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夢裏逢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4221
  第35章 夢裏逢

    聞濯早知道總有沈宓離宮的那一日,卻沒料到這一日竟來的這樣快。

    屋裏的炭火已經涼了,宮人進來添的時候,他二人正默不作聲地喝茶,是早春的浮來青和宮裏之前存的武夷係的蓮花箋。

    沈宓不太能夠嚐得苦的,便自顧自地添著味道甘醇的蓮花箋,聞濯則隨意些,攤著杯盞的模樣並不像是在品茶,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沈宓的動作,卻一直不言語。

    晚間飲茶實則不好,清困提神,到了夜裏更是難以入睡,故而沈宓嚐了兩杯,便將茶盞放到了一邊,“姚清渠為何會舉薦這個鍾自照坐任給事中?”

    聞濯叫他聲音捉回心神,下意識也就答了,“因為他是尹毓的學生。”

    沈宓微收下巴,沒有瞧見他眼中一絲懊惱的神情,繼續說道:“當年尹毓離京時的官職便是給事中,如今那個位置空閑已久,卻也顯得合情合理。”

    聞濯見他神色自若,也鬆了鬆心,“還有一件事。”

    沈宓挑起眉頭看他。

    聞濯道:“姚清渠呈上來的奏折上說,他喪子之痛難以釋懷,想要請辭官職,衣錦還鄉。”

    沈宓如同聽到了個莫名其妙的的笑話,“他這個時候不幹了,又是揣著什麽打算呢?”

    聞濯:“姚氏之前在朝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先帝辭世那幾年便有意打壓他,朝政上麵也更傾向於倚重戶部,新帝登基後又是我來主理朝事,他或許怕我疑心便有意遮掩鋒芒,年關之際吏部的職務,也暫時都是交由左右兩個侍郎在打理。”

    他頓了頓,看著沈宓接著道:“況且,如今姚芳歸入了戶部,在朝中露了個臉,就算他這個名存實亡的丞相不幹了,他們姚氏也不算在朝無人。”

    沈宓歪了歪腦袋,“那就是想換個樁子做大事,正好,東宮後位已定,皇帝該正式繼承大統,你這個攝政王也該放放權了。”

    聞濯滿不在乎,“應該的。”

    沈宓嗤笑一聲,站起身來挪到了爐子跟前,扭著頭跟他玩笑說:“倒是挺看得開,也不怕樹倒猢猻散,自己成多餘的那個。”

    聞濯跟在他身後,靠近將他圈進懷裏,手掌覆上他的手背,耳語道:“你不會散就行。”

    “哈,”沈宓笑的狡黠,“那可說不準——”

    “你敢!”聞濯倏然將他整個人轉過身,拽著他手腕咬牙切齒地威脅道。

    沈宓又眯著眼睛衝他笑,“喲,這麽稀罕我?”

    聞濯看出來他在玩笑,心底無奈地眯起雙眸,“你說呢。”

    沈宓將他手指湊到唇邊輕輕貼了一下,“聞旻,倘若真散了你該如何?”

    聞濯盯著自己的手指半晌沒眨眼,嘴上的話倒是下意識的直截了當,“綁回來,關起來。”

    沈宓笑的脊背都抵到了爐子上,袍子撩了個黑洞都沒注意,又湊上聞濯的手指狠狠咬他,“所以我回世子府也一樣的。”

    “你…”聞濯頓然抽了口氣,下一刻鎖緊了眉頭將他扛起來攔到肩上,大步流星地就往裏室走。

    “等等!”沈宓驚的鞋都掉了一隻,“你這是做什麽!”

    聞濯冷著臉將他擱到床榻上,居高臨下地說:“睡覺。”

    確實是睡覺。

    聞濯扒了他的外袍將他塞到毯子裏,自己又出門拿回來個湯婆子,進到裏室吹了燈,便將那暖烘烘的湯婆子給沈宓塞到了腳下。

    褪去外袍,他踢開平時睡的矮塌,屈身窩在了沈宓身側,一雙好似夜裏還能發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沈宓後腦勺。

    沈宓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咂了一聲便轉過身來,“不是說睡覺,你睜著眼做什麽?”

