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肉中刺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288
  第46章 肉中刺

    溫玦重傷入獄的當日,溫珩登門王府,在外院廳堂跪了四個時辰,中間聞濯衣衫不整出來一趟,丟了句“滾回去”,便沒有再搭理他。

    他直跪到天色低垂成漆黑,隻有府中侍從替他掌燈,傳話說攝政王已經歇下,教他早些回去。

    溫珩不動聲色,拖著兩條跪的麻木的腿教侍從扶起身,趔趄了幾步才終於站穩,他輕聲道了句謝,接過侍從手裏的提燈,轉身挪出了院門。

    回到大理寺,請來的大夫正等在關押室的門口,一見他連忙湊了上去,問道:“大人,這到底是用藥還是不用藥啊?”

    溫珩沒說話,掠過他徑自繞近牢房,隔著牢門望見地上躺的不省人事的溫玦,隔了半晌,才對跟上來的大夫出聲問道:“他傷的如何?”

    大夫看向獄中的人抹了把汗,“肋骨斷了三根,身上還有處暗傷,要想活命,還得及時醫治。”

    溫玦皺起眉頭,“還勞煩您下去將方子謄抄出來。”他示意一旁的獄卒將大夫領了下去。

    自己則坐在牢房門口,背靠著牢門低垂下雙眸,看不清神色。

    良久,從牢房裏突然傳出幾聲微弱的咳嗽,他轉過頭去看,原本躺在地上的溫玦,已然睜開了雙眼。

    他唇色慘白,沉緩地喘著氣,身上的衣衫淩亂髒黑,在地上這麽一趟,頭發也散了,上頭還沾了幾根穗稈,跟今日他出門時的模樣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溫月琅,你是嫌命活的太長麽?”溫珩冷冷道。

    他雖心下擔憂至深,卻又止不住地想用狠話逼溫玦反省,隻可惜他們兄弟二人,一旦露出爪牙,便從來不會相互諒解。

    “哈,”溫玦笑了一下,不小心扯到肋骨間的傷,又疼的皺起了眉頭,“都這個時候了,兄長都不肯說些好話哄我開心嗎?”

    溫珩站起身隔著牢門看他,語氣極淡,“你還笑得出來麽。”

    溫玦當真側首,向他扯出一副笑模樣,“兄長想看,我便能笑。”

    “溫月琅!”溫珩狠狠瞪他,“你跟隨韓禮做事,我可以不計較,可你為什麽要碰漕運的事。”

    今日聞濯給他的這一頓教訓,不止是因為沈宓,還有漕運“陰路”的草烏散交易一事。

    所以他這牢獄之災下的合情合理,溫珩就算身為大理寺長官,也根本沒理由將他撈出來。

    他嚐試想翻個身,卻隻吐出嘴裏憋的一口鮮血,咳了兩聲才道:“我隻是在做自己該做的事,反倒是兄長你,怎麽如今想起來質問我了,是想向攝政王邀功討賞麽?”

    溫珩教他氣的不輕,“那些事涉及官府,怎麽就是你該做的了!”

    溫玦望著牢房屋頂,目光渙散,語氣淡淡道:“月琳,廿載之前自從我們走錯了第一步,之後的路,就都是錯的,如今怎麽可能撇得清楚呢。”

    他壓下喉嚨間的阻塞,又緩緩說:“官場還是民間,如今隻有能做的和不能做的,沒有什麽該不該。”

    溫珩原本麻木的膝蓋,教他三兩句戳的再次搖搖欲墜,他沒忍住癱坐到地上,“不能回頭了麽?”

    溫玦微微搖頭,“回不了頭,”他猛然翻身,拚盡全力把身體挪到牢房門邊,又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從牢門的空隙,抓住了溫珩冰涼的手:

    “要回頭,隻能以命相抵,但是溫月琳,你還欠我。”

    溫珩紅著眼眶看他,“我欠你什麽?”

    “你欠我一輩子。”他握住溫珩的手指突出了骨節,硌的溫珩皮肉發疼。

    兩人交匯的目光,就像是年少時頭一次爭執時那樣劍拔弩張。

    其實溫珩心裏清楚的很,自嘉靖十四年時,溫家一族被嘉靖帝暗中滅口,滿門餘他兄弟二人幸命之後——

    他們往日的嫌隙便盡數消散進了家仇之中,化為了血親的根。

    在這茫茫天地之間,他們是彼此的依靠,是彼此的命,無論他們仇視誰,都不會仇視彼此。

    真正變化的折點,是在他徹底下定決心後,跟在韓禮身邊做事的那日。

    忠良一旦沾上仇恨的根,就會麵目全非。

    雖然他們打的是沉冤昭雪的名頭,卻因為始終微小的蚍蜉之力,動了旁門左道的心思。

    他助韓禮複舊朝,韓禮替他殺仇敵,這一步,是他先踏錯,是他先違背道義,跟溫玦沒有半分關係。

    他行差踏錯是因,溫玦受此牽連,也成為了韓禮的棋子,是果。

    他左右搖擺,後悔之心猶豫不決,是因,溫玦承他那份職責替韓禮做事,到今日執迷不悟、不知死活,亦是果。

    一切皆因他開始,卻好像要以溫玦作為結束,他這個做兄長的,簡直失敗透頂。

    他掰開了溫玦死死握住他的手,夜半時分出大理寺,又渾渾噩噩行到王府,直跪到了天明。

    翌日清早府中守門的下人一開門,便瞧見他一副憔悴到底的模樣。

    昨日他來過,府裏的下人瞧著眼熟便多問了幾句,聽他稟明來意,麵上又露出為難,說攝政王還未起身,教他先進門在前廳等。

    溫珩婉拒,執意在門前跪了下去。

    待到辰時,日光明澈,聞濯才從臥居露出身影。

    “溫大人這是要長跪不起麽?”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溫珩,麵上毫無表情。

    溫珩拱手行禮,俯身低首說,“請殿下開恩。”

