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佳人笑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741
  第30章 佳人笑

    籌碼。

    在溫玦看來,他們所以為的操控沈宓的籌碼,實則都是空話,他自始至終都從未相信過這人能夠甘心被權欲鉗製,甚至於聽從韓禮那心比天高的構想,蟄伏在京都,安分守己地做一顆棋子。

    沈宓那樣的心高氣傲,絕無可能拘束於廟堂之利,淪為池魚潛於沙底。

    可好笑的是,如今人人皆說他能,連他自己也說可以。

    這無疑讓溫玦窺破了渾身的心眼好奇,好奇沈宓到底有什麽,能夠任人拿捏的軟肋把柄,能夠讓他如此甘願人不如人地活著。

    他向來性由心起,習慣胸臆直抒,彼時也開口詢問了沈宓。

    可得到的答案,卻是人世間最空口白條的“道義”二字。

    他嗤笑良久,但見沈宓笑靨如花,半句都不再多解釋,頓然覺得好沒意思。

    走時留下了那件離府進宮時捎上的裘袍大衣,說是給溫珩帶的。

    漫天大雪埋了來路之跡,宮牆上露在外頭的雕花欄杆,遠看幾乎聊勝於無,日昃而幽冥至,玉藻飄絮的雪花,撚合成簇落入地麵。

    沈宓望著那些一步步踩出來的腳印,重新教風撫平,原本還看得清的人影,瀟瀟散進白茫茫一片裏,仿佛從來也沒人光顧過這裏。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他想,這樣其實就很好。

    無人來,便無人可去。

    也永遠再不會多添這世道要挾他的籌碼。

    ——

    溫玦離開後,溫珩也拖著兩條麻痹的雙腿,被人從偏殿架了出來,他為人端直,如若不是緣由新仇舊恨,他也決計不會走上違背良心之路,如今遍地都是執迷不悟的同謀者,他恍然覺得心虛。

    沈宓並未再與他多說,隻把殿中溫玦落下的裘袍與他手中,便轉身進了殿中。

    聞濯送了溫珩一程。

    路途不遠,隻消得幾句話的功夫。

    “籌碼之意,溫大人有何指教。”

    他根本不是衝著讓溫珩指教去的,他隻是故意勾起那道義二字惹得溫珩羞愧,好讓這冰天寒地凍一凍他那近乎麻木的腦子,教他在黃粱中清醒。

    “臣也有一事請教。”溫珩停步,在承明殿與內宮一牆之隔的玄武道上,與聞濯仰麵而視。

    “治國安邦、治學崇禮,肅整朝局平定天下是為道,那改朝換代,擁立新帝,以延續先道瑾瑜,自上而下發聵滿朝汙濁之舉,又是什麽?”

    “亦是道。”他的平靜宛如風中不含鐵石的冰刀,哪怕教人問到了下懷,也並未有一分一毫的動容。

    “那我等崇立此道,又有何更改之必要?”

    “你不該問本王。”聞濯冷漠地看著他拚命想要掙出天光的雙眸,“你該去問北境三十萬有家無歸的守軍,或是他們被橫禍挾命而去的馮統帥,抑或是如今承位下車,都還在替其守喪的新任統帥賀雲舟,甚至還有你們心知肚明的……”

    被逼迫的退無可退,隻敢躲在深宮裏平衡利弊,猶如走屍一般的寧安世子沈序寧。

    如今鮮血灑得路人皆知的隻有一個馮昭平,可他們也該知道,年少時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沈宓也早死了。