    聞濯同他隔著一小段距離,整個人躺在外側規矩的很,這倒是不像他平日作風,“看看你的狼心狗肺。”

    這怎麽聽都是在罵他,沈宓真叫他氣笑了,“你好不講理。”

    聞濯氣急又委屈地瞪了他一眼,“我不講理?你就會哄我呢吧。”

    沈宓教他這出小媳婦一哭二鬧的戲碼逗得不行,“都一起睡覺了,我怎麽就哄你了。”

    聞濯翻了個身,懶得再跟他辯論。

    今夜沈宓尤其的拿他沒轍,他才知道,原來男人撒起嬌來,也能這樣撒潑打滾不講臉麵。

    他牽著身上的褥子給聞濯蓋上,沒轍地搖了搖頭,正準備翻身睡自己的,就見這廝自個兒掀了褥子,倔強的背影一副“你不來哄我,我就凍死給你看”的架勢。

    沈宓覺得他按道理不該如此矯情,卻又惦記著前幾日承諾予他的事情,沒法隨他而去,便翻過身挪到他的身側,伸手戳了戳他的脊背,“你轉過來。”

    聞濯一動也不動,沈宓懶得動手,隻能動嘴繼續打著幌子道:“聞旻,這被褥不大暖和。”

    聞言,剛才還雷打不動的人果然老老實實轉過了身,伸手將他的被褥掖好,隔著被褥靠在了沈宓的胳膊旁給他暖著,全程一句話沒說。

    沈宓:“?”

    他不對勁。

    “我發現你這人總是不按套路辦事。”沈宓掀開被褥,挪進了他懷裏,再摟住他的腰身,頭靠上他肩膀,整套動作一氣嗬成。

    聞濯教他這番主動撩的僵了身子,倒是沒有推開他,伸手把被褥鋪展蓋好,單手覆上了沈宓的脊背,“哄我都不行麽…”

    他這句話說的既像委屈之下的發言,又像低聲在獨自呢喃,聽得沈宓心頭一軟,頓時覺得自己身心都教他鋪平了。

    沒了路數的沈宓學著聞濯平時吻他的法子,湊上身輕柔地貼了貼聞濯的眼尾,“放心,今後,我不會再趕你。”

    聞濯沉了口長氣,瞧著他的眼睛動了動嘴角,“我記下了”,接著伸手將他整個撈起圈入懷中,把臉埋進了他的濃黑的發間,單手貼著他單薄的脊骨,說道:“今夜我給你暖床,便不要再做噩夢。”

    ***

    借他吉言,沈宓一夜無夢。

    而且睡的也十分舒坦,幾乎忘了自己蜷在另一個人的懷裏。

    卯時起身的時候,拽到一手如瀑的頭發,不小心使了些勁扯掉了幾根,半睡半醒間才睜開眼,就看到赤著大半個胸膛的攝政王正諱莫如深地盯著他。

    “嘖!你怎麽…”沈宓嚇了一跳,想起來昨夜的事才頓住聲音。

    聞濯見他清醒了,起身穿好靴子,給他從一旁架子上拿了件沒穿過的青色袍子,沒等沈宓問出聲,他便矢手將袍子扔到榻上,臉色陰沉地來了一句,“穿上,我送你。”

    話說的威武動聽,最後還是自己沒忍住動手服侍沈宓。

    如此盡心,倒也隻對著沈宓這麽一個人了……

    坦白來講,在聞濯的眼裏,沈宓就像少年罹難時期從未嚐過的一塊飴糖。

    因為惦記的太久,太想得到寬慰,所以後來一旦得到了,便這輩子都想在跟前放著數不勝數的看著,時不時地嚐一口,可能就覺得也能跟這操了娘的半輩子和解了。

    不然的話,那他這半輩子也實在太難蹚過去了。

    晨間走在承明殿外的主玄武道上,能遇見不少太監宮女,聞濯沒舍得讓多餘的外人送,便自己一路陪著。

    遠處天邊的朝霞如織,漫漫的橘紅映這條宮道悠長又寬闊,好像怎麽也走不完,又好像立刻就能到盡頭。

    這樣好的天氣自然能算做是一種預示,好壞不論,卻止不住地讓聞濯覺得,從這條路的盡頭開始,他就要麵臨失去沈宓的境地。

    因為追溯很多年前,嘉靖帝下定決心將他送往白葉寺囚禁之時,便破天荒地賞光帶他去觀覽了落玉樓的各樣珍寶玉器,還讓他遇見了生平最大之慶幸——那時的少年沈宓。

    那一日他是如何的神采飛揚,那之後他便有多艱難不幸。

    他忽然握住了沈宓垂在身側的手,停在了原地,身側便是通往長樂殿的宮道,身後是隻能看到大概輪廓的承明殿,“沈序寧,你不能騙我。”

    沈宓搖頭,“沒騙你。”

    聞濯又拉著他的手,挪步往宮道盡頭走。兩人心照不宣地一路穿過了宮道、玄武門,玄武主街,再到官道上的世子府。

    臨進府門,沈宓出聲問他:“今日還要踏青嗎?”

