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淩雪梅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4795
  第24章 淩雪梅

    外頭鵝毛大雪紛紛如沸,地上落了厚厚一層,人一踩在積雪上便會往下輕陷,腳下發出的聲響清脆窸窣,娛心悅耳。

    沈宓撐著把油紙傘,靜靜望著長立在一片殷紅梅林中的聞濯。

    漫天漫地的寒酥玉屑,遮天蔽日一般從虹映直墜而下,蕭疏紅林成了天地唯一的顏色,清古冶豔、風華內斂的人也成了點綴。

    暗香疏影、秀潤天成,萬般美景堪粗稿。

    他仿佛很高興,穿的未嚐寬厚,身量倒是無比拔尖,凜冽寒風吹拂,哪怕凍壞了草木也傷不了他似的,唇角還惦著一絲融融的笑,頗有陽煦山立般的風姿。

    這大概是沈宓頭一回,見他正兒八經地露出人模樣,月白的衣衫將他推往純潔無瑕的大雪銀裝裏,沈宓從未看得那樣清楚他的清朗眉目——

    清豔紅骨不堪擬,天下無人敢競容,斯人回身一捧雪,三千明月忽倥傯。

    他幹淨的不像話。

    也是此時,沈宓才想起來一件板上釘釘的事情。

    無論聞濯身處高位,再怎麽掀人烏紗、株連懲處,到底是情有可原又順理成章的,自始至終他不曾偏袒過任何人,也未抱有僥幸。

    他不過是在做些為天下太平的最尋常之事,手中未沾無辜血,心底未藏無名鬼,他比誰都坦蕩多了,也幹淨的多。

    與這亂世將傾的禍心狼虎相比,他簡直就如眼前這般,唯有皚雪紅梅相配,一生都如此清朗疏疏地順遂無憂。

    至於其他人,他們這些撚了債欠了恩的,林林總總不盡人意卻為虎作倀的,總會下地獄。

    沈宓握著傘柄的指節發白,他在心底長長歎了一口氣,最後挪開了放在聞濯身上的視線。

    但那人仿佛就是不依不饒,非要過來招他——

    “沈序寧!”趁著他回神微愣的時機,聞濯立馬把手上才搓好的雪團,朝他袍子上砸了過來。

    想必他並非真心想要將沈宓砸的吃痛,那雪團飛到一半,便散成了零星小塊,簌簌落到沈宓的長袍上,也隻沾了幾兩淺痕。

    沈宓被他驚得愣了愣,回過神來便一臉不耐:“殿下年方幾何?”

    聞濯不答,繼續垂眸在梅樹底下刨著雪,揉捏成一團實的,待成出個圓形,便樂此不疲地繼續往不遠處的沈宓袍子上砸。

    一來二去,沈宓教他鬧得煩了又懶得跟他計較,握著傘柄轉身便打算回屋煮茶,屆時聞濯又砸的更凶,還起身前去拉他。

    沾了雪的鞋底濕滑,落上地磚的時候,難免會出些站不穩的岔子,沈宓這廂才收傘,那頭聞濯便伸出了不讓他安寧的手,將他狠狠拽了一把。

    隨即兩人果不其然一同壓著紙傘,撲撲滾到了雪地裏。

    沈宓抬眼,便瞧見聞濯淩厲又剔透的雙目,他滿頭是雪的兩手撐在他耳側,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唇邊含著盈盈笑意。

    看來是沒怎麽摔疼他。

    沈宓皺眉推了他一把,想翻身起來,卻又教他重新壓了回去。

    “殿下這是做什麽?”

    聞濯說不清。

    興許這發乎情也越禮的念頭,早在當日聊贈他那一枝春的時候,便悄然生長了出來,原本還能再藏一藏,隻是在這過年時節眾人皆歡喜的對比之下,他受的落差實在太過難熬,便藏不住,也不想藏了。

    今日前有同眠一屋,後有羹湯裏的糖桂花,再而後有紅衣美人,漫漫雪色迷人眼,他便也想學著沈宓瘋他一回。

    他敢說,沈宓也想瘋。

    “沈序寧,你真是…”

