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償所願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5548
  第32章 償所願

    聞欽立後、東宮立主的消息在京畿沸沸揚揚了兩日,朝中上奏諫言的大臣有不少,且一致認為立後是為正禮,無論於朝廷還是天下都算是幸事,滿朝上下眾口一詞,將聞欽架在那高位之上,也由不得他說一個“不”字。

    此外,經此一事,在京中濯選秀女充盈天子後宮,也成了一樁趨之若鶩的大事,各部之中的官員,凡是家中閨女有適齡婚嫁的,都想著得及時送進宮裏好沾上皇恩。

    一時之間,聞欽便是想開口求聞濯替他擋擋,也顯得不太明事理。

    最後經朝中大臣商榷,根據身份品階,還是定下了季國公之女季恵瑜為皇後人選,禮部則將封後大典定在三月初,也就是半月之後。

    婚事蓋棺後,聞欽果真穩重了不少,哪怕心裏再怎麽不服、這樣將他當做提線木偶一樣的安排,卻也斂聲不多言了。

    說起來,這位準皇後之父季國公,往日“文章”也都大有講究,當年先帝還在世時,他長姐季氏也在後宮之中得過勢,爭氣教他成了皇親國戚,享受了大半輩子榮華富貴,也沒受過先帝忌憚猜疑。

    唯一的不好就是這空有的頭銜,並沒有實權,自先帝仙去,一眾嬪妃陪葬之後,季國公府便夾在搖搖欲墜的世家權貴裏任人不屑,哪怕識得朝中之顯貴,平日裏他也不敢風頭出得多了。

    於是這回一出,便憋出了個炸的,別提多解氣了,廿載前“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學問,時至今日,依舊好使的很。

    哪怕滿朝的大臣心裏都覺著他不配,卻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決定,朝廷各方的安排,也無非是想在不涉及各方利益的前提下將帝位架空,即使聞欽手中的權利原本就是虛的,他們也怕夜長夢多。

    至於承明殿的那位攝政王殿下,他們其實猜不透他心裏是怎麽想的,隻是他們被自己麻木又迂腐的腦子圈禁,便固執地認為,全天底下沒有一位男子不想要那至高無上的權勢和地位。

    那可是九五至尊,一人之上俯仰萬物,生殺予奪還是萬事順遂,全憑他心意。有誰會對這樣的誘惑不動心呢。

    他們深處泥濘朝局,其中不乏二臣叛黨、貪官汙吏,但拘於身份,他們不得不選擇一個正統之人上位,擁之從之。

    或許聞欽的身份再正統不過,他們十分清楚,可那樣軟弱怕事、色厲內茬的皇帝,誰都不願聽從。

    他們其中有極其大一部分人,本質還是想著為官為民,抑或跟隨明主攪弄風雲,所以不管聞濯如何,他們都不會放棄為自己謀一個“站得筆直”的權利,更不會可憐這顆被他們綁架的新棋子。

    他們從來不怕流血,怕隻怕忠貞者汙濁,金貴者卑屈,直言者緘聲,貪婪者畏縮。

    所以培養和恭維一顆新棋子,便要使勁渾身解數,讓其察覺這之中的誠意。

    聞濯了然卻無意,他才回京時嚴整朝廷、清君側,繼而有意放手政權決策,之後也都在擔任“太傅”一樣的角色逼聞欽熟練國事。

    他從來不願做誰的棋子,從來,都隻想要他自個兒痛快……

    二月十五這日是花朝節。

    宮中近年連發喪事,便極少辦宴,偌大的宮城到了這天夜裏也才有些鶯鶯燕燕的活氣。

    聞欽提前備好了酒菜請聞濯進長樂殿歡慶,令中也不曾刻意提及沈宓。

    他本以為聞濯會帶沈宓一道過來,實則卻沒有,他獨自過來,也隻坐了一盞茶的時間,喂了兩口茶飯便放下碗筷。

    聞欽神思鬱鬱,出聲問道:“這些不合皇叔胃口?”

    聞濯搖頭:“挑不出錯。”

    “那皇叔是急著回去?”聞欽又直白地問。

    聞濯沒有做聲,已然是默認的意思。

    聞欽苦笑:“皇叔是因為沈宓?”

