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桃花潭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962
  第43章 桃花潭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良禽擇木而棲——

    聞濯不在乎他姚如許到底忠於何人,隻要同謀的事情不會敗露,他們便永遠都能站在一方屋簷下“激濁揚清”。

    “有件事我須得同你一並解釋清楚。”他牽起沈宓的手指,吻了吻他的指節,“初回京時,我其實有些提心吊膽,甚至害怕見到你。”

    沈宓轉過身來看他,哼笑一聲:“真是新鮮,你居然能害怕。”

    聞濯無奈,“我那時並不知曉韓禮的存在,我以為十載,足夠物是人非。”

    他雖抱著沈宓畫像,度過了人生最難熬的那段日子,卻也明白,故人不過是一抹心間桃源,全憑他心底求而不得的癡妄,和自欺欺人所得。

    單純的情意隻在見到那人時便紮根瘋長,這種感情他無法控製,但他們自始至終也就說了那麽一句話,這樣潦草的相逢,並不足以說定此生。

    當然,他曾也很認真地說服過自己,告訴自己,什麽是年少無知,什麽是情愛俗欲,可惜沒等到他徹底接受的那一日,他便被剝奪了一切。

    一個絕處逢生的人,瞧不見半點希望,所幸他少年人的情意確實純粹而大方,哪怕隻有萍水相逢的一麵,卻也足夠他將平生最美好的期願,都寄托在這樣一個人身上,教他有餘力為自己征得一個正常人,應該擁有的情感、俗念、月光、桃花潭。

    比起日複一日沉浸在苦楚之中,生的意識讓他更渴望救贖,桃花潭的孰真孰假,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間還有一捧桃花潭。

    還有,便已經足夠。

    所以他初回京都之時,首先麵對的不是往日的深愁苦恨,也不是朝中虎視眈眈的豺狼虎豹,而是心間那捧桃花潭,孰真孰假、孰是孰非的真相。

    沈宓確實是他曾在魑魅魍魎裏的救贖,這一點他無法否認,但他起初隻以為,他們的糾葛從十年前開始,十年之後便是終結。

    直到回京後,他入世子府見了沈宓一麵。

    他那時忽然感慨道一種叫做宿命的東西,一個人能駐在另一個人心裏,並且成為一捧桃花潭,定然不是尋常的巧合。

    人的心尖極窄,窄到百年也隻能攢得下那一抹潭水,多的也盛不下,隻能等到它獨自流淌幹涸。

    他倒是想幹涸,可又發現,原來那抹桃花潭也隻是一個綺麗的謊言,它從未隔絕世人,從未清澈透底,它甚至滿身瘡痍,滿心窟窿。

    如此,竟然還歲月靜好地救贖了別人數載。

    這樣刁鑽的反差,怎麽能夠讓人忽視,讓人放手?

    “我並非是個好人,也不純粹,我靠近你是因為我發現我離不開你,我愛你,也是因為我隻能愛你,我傷你、嘲諷你、作踐你都是事實,我也極其卑鄙,我甚至想用愛你來彌補過往,我對你做過的所有事情,”

    他看著沈宓,用一種幾近虔誠的目光,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序寧,我本質頑劣,從前不懼鬼神,如今唯獨怕你。”

    “怕我?”沈宓彎了彎嘴角,毫無所謂道:“那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他附身貼近聞濯耳側,聲音輕柔:

    “自你回京起追查的所有有關韓禮的背後,都是我刻意安排了線索,派人引你去查的,除了馮昭平的命,其他所有,實則都是我在利用你。”

    聞濯盯了他半晌,忽而笑了。

    ***

    有關江南一帶漕運“陰路”上的草烏之事,不能再久拖下去,原本查探此事時,姚如許原本是想暗中走訪搜集證據,現如今牽扯到大範圍的江南百姓,再馬虎不得。

    於是上京畿衙門提了分管漕運的戶部官員,密中關押到了大理寺受審。

    溫珩受攝政王所托,對此事關照的很,聞濯還沒來審理之前,已經差人詢問了兩輪。

    大理寺用刑的時候極少,一般不到必要就不會動粗,但此人嘴硬的很,問的兩輪盡是全篇連牘的廢話,還將自己的責任推卸的幹幹淨淨。

    等到聞濯抵達大理寺,溫珩都快繃不住要將人綁上刑架了穿琵琶了。

    “殿下,此人狡猾的很,”獄中,他將先前審訊的供詞遞給聞濯,“雖話無漏洞,但反應不對。”

    聞濯隨意翻著供詞看了兩眼,漫不經心道:“怎麽沒用刑?”