    沈宓剛想問一句“什麽”,便教他倏然覆上的兩片唇給壓去了話音。

    暗香疏影、寒風簌簌。

    有那麽一瞬間,沈宓鼻尖充斥著醉人的桂香,清冽的陳茶香,和濃烈的梅香,這三者天地間大雅之物,一時爭先恐後地奪取他三魂七魄,教他臥在這一片冰涼雪地裏動彈不得、清醒不得。

    他不禁在想,到底是誰瘋了。

    而聞濯想的比他更多,他想過去近十載封於深寺,不得世間真煙火,他想今朝,身居權位天下唾手可得。

    他想彼時,煙迷花欲的沈序寧是人間真絕色,還想…僥幸地想,這真絕色此刻臥在他的懷裏,教他沾染上了人間真煙火。

    不知不覺間,他發上的雪融化成水落在沈宓眼上,不由得喚醒了這位絕色離身出走的魂魄,沈宓隨即橫眉冷眼,不下半分情麵地揮開了有些意猶未盡的攝政王殿下。

    他匆匆站起身,重新係好領間的綏帶,盡顯冷淡地彎腰,撈起落在一旁被壓的有些散架的油紙傘,頭一回未起反唇相譏的架勢,轉身徑直邁上了庭廊——

    “無話可說?”聞濯帶著滿頭白雪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的背影問。

    沈宓微微頓了一下腳步,什麽也沒說,又繼續抬步而去,不多時,身影便沒入那彎彎繞繞的九曲回廊中消匿不見。

    院子裏隻剩了淋了滿身雪水的聞濯,他沉沉盯著回廊盡頭看了許久,直到一陣寒風凜冽襲來,隨才喚醒他一縷神思。

    理好衣袍又轉身踱入梅林,他矢手折下了一枝開的正嬌豔的冰玉骨。

    他想,香草從來配美人。

    沈宓這廂直到天色遲遲,也沒有等到他回,隻是他傍晚無意間推窗透風之時,瞧見了窗台落的一枝梅。

    ***

    夜裏,世子府新奇地來了一位稀罕客。

    趁著大年初一,沈宓倒是覺得這日子也景氣,差人擺上了茶水點心,端端正正坐在房中坐著。

    聽見院中傳來腳步聲,又在門前停住,那來人在簷下仔細抖落傘上的雪片,抬手收起紙傘擱在了門口,轉身進屋,身影中帶了些許寒風朔雪鑽入房裏。

    沈宓有數載的年頭再未見過賀雲舟,沙場苦楚熬人,他身量都比以往修長結實了不少,手挽雕弓的臂膀,讓他看上去仿佛能夠獨自抗下千斤之擔,那株昔年在汀州隨波流轉的蘭草,終究長成了一棵參天喬木。

    沈宓很高興,高興的有些眼眶泛酸。

    “深夜造訪,叨擾世子。”賀雲舟進屋挪到沈宓跟前,合手向他行禮。

    沈宓起身招他落座,“不必多禮。”

    賀雲舟盯著他麵上自然的神色坐下,冷不伶仃問了一句:“世子不知我為何而來?”

    沈宓倒茶的手微頓,隨即略顯猶豫地笑了笑,“不知。”

    “沈序寧。”賀雲舟掀翻了他遞過來的杯盞,看到滾燙的茶水潑了沈宓一袖子,他才後知後覺地有些清醒。

    沈宓倒顯得十分鎮定,不動聲色地用帕子擦了擦手,把杯盞擱在桌上,又默不作聲地把桌上玉器裏盛放的糕點,推到了賀雲舟手邊。

    半晌,他才說:“功成立業,也該成家。”

    賀雲舟冷笑一聲,譏諷道:“怎麽,你們還想多收幾條無辜人命?”

    沈宓神色微凝,又在他仿佛要潰透之際轉變成笑靨如花,“你說的這叫什麽話——”

    “沈宓!”賀雲舟睚眥俱裂、雙目通紅,他一想到馮昭平已死,而此刻這個相關的人卻無動於衷,便止不住地想將他心腸剖開看看,看看裏麵到底裝的何種尖酸歹毒。

    “我們賀氏到底欠你什麽了?”他問。

    沈宓忽感手指泛涼,失去知覺後又止不住地發顫,他垂下眼睫,低啞著嗓音笑了笑:“沒有…”

    賀雲舟嗤諷出聲,眼裏含了淚,“沒有?可我父親、我阿姊都是因你而死!我九年前沒了家,如今統領一去,天地皆大,我卻無處可歸身了,我又欠了你什麽呢?”