    聞濯:“起來吧。”他淡淡轉身進府,全然不顧身後幾乎站不起來的溫珩。

    行至廳堂,溫珩的一雙腿似乎是有千萬根鋼針在紮,肉連著皮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疼,他路上連跌了好幾跤,搖搖晃晃爬了起來,身上摔破了好些皮,最後還是府中下人攙著他,才將他送到院子。

    才換地兒,他便又要下跪——

    “這雙腿不想要了?”聞濯冷冷開口。

    他搖搖欲墜靠在一旁椅子前,搖頭:“溫玦還有用處,還望殿下能夠開恩。”

    “有什麽用處?”聞濯問。

    溫珩:“漕運之事在京都的聯絡人,他能夠聯係。”

    聞濯笑了笑,“那這人便交由溫大人你去抓了,等功過相抵,本王也不會不通情達理。”

    溫玦埋首謝禮,隨後由著王府裏的下人將他送回了大理寺。

    再次進入監牢,他這腿已經站立不起來,被人攙扶著來到關押溫玦的牢房前,他已經滿身大汗。

    見地上的溫玦絲毫沒反應,他急的差人立馬打開了牢房,一行人進去,裏頭的人才悠悠轉醒。

    他慌裏慌張地差點又跌到地上,吩咐完一旁侍從下去煎藥,才老實癱進獄卒搬來的輪椅裏。

    “你腿怎麽了?”溫玦的氣息明顯比昨日更弱,他想起身,卻痛的動彈不得。

    溫珩擺了擺頭,“無事,”他說道:“我問你,京都之中暗裏密謀漕運‘陰路’一事的都有誰?”

    溫玦皺起眉,答非所問道:“腿怎麽了?”

    溫珩氣的喘了口氣,“你回答我都有誰!”

    溫玦瞪他,又自己忍著痛翻身爬起來,吐了兩口血,半直著身子踉蹌地跌進了他懷裏。

    溫珩嚇得連忙摟住他,又教他吐了一肩頭的鮮血,他慌得連忙一改嚴厲,好聲好氣道:“跪麻了,沒什麽大事,你起來作甚,不要命了!”

    溫玦急促地喘了兩大口氣,“你去求攝政王了?”

    溫珩順了兩下他的後背,“是,我再問一遍,京畿暗裏密謀漕運‘陰路’的涉事官員名單,你知不知道?”

    溫玦抓緊他手掌,低聲道:“不知道。”

    “溫月琅!”溫珩氣的麵目扭曲,“你是不是就想讓我替你償命!”

    溫玦掐了一下他的手指,進氣少出氣多地道:“兄長,怎麽會這麽想,我可隻想要兄長…躋彼公堂,福澤綿長——”

    話音甫落,他便唔出一口溫熱鮮血,直直墜進了溫珩懷中。

    ***

    夜闌人靜,風清月白,五月底便起了蟬鳴。

    溫珩記得當年他拉著溫玦躲在草垛裏,躲避追殺時,也是在這樣一個夜裏。

    那時他們並沒有確切認識到,滿門被屠,到底是一件怎樣可怕的事情。

    隻是手拉著手,依偎在滿是蟲子的草裏,後知後覺地想念娘親溫暖的懷抱,父親偉岸的脊背,還有快吃膩了的甜花糕。

    如今他們已經過了貪戀這些的年紀,想要的,卻遠遠不如當初那樣的簡單純粹。

    溫玦摻合進漕運之事,他也是後知後覺,先前也曾勒令警告過,隻不過溫玦並沒有當回事。

    本以為這件事少說也能再拖些時日,沒想到聞濯私下裏動手查探的動作,比他們預估的還要利索,而且這一查,更是直接摸到了溫玦的頭上。

    三月初在宮中,他雖有投誠的心思,卻沒有投誠的誠意,直到今日,為了保下溫玦的性命,他也沒法再模棱兩可地在聞濯麵前蒙混過去。

    他歎了口氣,看向榻上躺著的溫玦,“你若執意不說,我便自己去查。”

    溫玦並沒有醒,臉色蒼白地昏迷著,仿佛在同他做無聲的反抗。

    溫珩俯身伸手碰了一下他的麵頰,又抽手轉身走進房中。

    落座銅鏡前,目光聚在鏡麵上盯了良久,再起身出門時,他的眼角下,便多了顆同溫玦如出一轍的淚痣。

    默然望了榻上一眼,闔門收手,隨即扭頭紮進了無邊無際的夜色裏。

    作者有話說:

    不得不說,挺帶勁的。

    感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