    溫珩神情為難了一瞬,“大理寺專審訊之事,刑懲之事歸刑部管轄。”

    聞濯抬起正眼盯了他片刻,有些冷漠,“是嗎?”

    溫珩連忙垂眸解釋,“下官絕無欺瞞。”

    此事為密中審訊,他沒必要死守規矩,一直拖著不上刑,嘴上說無欺瞞,恐怕也是裝樣子給別人看。

    聞濯將手中幾張供詞紙,隨意扔到一旁的案台上,“你是怕插手了這件事情,會教韓禮懷疑到你頭上,你一早就知曉草烏的事情,隻是還想瞞著。”

    溫珩頭埋的更深,“下官…”他頓了頓,放棄辯解道:“還請殿下責罰。”

    聞濯眉頭微擰,擺了抹意味深長的神色出來,“你這麽著急認罪,”他輕飄飄卻陰森的話音落地,“是因為溫玦吧。”

    溫珩默著不說話。

    事實也就八九不離十。

    “你要為他承擔漕運貪汙的罪責,還是江南百姓敗於草烏的罪責?”

    溫珩俯身跪地,“下官無話可辯。”

    聞濯冷笑,“你們兄弟二人真的很有意思,”他走進黢黑陰濕的牢房,邊說道:“行了,起來吧,眼下瞞不住了,便繼續審問,倘若有心,萬一能戴罪立功呢。”

    溫珩抿唇起身,望著一眼前方讓他生出畏懼的背影,暗自吐了口氣,隨他一同走進了幽深的牢房徑道裏。

    ——

    聞濯忙著辦差,沈宓便獨守世子府。

    溫玦得此消息,連忙差人給沈宓送了拜帖,說是記年前之約,特意邀請他前去京城攏秀坊聽曲。

    去年京中盛極一時的《負紅》,仍舊是眾人稱讚不已的江中藝曲,甚至一度將它捧上高台,視為近年京都坊間無法超越的存在。

    此中無他,主要是這曲中講了個動人故事,大概是說一對有情人為衝突世俗禮教,向天地證明世上有可從心之事,便在未曾說媒定親的情況下,私贈了婚書。

    直到後來女方家中的人知曉,命人打死了進京趕考的男子,又強行給女方定了一門合適的婚事。

    出嫁那日,女子遵循父母之命行完了婚禮,洞房時便自縊在房中。

    死時手中攥著一紙婚書,上頭寫著“傅弘”二字,正是她那意中人的字。

    因為此詞要作傳唱,便由編曲人改成了“負紅”二字,意為“緣合淺,負卿卿”,此中更是唱道:“縱是死生離別苦,來年棺柩飛鷓鴣”。

    唱詞哀婉,淒美動人,大抵是這門當戶對和父母之命的禮教,確實拆散了不少苦命鴛鴦,所以清一色的聽曲人,都對此曲情有獨鍾。

    沈宓其實不大喜歡聽這樣的故事。

    倒不是因為故事結局悲哀,隻是打一開頭就已經注定的結局,並不會給人太深的好奇心和驚豔,反而覺得寡淡無奈,還會讓人不自覺將戲中詞帶入己身,生出許多沒必要的惆悵。

    縱使他自己身上的事情,也是算好了開頭,又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他卻也始終覺得,不該。

    回過神,溫玦已經在他麵前添了杯熱茶,“不知世子近來可好?”

