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壚邊月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4446
  第31章 壚邊月

    長靖十四年以來,殿前給事中和吏部尚書兩職相繼空缺,丞相姚清渠暫理吏部又監察百官,平日裏守著玉蘊珠藏的道理極少生事,於是禮部和戶部那兩位,便仗著根基已久,在朝中混得如日中天。

    有關立後姻親之事,吳西樓一提、顧楓眠便覺得合適,這兩人私下裏交互打定了主意,當日傍晚,吳西樓便肩負著季國公和顧楓眠的期望進了宮。

    聞欽近來怕極了門前那太監張口通報,隻要是他一出聲,十有八九是有差事要他決策,他這連著半月都快策出毛病來了。

    本來晚膳才用完,整個人腹飽口潤的,結果殿前那小太監一喊,殿裏的老太監便動身走到他身前,朝他使了個不陰不陽的眼色,他當時就覺著有些消化不良。

  最後聽聞是吳西樓來此,他才沒再犯起腹絞痛。

    禮部近年督辦的都是些點頭就行的瑣事,一般一年一行的祭天大禮都在冬末,去年那次還是承聞濯的旨意一切從簡,沒怎麽教他受累,如今日子還長,且也用不著他。

    如此放寬了心,聞欽便差人將吳西樓叫進了殿裏。

    “參見陛下。”這人也不愧是禮部尚書,行禮都比旁人規範不少,教小皇帝看得賞心悅目。

    聞欽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你說什麽他都能夠說好。任是吳西樓滔滔不絕,上來直接倒出一通套話,他也沒什麽,直到聞欽聽見他說到“立後”二字。

    “慢著,”聞欽打斷他的話,又出言確認了一遍,“立後?”

    吳西樓點頭微笑,“陛下自去年登位已有半載,立後之事也一直迫在眉睫,前有攝政王協理朝政,可依著慎重之理再三拖延,可如今開春,正是一年之計伊始,迎著新日氣象,舉朝也該有件大喜之事。”

    這話原本規規矩矩,隻能算是個提議,但自從去年前有先帝仙去後,京畿又出了寧安世子自毀雙目,姚丞相之子當街暴斃之事。

    後秋末,歸朝大帥馮昭平遭遇飛來橫禍,北境將士將心銳減,舉目皆是愁悲。

  無論如何,而今都該添些喜事衝衝陰霾之氣,換得新年好開端。

  此事沒有拒絕之理,聞欽這般再不懂事的腦子也知曉輕重……

    可他到底年幼,又教宮人慣著長的,一聽要娶一個正兒八經的貴家女子充當門麵,他心裏還是有些不願意。

    看著吳西樓不緊不慢的態度,他雖煩悶卻也未發性子,婉言要同聞濯商量一二,便揮手將他支了回去。

    由此,在旁伺候聽到此事的宮人,一傳十十傳百,東宮要立後的消息也傳開了,甚至穿過宮牆傳到了外頭。

    如眾人期待,其中呼聲最高的就是季國公府那位千金季恵瑜。

    季國公得此消息,連夜登門拜訪吳西樓,甚至還送了重禮,嘴上說的是承蒙賢弟掛心,實則是給了個長遠的甜頭。

    兩人相視一笑,翌日清早,京畿裏裏外外都在議論“東宮主,季氏女”的流言,仿佛這人選已經登記造冊,就差禮部行奉封後大典了。

    連聞欽自個兒也沒想到風向能夠轉的這樣快。他不過就見了眼吳西樓,別人就能來做他的主了,他頓然覺得自個兒舉目無親,沒人撐腰一般。

  於是掛著一副委屈樣,他便頂著春日的好風光遛去了承明殿。

    春裏聞濯由著沈宓在宮中修養,怕他平日覺得宮人太多不自在,便有意裁撤了許多下去。

    偌大的宮殿,除了幾個暗中守哨的金烏衛,其餘守門的侍從,都是一眾的“木頭人樁子”,瞧著聞欽一副找死模樣地踱進殿中,他們竟動也不動。

    殿中正無人,聞欽好奇地多走了兩步,隔著半個外庭,瞧見裏室地上鋪了一層純白的獸皮毯子,毛色柔軟鮮亮,老遠便能瞧出來是上品。

    還想再看得清楚些,便不自覺往裏挪了幾步,視野開闊能看見裏頭布局了,才發現那簡直是別有洞天。

    不止是獸皮毯子,還有一床金絲楠的矮塌,棋盤書案在側,跟前放著幾摞書簡,後頭隔著珠簾瞧不清楚。

    他又往裏走,忽然瞥見那矮塌下的獸皮毯子上臥著個人。

    一身紅衣殷烈,渾像冬雪裏到底一簇梅,鬢若堆鴉,柔潤的雲發散落在側,露出一張瑤環瑜珥的豔麗樣貌來。

    是沈宓!