    上一回他這麽問的時候,聞濯不屑於搭理他,這一回情景大不相同,聞濯隻“嗯”了一聲,態度對比十分鮮明。

    聞欽苦笑,他原本還想再多問一句沈宓的事,但琢磨半晌,話到嘴邊又變成了“皇叔想讓朕做皇帝嗎?”

    聞濯抬眸看他:“我並不在乎。”

    “我知曉父皇生前待皇叔諸多不耐,但我從未帶著父皇的眼光瞧皇叔,不論如何,我都會叫您一聲皇叔。”他沒有再用朕自稱,此刻他也不過是一個渴求長輩憐惜的少年。

    但聞濯並未動容,他站起身立在殿中:“倘若你發現滿朝隻將你當做傀儡,你也不在乎?”

    聞欽現如今還不太能夠想明白他的用意,他有些緊張,“我…我原本也不是當皇帝的料。”

    聞濯銳利地盯著他,“是不想還是不敢?”

    聞欽抿起嘴,“起初不敢,如今不想,隻願蒙得皇叔庇佑,授子檀安寧。”

    聞濯眯起雙眸,隨即一語未發,轉身出了長樂殿。

    ——

    春月裏沈宓身子養的還算不錯,氣色也不似先前那樣蒼白,胸口上的刀傷還是留了一道疤,瞧著像是警醒。

    聞濯未回殿之前,他在裏室昏昏欲睡,最後還真的就睡著了,再醒來時他身上多了條單薄的毯子,聞濯就坐在他身側手裏拿著一本詩經在翻看。

    聞見他動靜便及時放下了書冊,轉過頭來看他:“怎麽醒了?”

    沈宓起身,“睡的淺。”

    “明日我教太醫開幾個安神助眠的方子。”

    沈宓沒拒絕,“聞欽立後之事定下來了?”

    他如今消息不靈通的很,聞濯大多時候,也不願教他思慮這些瑣事勞心傷神。

    “嗯。”他果然有些不愉快。

    但沈宓不管他高不高興,又道:“聽聞定的是季氏之女。”

    聞濯又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雖然吳西樓此人辦事向來有他自己的那一套,但我總覺得他跟季國公之間的事有些湊巧。”

    見聞濯不吭聲,他隻好接著問道:“你可知京中流言是如何傳起來的?”

    聞濯看著他,有些不悅,“不知。”

    那日的那個問題,沈宓後來並沒有應他,隻是佯裝困乏,閉上眼睛歇了一覺,可惜心事將他壓的無法入眠,他同聞濯之間的氣氛,也一度僵持不下。

    “你是在同我賭氣?”他問。

    聞濯閃過一絲詫異,實話實說道:“是。”

    沈宓無奈:“倘若有些事的結果注定不好,你還是要做嗎?”

    聞濯渾不在乎,“書中雲‘人心統耳目官骸,人麵合眉眼鼻口,以成一字曰苦’,既然人生來便苦,又何苦為了眼下看不到結果的事情,而瞻前顧後,我隻認人定勝天,不信什麽因果報償。”

    他這樣的狂妄,惹的沈宓心下好一陣熱流湧過,可惜他二人拘束的內裏,從來都不是特指同一件事情。

    這沒法兒比較的。

    “我有些怕。”沈宓還是頭一回說這種嘴軟示弱的話。

    聞濯心尖已然一陣發顫,似有情緒快要噴薄而出,“怕什麽?”

    沈宓道:“如今仿佛好事都落到了我頭上,便生出種大禍臨頭的危機感。”

    聞濯盯了他良久,神情不再那麽冷硬,“你怕我會死嗎?”

    沈宓猛然看向他,指尖捏的青白,“殿下何意?”

    聞濯不答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序寧,如若我非要你在我和賀懷汀之間選一個活著,你會選誰?”

    無疑,這兩個人一個得安北境,一個得定朝政,誰都不能缺,誰也不能死。

    簡直就是一道沒有答案的難題。

    聞濯見他半晌不答,笑了笑,“我幫你選吧。”

    沈宓仿佛瞧見了他發紅的眼尾,接著便見他忽然湊了上來攬自己入懷,低聲說道:“我死,賀懷汀活。”

    “你……”沈宓欲言又止。

    又聽他說:“所以,你既然已經審判了我的結局,又何必還要教我求不得呢。”

    沈宓閉了閉雙眸,半晌才憋出一句話對他說:“聞旻,用晚膳罷。”

    後廚早做好了茶飯,就等他二人湊齊在殿中一起值膳,下人端來幾道花蕊做的菜,又在桌上擺好碗筷。

    兩人對坐在殿中一言不發,周遭隻有筷子碰撞瓷碗的叮當聲響,聽的久了配上今夜殘缺的月色,倒也還算愜意。

    “為何是我呢?”沈宓忽然出聲發問。

    聞濯微愣,看著他的眼睛一時忘了答話,等沈宓悄聲垂下眸,他才想起來反應,“隻有你。”

    “什麽?”沈宓有些不解。

    聞濯放下碗,仔細同他說道:“白葉寺的往事,你現在還願聽麽?”

