濂澈這下是真的頭皮發緊,被人一下子拆穿的羞愧感兜頭而下,臊的他恨不得奪門而出。

    都這個時候了,他說不是,沈宓也定然不會相信。

    說是吧,相當於出賣自己的親主子,來日這兩人麵對麵算賬的時候,難免不會牽涉到他。

    左右都不是人,濂澈一時有些難下,支支吾吾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就在他打算請罪的時候,沈宓的聲音忽然從屏風後麵傳來——

    “我知曉了,你下去吧。”

    濂澈雲裏霧裏也沒揣摩透他這個“知曉”的深意,踩著雲朵飄出屋,轉眼在院子裏瞥見濂淵一閃而過的身影,連忙追了上去。

    結果在一個亭廊拐角處被人反抓住了衣領。

    “跟著我做什麽?”濂淵端著一張麵癱冷臉問。

    濂澈哥倆好地勾上他的肩膀,“是這樣,我看你平日裏跑來跑去實在辛苦,所以想跟你換個差,讓你放鬆幾日。”

    濂淵斜垂著眼睛睨他,一臉“我怎麽不信”。

    “你別不信啊我跟你說,伺候人肯定比整日屋頂上趴著舒坦。”他這會兒說的跟真的似的。

    濂淵沒搭理他,丟了一句“各司其職”,就轉身走了。

    濂澈計謀落敗,老老實實上廚房,吩咐廚子熬了一盅薑湯。

    半個時辰後,他端著薑湯上院子裏敲門,沈宓已經換好了全身衣物,隻有頭發還濕著。

    他放下湯盅,盯了沈宓的發尾看了半天,最後還是沒忍住勸道:“今日雨色遲遲,世子還是不要再出門了。”

    沈宓還算老實地捏著勺子,攪了幾下薑湯,“倒也罷。”

    濂澈鬆了口氣,心情顯而易見地明媚起來,看沈宓的眼神都帶了點欣慰。

    “那稍後便勞煩你,去大理寺一趟送張帖子,邀大理寺卿前來世子府一敘。”

    濂澈的注意力很快被別的字眼吸引了過去,“世子府?”

    沈宓舀了勺薑湯往嘴裏送,“是,喝完薑湯,我打算收拾回世子府。”

    濂澈的話堵在喉嚨裏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一盅薑湯飲完,沈宓說話算話,收拾了平日裏用的頻繁的一套茶盞和筆墨,便從屋後的暗門穿回了世子府。

    太久沒回來住,房間裏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潮濕發黴的味道。

    濂澈出去卷了把艾草回來,點燃熏了一盞茶的時候,又開窗通風散味,差不多聞不到艾草氣味,才在屋裏點燃擱了藥材的熏爐。

    沈宓進屋時,鼻尖隻剩藥材清香。

    雖然樁樁件件事,忙前忙後的都不是聞濯親身,但此刻莫名其妙的,清香縈繞,沈宓想他想的有點心慌。

    ……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前一周身體不適,這周恢複更新!

    52章未刪減部分在微博@也池vaik

    注:“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秦觀《浣溪沙》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陶淵明《停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