    今日他並未蒙上眼紗,一眼瞧過去,鳳眸微闔、眉睫破冰,鼻若懸膽、唇如春馥,不顰不笑便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一呼一吸堪是驚才風逸。

    聞欽不自覺抽了口涼氣,看得一頭紮進了這等美豔風光裏,隻剩暈頭轉向。

    他耳根發熱,隻覺從前見過的百十種美人,跟眼前這個比起來都庸俗如泥。

    雖然很早之前,他也時常聽聞宮女們議論長寧殿住了個絕色,但他二人一直無緣幸麵,久而久之便覺著耳聽為虛。

    前兩年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能見一回沈宓,可惜也隻是匆匆一瞥,未能近身仔細瞧幾眼。

    等再見時,沈宓已然搗瞎了自己的眼睛,站在院中赤腳敲棗。

    不過那次,他站在樹下的光景也尤其好看,周遭秋華如謝,枯虯黃葉,獨他一人惹眼,哪怕蒙起了雙目,清冷氣質也直逼香蘭芳草,如同世間唯一好顏色。

    隻是可惜,他偏偏生了張教人討厭的嘴,還有一身頑劣的臭脾氣。

    聞欽神思恍惚,又有些心猿意馬,看不夠似的伸手想去碰一碰沈宓,卻陡然教人嚇了一跳——

    “聞子檀,”聞濯語氣不善,宛如皮下壓了串炮仗一般,甩袖將手中的瓷碗在案上砸的哐當直響,冷厲的眼神駭得聞欽隻覺有刀架在了脖子上。

    他嚇得後退一步撞到矮塌邊沿,腰眼悶疼也不敢喊出聲來,又聽見聞濯看他如死人一般,直言不諱教他“滾出去”。

    沈宓被這動靜驚醒,作勢便要翻身,隻是還沒來得及睜眼,卻被趕過來的聞濯摟進懷裏,將整張麵容遮了個嚴嚴實實。

    “還要我送你麽?”他語氣冷得教人直皺眉頭。

    聞欽磕磕巴巴了幾聲,什麽話也沒說出來,接著麵上閃過如數委屈,忙不迭地挪出了裏室。

    走時還回眸依依不舍地瞧了一眼,卻隻望見沈宓紅衣底下,腳腕處的皮膚一片瓷白。

    人走遠了,沈宓才堪堪眯著眼睛,從聞濯懷裏半撐了起來,“送誰?”他問。

    聞濯壓著他的脊背,將他整個人都按到了懷裏,還扣著他的腰肢不肯教他好好坐起來,“真睡迷糊了,嗯?”

    沈宓抬眸看他,笑靨如花:“真的。”

    聞濯歎了口氣,伸手攏住他單薄身軀,親密地將下頷埋進他烏黑的發裏,無奈歎道:“真拿你沒辦法。”

    沈宓推開他沉重的腦袋,“聞欽來做什麽?”

    聞濯氣笑了,“你不是睡迷糊了麽,怎的還知曉來的人是他。”

    沈宓掰開他的手起身,換了個姿勢窩進他懷裏:“殿下喊的那聲想不聽見都難,把我的美夢都攪了個稀碎。”

    聞濯十分受用他這樣的乖順,捋順他鬢間落下來的發絲,繼而別到耳後,“要我跟你賠罪麽。”他笑意淺淺,神情卻溫柔無比。

    沈宓自在地閉上眼睛:“怎敢勞煩殿下向我屈尊降貴。”