    聞濯沒想到他竟然真的這樣樂意哄他。他驚喜地看的主街一眼,又想起什麽地轉過了視線,“我想起來你這府上有些日子沒住人,今日若想睡個好覺,恐怕沒那麽方便。”

    沈宓心想或許吧。

    接著兩人挪步進了前院,府中的下人確實少了大半,繞過當時紅梅殷烈的園子,便到了沈宓休息的臥居。

    院子許久沒打理過,三月春水一澆生出來好些雜草,枝枝葉葉的盆景灌木倒是都發了新芽,打開門,陰潮的味道也不算太重。

    兩人進屋開了窗,聞濯在室內掃視了一圈,問道:“你當真要回來?”

    沈宓:“……你睜大眼睛仔細瞧瞧,你眼下站得是哪兒。”

    聞濯抿了抿唇不言語,心底還是不太滿意,掀了他案上隨便放的好幾冊書本子,什麽鴛鴦記、青鳥集,什麽曲藝雜談、紅樓詩講,五花八門的很,沒事找事道:“你倒是口味獨特。”

    沈宓不動聲色瞥了他一眼,“不然怎麽瞧得上殿下您。”

    聞濯就是敵不過他那張唇槍舌劍的嘴,“你又來——”

    “等等!”沈宓忽然神色嚴肅地打斷他,腳下生風挪了過來,徑直拎起案上一冊還算正經的史集皺起了眉頭。

    隻見史集上頭標著四個大字:正編通史。

    “怎麽了?”聞濯問。

    沈宓順著他的視線攤開了史集,裏麵夾著一封信,上麵的墨跡幹了有些日子,紙張被濕冷的天氣沾的柔軟冰涼。

    拆封抽出信紙,裏頭隻有薄薄的一張,中間兩行字,寫著: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還作江南會,翻疑夢裏逢。

    “不是同一首,但都是說重逢的詩。”聞濯說道。

    沈宓收起信放在一旁,垂眸看著案上那本正編通史,眉頭難下,“這冊書應該是趁我不在時,有人放進我屋裏來的。”

    聞濯頓時眯起了眼,“是你身邊的人?”

    沈宓搖頭,“如果是我身邊的人,大可親自送到我手上,不至於幾月都無人問津,”他沉吟半晌,又呢喃道:“故人重逢…”

    聞濯見他神思沉浸,便沒擾他思緒,趁他走神的空隙,出門將濂清叫了出來,教他進宮撥一批有底下的下人來世子府伺候,又吩咐他去街市買了些新的家居用具。

    原本他還能連哄帶鬧地將沈宓帶回承明殿多歇幾日,眼下出了一封這樣來路不明的信,這期望怕是要落空。

    他再轉身進屋,沈宓還在抓著那封信不放,嘴裏低低念叨著,“還作江南會…”

    大抵是近來因為漕運‘陰路’一事,江南一帶在耳邊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聞濯忽然聽見這麽半句,頓時腦海裏閃過一縷絲線,就硬卡在了“江南”這兩個字上。

    “尹毓故鄉廬州,便在江南一帶,”他看著沈宓繼續說道,“這是特指鍾自照?”

    可為什麽會以這種方式,來通知他這個素未謀麵的人的到來呢?

    沈宓不得而知,卻覺得這裏頭的文章並沒有那麽直接。

    過往韓禮那邊從未給他傳過類似的信,他們暗中謀劃的事,若不是做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是斷然不會向他透露分毫的。

    這次,就像是故意的。故意引起他的好奇,惹他深究…

    “倘若方便,教你的人去戶部給姚芳歸通個信,”他頓了頓,又補充道:“用你的名義。”

    作者有話說:

    我可太喜歡聞嬌嬌撒嬌了,又愛他瘋批的時候,真是魚與熊掌,有機會兼得一下。(cp名叫紋身,真的給我笑裂了)

    注:浮來青蓮花箋都是古代茶名,蓮花箋屬於武夷茶茶係,武夷茶其中最出名的是大紅袍,功效是滋補氣血,美容養顏。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源自杜甫《贈衛八處士》。

    “還作江南會,翻疑夢裏逢。”源自戴叔倫《客夜與故人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