    死在了眾人眼光裏、仇恨裏、心機裏、謀算裏,死的無聲無息,被所有人都忘的一幹二淨。

    他許是痛的連鮮血都流不出,不知在多少風雪交加的夜裏,給自己編織出一層層喜笑如常的軀殼。

    今日心防高牆,皆是一座座無名之墓。

    他也該教人問一問,道是什麽,血是什麽,爛在世間又是什麽。

    聞濯無聲抬眸。

    天邊晦暗的風雪如同交織的塵網,鋪天蓋地覆壓而下,隻給人綿密緊湊的窒息,越過宮牆的遠山消失不見,他失神良久,未再多送。

    遂轉身朝著回殿的雪地踩去,落了滿身銀白。

    ……

    溫玦與溫珩之事告一段落後,沈宓便徹底教聞濯安置在了承明殿裏。

    不僅每日好吃好喝地教人伺候著,還惹的堂堂攝政王殿下推辭了公務,時時在他跟前守著,平日見得多了,沈宓便對他嫌棄非常,經常沒事找事。

    例如,教聞濯親手折幾枝梅花在案上插著,或一同在殿外堆個雪人玩樂,抑或是使喚他端茶倒水,洗手做羹湯這樣的粗活。

    聞濯樂此不疲,從未說過半句不好,反倒一輩子也沒這麽快活。

    與之相對的,他清閑了,小皇帝聞欽便沒法兒清閑了。

    平日裏的政務,先前都是由聞濯一手經管監辦,聞欽隻管在宮裏飲酒作樂逍遙快活,如今調了個個兒來,聞欽無所適從的隨時都想跑路。

    特別是在聽到戶部那些個七七八八的官職名稱,地名差事後,一耳朵進去,還沒搞明白顧楓眠所說涉及了哪些方麵,下一刻便要立即作出裁決,他哪敢胡亂下旨,一邊揣度著顧楓眠的意思,一邊還要試想倘若他是他皇叔,他該如何抉擇。

    日子長了不僅他瘦了一大截,沒了白日宣淫的興致,顧楓眠跟吳西樓也各自都瘦了不少。

    本來這裏邊是沒有吳西樓的差事的,但架不住顧楓眠在朝中同他關係最為要好,平時隻要一出點什麽雞毛蒜皮事,兩方都奔走相告,情到意起之時也要抱怨唾罵幾句。

    如今顧楓眠出了這樣有苦難說的折磨,第一個找的就是他吳西樓。

    開春朝中並沒有用到禮部的地方,吳西樓清閑這幾月,心情開懷的不得了,起初聽聞顧楓眠抱怨之時,還能當個樂子評價安慰他兩句,後麵每日聽的都是換湯不換藥的同一件事情,他再好的心態也教顧楓眠嘮叨的有些不耐煩。

    於是鬱悶難解正當時,家中人便勸他趁著開春旖旎風光,去城郊踏青遊玩。

    這一趟,半路遇上了同是散心的季國公攜妻子一家,寒暄攀談之際,無意將近日心情不快之事說漏了嘴,季國公大腿一拍,便想邀他登門小坐,手談幾局以解憂思。

    原本吳西樓當著他那大一家子的麵是不好答應的,不成想,季國公說他近日收到了淮南親屬送來的最早一批春茶,有“浮來青”和“敬亭綠雪”,都還未開封。

    當下他臉皮便也顧不得了,語笑言哉地同季國公一齊回了國公府。

    兩人在湖心亭擺下棋盤,侍女在一旁仔細整搗沏茶工序,望著煙柳畫橋,院牆桃紅三兩枝,碧波十裏,湖水蕩漾浮鴛鴦,清風徐來,還有陣陣清冽茶香,他就算再怎麽陰霾的心情,也快撥開雲霧見月明。