    聞濯捏他的耳垂,說他得理不饒人。

    沈宓轉身溜到獸皮毯子上,背著身閉眼,不打算再同這蹬鼻子上臉的男人計較。

    今日春光明媚,外頭驕陽正好,濂清傳話說城外桃林開了花,他便差人摘了好些回來,洗淨晾幹裹上糖漿,貯在冰裏凍了兩個時辰。

    他還記得當日世子府吃的糖桂花,也還記得沈宓說的要試試桃花。

    可惜沈宓那身子落下一些作死的病根,吃不了太多涼的,他餘下半數渾上糖漿藏著,就想看看能不能做出糖桃花。

    去問了宮裏禦廚的禦膳掌事,人說桃花味苦,恐怕糖桃花不太能成,倘若裹上飴糖麵漿小火溫炸,當個零嘴還不錯。

    於是趁著沈宓午睡,他便喚了禦膳房的膳使前來承明殿開火,還去看了兩眼做法和工序,樂在其中的很。

    就是沒想到聞欽那混吃等死的蠢貨,居然會突然上門來,還膽大包天挪去內室盯著睡著的沈宓瞧。

    如今聞欽皇帝的身份擱那擺著,明麵上他不好教宮人阻攔,加上這小子先前沒事都窩在自己殿裏,極少來這,才教他這回大意。

    不過如此一來,倒是也讓聞濯覺得,再繼續留在宮中恐怕不太方便。

    回京伊始,他原本是打著住沈宓住過的寢殿的念頭,才在承明殿裏落了腳,可如今他要是想將沈宓留在身邊,就難保旁的人來覬覦。

    方才聞欽的眼神,他瞧得清清楚楚,那裏頭的旖旎名目,就差摔他臉上了。

    這會兒一想起來便覺得要瘋,他滿心如麻,非要不識趣地掰著沈宓的腦袋看,惹得沈宓踹他膝蓋,罵他有病。

    可他眼下隻想把沈宓藏起來。

    他想,也是時候該在京中找處宅子,哪怕不為宮中人多眼雜,也得為了“金屋藏嬌”。

    “中午睡多了晚上你又睡不著。”他俯身看著沈宓一臉不耐煩,又伸手把他翻過來,“你不是想吃糖裹的桃花麽,起來。”

    沈宓皺著眉頭不耐煩地睜開眼,“你竟然還記著。”

    聞濯笑笑,從毯子上起身,把方才砸在案上的青花瓷碗從外殿拿進來放到他麵前,“嚐嚐。”

    沈宓也給麵子,看著碗裏炸的酥黃帶粉的麵塊,便撚起一粒喂進嘴裏,咬了兩下之後,卻嬌氣地撇開了臉,“你還是等八月時敲桂花去吧。”

    聞濯先前嚐過,倒也沒覺得有他說的那般難吃,“就數你難伺候。”

    沈宓半眯著眼睛似笑非笑地瞧他,骨酥玉琢、半掩半遮,“那怎麽辦呢?”

    聞濯屈起指節敲他額頭,“我慣的,我自然管。”

    他二人如今相處曖昧難測,倘若不察心府,應當算得上是珠聯璧合、妙偶天成。

    可這樣下去並非長久之計,萬一有人彌足深陷當了真,該是自毀前路…所以沈宓總是能及時教人清醒,“殿下可別入戲太深,須得及時止損。”

    聞濯唇角笑意陡然僵住,眼底的溫柔褪去,露出來一分凶惡,“你以為我也在跟你演戲麽。”

    沈宓側身將他二人距離拉開,“最好如此。”

    聞濯掰過他下頜,將他雙頰掐的微紅,“痛麽,”他咬牙切齒道:“我比你疼千倍萬倍。”

    沈宓無聲垂下雙眸,隻盯著他衣襟上的雲紋走神。

    聞濯氣的吻他,將他唇片磨咬出血,非逼著沈宓陪他一起沉淪。

    可沈宓偏不,他打碎了骨頭也有自己的風節立著,他推開聞濯,掀翻了案上的青花瓷碗,“聞旻,何苦呢?”

    何苦?

    他也想問問何苦。

    聞濯嗤笑,“誰又願苦了,不能予你便是苦,你不予我更是苦,你關乎我何苦,又為何不能給我一點甜?你說我是世間珠玉寶,那便把我掩入懷、藏起來,摔破了捏碎了都隨你。”

    沈宓瞧著他猩紅的眼,不敢往深了看,“我…終究是要不得好死的。”

    “那我便陪你去死,在那之前,你予我最好的,就當可憐可憐我,也可憐你自己。”

    沈宓忽地心底發酸,他想逃,卻無處可逃。如今這一隅安穩,既能是夢中鄉也能是斷腸藥。他從來不想擁有一個軟肋,也不能擁有。

    沒有人可憐他。

    他從前也以為,有朝一日會遇到那麽一個人,後來果真遇到了才發現,他早已經失去了被人可憐後、求得安慰的權利。

    他於任何人,都是一樣反過來能奪命的凶器,倘若真有人要可憐他,那才是萬劫不複。

    “聞旻,你看前路如日方升,風鵬正舉——”

    “我隻要你予我!”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聞濯年少一無所有之時,也曾覺得他平生最缺的就是鼎鐺玉石,前程似錦,哪怕心間存有一捧昆山玉、壚邊月,也隻敢當作是自己的癡心妄想。

    後來罹難折磨受盡,金石不缺,方知滾在這人間齟齬廿載,天都要他遁天妄行,如此,癡心妄想還算哪門子的妄想。

    如今他不怕萬劫不複,偏偏就要這癡心妄想。

    “沈序寧,我隻要你。”

    作者有話說:

    注:鬢若堆鴉:鬢發烏黑亮麗。

    齟齬:形容道路艱難。

    遁天妄行:違背天道。

    昆山片玉:指稀有之玉。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出自《菩薩蠻》。

    “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出自《洛神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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