    沈宓沒有應答。

    沒有應答,即是最縱容又最明了的應答。

    提及白葉寺,如今那裏已然是一方幽靈的深山寺廟,有佛像有僧,也有香客,山林清幽,倘若在裏麵修行是再好不過。

    但多年前那裏隻是一處石頭破廟,砌出來的屋子缺口許多,夜半林間山風吹過來的時候,耳邊時常能夠聽到吱啞鬼叫,十幾歲的少年躺在石榻上身上蓋了些蒲葦,睜著眼睛盯著並不嚴實的木門。

    一同過來伺候的仆從半路下了山,估計是看這破地方待不得便跑了,隻剩聞濯一個人守著破廟覺也不敢睡。

    他那時膽子一般人大,雖不哭不鬧,卻也是嚇得腦袋昏沉,一直熬到天色微涼才堪堪睡過去。

    第二日宮裏又來了新的仆從,見這破廟荒廢成這般,便通稟了上頭,當日下午,便有宮中建工司的官員過來搭建屋舍,著手翻新。

    由於頭一日受的驚嚇實在太過深刻,後來的日子哪怕住的稍好一些,還有人守著,聞濯也還是不放心,一夜一夜熬到天亮,人憔悴得風都能吹斷。

    多虧了工部的人手腳麻利,上頭的命令趕得急,數月的功夫一個不大不小的寺廟便建成了,又從別處搬了金身佛像,撥過來了許多僧人,林林總總也不再顯得那麽寂寥空蕩。

    聞濯和侍從住進了廂房,每日專有人來記錄他的衣食起居,該吃什麽穿什麽,一切都由寺裏寺監操辦,平時也無人同他說話,也沒有可供解悶翻看的東西。

    這樣的狀態過了許久,許是宮裏的人終於滿意了,才肯讓寺監放他經堂聽課,偶爾還會給他搬來一些書籍典冊。

    寺裏的住持是個真和尚,出家人不懂權禦之術,卻可憐他,偶爾也會單獨與他講經談學。

    日子長了便生出些師生情誼出來,不再僅限於講經傳道,而授他經世之道、做人之道,教他勿生怨懟,慈悲為懷,相信一俯一仰皆是天降恩澤。

    於是幾月之後,這位住持就死在了天恩下。

  。桃妖。

  寺裏換了新住持,聽聞前任的事跡之後,私底下更是教眾弟子不要與他有牽扯。

  聞濯一笑置之,並無怨懟。

    次年,許是因為長靖帝的態度變化,宮中的那些侍從待他比以往更好了一些,送來的不僅有書有衣裳,還準他用筆墨紙硯。

    他試筆的頭一回,寫的不是字,而是一幅畫。畫的是沈宓,因由一年半載沒使過毛筆便有些吃力,畫出來的東西雖有章法卻是個四不像。

    宮中來的人問他畫的是什麽,他說是個美人。那侍從笑得直不起腰,直接將作畫之事傳進了宮中,說他畫的狗屁不通還睜眼說瞎話。

    自此,宮裏的人對他的態度更加滿意,每月吃穿用度不僅給的是宮中的司造,還給他發配了好些侍從,承認了他那虛有頭銜的王位。

    這年,聞濯十九,已然熟悉世故之舉,時常擺平了姿態寫信慰問宮中的長靖帝,問兄長身體安康,問兄長夏祺冬瑞,儼然一副被馴服了的模樣。

    次年,長靖帝遣人來問他,是否願意回宮領封地住在京畿。聞濯搖頭拒絕,說隻願要留在寺裏,為兄長祈福拜佛,求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長靖帝龍顏大悅,賞了他許多金銀珠寶,還允許他讀書識字寫文章。