    沈宓懶得同他客套,開門見山道:“有話直說。”

    溫玦衝他笑了笑,也不打算同他再裝,頗為利落地起身開門,從外頭接迎進來一個人。

    隨即沒打招呼就恭敬彎腰退了出去,將房間留給他二人,闔上了房門。

    沈宓眼眸低垂,聲色未露,直到那來人坐到他麵前,語氣親昵到可怕地喚了他一句“阿寧”。

    他握緊了杯身,冷冷看著對麵同自己長得有八分相像的麵容。

    “你就不好奇?”鍾自照問他。

    沈宓依舊冷眼瞧著他,一聲不吭。

    但鍾自照顯然淡定多了,仿佛他今日就是這坊間的主一樣,語意輕鬆地歎了口氣,“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還作江南會,翻疑夢裏逢。”

    沈宓眯了眯泛著寒光的眼眸,鬆開了杯身。

    鍾自照半分也不在意他的動作,繼續道:“二十年前我離開京畿時,你才三歲,如今再見,竟同我一般高了。”

    他語氣熟撚的實在有些詭異,沈宓不自覺皺起了眉頭,“我對大人的事跡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不,你定然感興趣的,”他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否則你就不會抱著我寫的野史讀了這麽十幾年。”

    沈宓這麽多年讀過的野史隻有那麽區區幾冊,上麵,都記載的是同一個人——

    北辰帝。

    “想起來了?”鍾自照嘴角噙著笑,看他的目光很是柔和,“他們應該告訴過你,你的母親姓沈。”

    沈宓不自在地出了一身冷汗,他不說話,卻仿佛已經預料到了一些荒唐的答案。

    “你看野史,是因為上麵記載了北辰帝,記載的是你親生父親,對不對?”

    沈宓不答。

    他便自顧自又道:“野史上對北辰帝的生平,並沒有詳細介紹,他本家姓聞,母族為江南世家鍾氏,”他斟酌著看著沈宓僵硬的神色,“倘若依照族譜,你我二人都得姓聞。”

    無視沈宓僵硬的姿態,他如同一個哄人挨刀的騙子,循循善誘說,“阿寧,我是你同父異母的兄長。”

    沈宓譏諷至極地笑了笑,袖中手指緊握,“大人果真不愧是能拿筆杆子的,編瞎話都比旁人高明。”

    鍾自照抿起嘴唇,好似有些不高興,“阿寧啊,旁的你不信我,那對著這張臉你也不信麽?”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沈宓隨即揮袖站起身,便想要離開房間,卻教他喊住,“你無法逃避,有些事,從你出生的那刻便定了下來,你再怎麽逃,都改變不了。”

    沈宓忽然頓住轉身,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將他推到閣樓的窗邊,“不,我該高興,如今他們終於又有理所應當的正統血脈,該沒我的事了。”

    鍾自照伸手撫去他鬢間的汗水,拍了拍他單薄的肩膀,“不行——”

    “憑什麽!”沈宓掐住他的脖頸,帶著怨氣將他整個上身卡到了窗台上。

    鍾自照試圖掰開他的手指,出氣多進氣少地說道:“阿寧啊,你不能殺我…也無法殺死所有人,你…得知道,你所謂的…正道明途,不過是要…更多人的鮮血鋪路罷了——”

    沈宓果然教他說動,手上不自覺鬆了力氣,下一刻,卻猛地教他一個反鉗,調了個位置抵在了窗沿上。

    “你必須明白,十年血路已經走到了如今的地步,倘若因為你一人而動搖,隻會死更多的人。”

    “你放屁!”沈宓一腳踹開他,“因為我?憑什麽因為我!”

    鍾自照又露出悲哀的眼神,“阿寧,你能甘伏十數載,難道是因為刀架在你脖子上了嗎?”

    不是,絕對不是的。

    “十年來,飄零已久,死生師友,深恩負盡,這舉朝的安寧,天下的太平,如今都是要挾你的武器,你要一人活,天下則喪,你何苦呢?”

    作者有話說:

    聞濯:我一沒看見他又出去浪了,媽的,看我下章怎麽收拾他!

    這章有點長,還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