    一高興便同季國公多下了幾盤棋,一時快哉大殺四方,殺的季國公一連幾局潰不成軍,原本言笑晏晏的神色都帶了愁緒。

    吳西樓察覺後,便有意放水輸了他一局,本來到這兒便不打算再繼續對下去了,誰知季國公自己倒來了勁頭,非要拉著吳西樓再戰幾局殺回些麵子不可。

    吳西樓教這老頑童的激將法逼的身心無奈,隻好撩起了袖擺再陪他盡興。

    中間下到一半勢頭正好時,忽而從院牆外頭,傳來了幾聲清脆的笑罵嬌嗔,吳西樓走神中聽清了她們口中所念的“秋千”二字,偏首微微縱眼,隻望見滿院牆頭的桃紅柳綠。

    不多時,笑漸不聞聲漸悄,他才想起來,季國公確實有一個待字閨中的千金,如今並未嫁人,聽聞養的縱容,上頭還有兩個兄長,更是寵的無法無天,所以趁著季國公招待外客,也敢在牆外隨意笑鬧嬉戲。

    念及今日顧楓眠苦惱之事,他心下忽地浮上個念頭,正打算出聲詢問,便聽見季國公塊意拍案:“紀桐,你這局可是敗給我了!”

    吳西樓低首瞧了一眼棋盤,果然教他殺的片甲不留,笑道:“賢兄可真是半分情麵也不讓啊。”

    季國公摸了一把不長的胡須,信信然道:“你前頭殺了我多少局,還跟我計較這一局。”

    吳西樓抿唇不言,飲了一口敬亭綠雪,才試探說道:“方才恍然聽見有女子在院牆外笑鬧,一時想起來季兄待字閨中的那位寶貝疙瘩,說起來,她今年定親了麽?”

    季國公喚人過來撤下棋盤,一聽到他這句話,仿佛糟心到了頭,他擺了擺手:“正愁呐。”

    吳西樓一副不解的神情:“嫂夫人天姿國色,賢兄當年也是京畿有名的玉麵郎君,想必所出之女集你二人長處於一身,如今既已出落的亭亭玉立,何苦還會教賢兄苦惱啊?”

    季國公搖頭,“自然是眼光高的令人難辦,前來提親的也有,隻不過她沒一個瞧得上的。”

    吳西樓笑了笑,“小女兒家情懷最是如此,”他看了一眼季國公,又緩緩道:“不知兄長以為,長樂殿的那位如何?”

    季國公臉色頓時嚴肅,“紀桐,這可開不得玩笑。”

    吳西樓擺手:“並非玩笑,年輕人成親之後,便會行事穩重,沉下心來立業,東宮後位無人,如今舉目四望,也唯有季氏之女能夠堪當大任,哪怕是為了江山社稷,兄長也得酌情考慮不是?”

    季國公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揶揄問道:“紀桐,你今日當真是出來踏青解悶的?”

    吳西樓教他問的笑出聲來,“兄長也莫要因為那是當朝天子,便來懷疑我的用心呐,”他指了指桌上的浮來青和敬亭綠雪,又接著說道:“倘若不是因為這春茶引誘,我今日也聞不見那牆裏笑語盈盈,真是冤枉。”

    季國公聽他這般說才鬆了一口氣,“你這突如其來的一出誰聽了不怕,宮中最近也沒聽有什麽立後的動靜,你這不是存心嚇唬我麽。”

    吳西樓連忙衝他賠禮道歉,“是是是,小弟的不對,不過兄長要是旨在顧慮宮中沒出立後一事的消息,最遲明日,小弟便給兄長個交代。”

    他瞧著並非在說大話,反倒是給季國公來了壓力,思襯再三,抱著他這先帝恩賜的爵位也不敢托大,便隻好婉言說道:

    “非我之福不敢當,賢弟心意我領了,但此事還是等陛下發話落定的才好,季氏一族不敢肖想高位,自始自終也隻能安然待承天恩。”

    言裏言外,不是他不想,終究還是怕擔上官司,所以要當皇帝的給一句準話。

    吳西樓心領神會,甫一拜別季國公府,便麻利鑽去了顧楓眠的府邸上,替他解憂思去了。

    作者有話說:

    前文有關年份的細節方便大家看文,稍微做了一些修改。

    “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蝶戀花》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惠崇春江晚景》

    “芳入輪回,日昃而幽冥至。”——《點絳唇,芳歸》,姚如許的字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