    後來的每一年每一月,他都會從寺裏往宮中送信,每一夜他都會畫沈宓畫像。

    直到長靖帝身體逐漸力不從心,膝下無人那幾年,聞濯的名頭開始在京中被人傳揚,宮中送來的置辦也越發珍貴,甚至有意無意勸他回去的太監也來的越發的勤。

    他早有預料,麵上風平卻浪靜的很,等到長靖待他的信任達到頂峰,才肯慢慢鬆口。

    最後幾年,長靖帝用他參與科考試題擬定,政局間聽從他建議諫言,甚至暗自將印璽和遺旨托付在了他手上,還字字泣血教他不要怨恨他。

    他看著這滿當當的誠意和悔恨,惡心又諷刺,當日,便在掛滿了沈宓畫像的屋子裏躺了一夜,翌日清醒,便又端起了為人賢弟的皮。

    這一端端到嘉定二十二年,嘉靖帝西去,他終於動身啟程回京,用血洗京都那半月的時間,將長靖帝從前培養的金烏衛收入囊中,砸了寺廟裏的金身佛像,驅逐了寺中那些當慈悲都是狗屁的假和尚。

    往日在他身邊奔走過嘴臉醜惡的侍從,凡是還活著的最後都死在了亂葬崗上,而他也博得了一下治政之嚴、雷厲風行的名聲——

    “你為何隻畫我?”沈宓突然問。

    聞濯啞然失笑,“你是世間珠玉人。”

    “假話也得換道說辭。”

    聞濯搖頭,“那時我印象裏的所有人都是索我命的惡鬼,唯有你,幹淨的像是夢。”

    沈宓聽完往事,又聽他這番剖白,隻呼吸一窒,心下抽疼的教他快要彎下身來,他忽然有些握不住手中的碗,喉嚨裏更是堵的說不出話,好半天他才找見自己的聲音,“你…”

    “我在滿是惡鬼的泥沼裏肖想了你十載。”

    沈宓手指倏然一抖,好好的瓷碗掉在桌上,又倔強地翻了起來,筆直立著泛著光,裏頭還剩的幾個春花粉圓,晃晃蕩蕩好一頓受驚。

    他不自覺地扯了扯嘴角,要哭不是笑地張了張嘴唇,“我……”他喉嚨堵的更狠,說完一個字便失了聲。

    他不曉得要說些什麽,但在今夜,有些他誤會了許多年,藏了許多年的東西,在這世俗洪流中破開了一道縫,給了他想要繼續立在世間的理由。

    但正如他先前所說的那樣,他有些怕,他怕他一打算要接,所有的東西就散了,抑或根本他就接不住。

    他不敢去看聞濯的神情,渾身痛的彎起了腰,手指扣在案沿上連凸出來的骨頭都清晰可見。

    “怎麽了?”聞濯急的起身看他。

    沈宓深喘了幾口氣,鬼使神差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

    他曾以為白葉寺至少名字聽上去風光,裏頭便也還算能過,殊不知魑魅魍魎遍地皆是。

    他也還以為,隻有他一人在這世間祈求垂憐,隻有他一人,抱著往日那些浮光掠影當作人間。

    想來苦不堪言,他失魂落魄地苦笑幾聲,眼眶泛紅,鴉清的睫毛濕了一片,“世間珠玉人…”

    他陡然落了眼淚,溫熱的水滴進聞濯手裏,教他誠惶誠恐地屈膝半跪在了沈宓身前。

    聞濯捧起沈宓的臉,替他拂去眼尾水色。他還是頭一回,見沈宓在他麵前露出這副模樣,“你這是想要我把命給你?”

    沈宓抓著他衣袖的手指收緊,“我這一條賤命分文不值,甚至於業障滔天,倘若你還能入眼,便悉數拿去,此生都不要再還了。”

    聞濯一頓,用了全身的氣力才勉強顫著聲音道:“你再說得清楚點…”

    沈宓說:“予你。”

    無論結局是不得好死,還是萬劫不複,都予你。

    作者有話說:

    沈宓:唉~

    海星!!

    注:“人心統耳目官骸,人麵合眉眼鼻口,以成一字曰苦。”——《圍爐夜話》

    “花朝節”二月十五,時節當天滿城芳花,賞花宴,鬥草會,吃花糕,踏青遊玩,情人折花贈風流。

    “春花粉圓”確實是花做的一種古代吃食。

    “金烏衛”在曆史中是“金吾衛”,本文架空,所以文中特意改成了“金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