    沈宓埋起神色半晌未答,單薄的身骨看得教人不忍。

    “你如今又擺這副模樣給誰看,你不覺得自己惡心麽?”

    “惡心,”沈宓聲音喑啞,“你若是覺得實在怨恨,便取我的命,世人謂我深痛惡絕,不會再尋你的錯。”

    “我倒真恨不得一刀宰了你。”

    為什麽不呢。宰了就沒了,一切不都皆大歡喜了嗎,誰也用不著在這網裏受苦流血了。

    “你求的,是天地共主之位?”賀雲舟又問。

    他以為他認識的沈宓,聽到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會直接否認,可是今夜,不知為什麽寒風這樣冷,人心也變得如此麻木,不隨他意——

    “是,我求的就是無上之位。”他坦蕩的語氣,讓賀雲舟直覺得那個座位,仿佛實在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

    “你終於承認了,”賀雲舟冷笑,“那我今夜若是殺你,便是鏟除了二心之人,是利於社稷安定之大益。”

    沈宓坐得端直,安若素之,“一字不差。”

    賀雲舟果真拔出了腰間的佩刀,隔著半張小案指著他的喉嚨,“你該死。”

    沈宓附和道:“早就該死了。”

    冰涼的玄月彎刀抵上他的喉頸,毫不意外地刺破了他單薄的皮膚,血珠隨著刀刃而下滑進了他的領口。

    他竟真在這命懸一線之際,品出幾分死之而後快的期待來,他更恨不得賀雲舟這刀無比鋒利,幾近教他不怎麽遭受折磨地就能死去。

    可他若是尋仇而來,就應當提前備好一把渾體鐵鏽的粗鈍柴刀,這樣一刀下去不僅能夠折磨人,還能保證人死的一擊斃命再無懸念。

    這才是殺之泄憤。

    “臨死,你都無一句解釋?”賀雲舟偏頭抹了把眼角,又把刀鋒下移抵在了他胸口上。

    “你不想殺我。”沈宓見狀了然,可他實有種與這一生最企及之事失之交臂的感覺。

    這夜這樣漫長,這牢籠暗無天日,他還要待到幾時?

    “你以為你算個什麽東西?”賀雲舟毫不猶豫將刀刺進他胸膛,卻隻沒入了一半的刀尖。

    劇烈的疼痛讓沈宓冒出一身冷汗,脊骨顫栗,也再坐不端直,可他牽起嘴角笑的有些解脫,忽而趁著賀雲舟失神,猛地將身軀湊進了刀尖。

    “你瘋了!”如若不是賀雲舟手撤的快,他今日當真要歇了命。

    大年初一,還真算的是個好時候。

    可沈宓並不感激他的撤刀之舉,他沒由來的希冀輕而易舉就能碎了,誰人都能教他重回死牢。

    今夜這麽唯一一個,真能狠下心來將刀刺進他皮肉裏的,卻在千鈞一發之際後悔了,這算什麽?

    “我不過幫你一把,我欠了你,臨死好心幫你又有什麽錯,”沈宓諷刺他,“倒是你,你怕什麽?怕你阿爹阿姊夢裏找你麽?”

    “你閉嘴!”賀雲舟重新又把刀提了起來立在了他麵前。

    “我閉嘴?”沈宓笑出聲來,“我敢做難道不敢說麽?你說賀襄是因我而死,那你告訴我,他如何因我而死,普天之下受係皇恩,我也不過是一介棋子,憑什麽他的死便成我的債了,他入朝為仕牽扯天顏,何苦就是我的罪!”

    沈宓今夜死到一半不能痛快,實在是不滿的極了,他厭惡總有人恨他咒他,千方百計告訴他想要他死,卻都假惺惺地不讓他得償所願。

    他恨他們自私自利、虛偽至極,卻依舊守著自己那冠冕堂皇的道義,在他身上把壞事做盡,他恨他們折毀他的良心,把他的七情六欲當做爛泥一樣的東西。

    他從未如此地憎恨過這世上那麽多人,他恨將他生出來不管不顧的男人女人,他恨嘉靖,恨他自欺欺人作繭自縛。

    他還怨,怨賀襄自不量力,怨韓禮貪得無厭,怨賀沉璧蠢笨無比,怨賀雲舟猶豫不決……

    他還怨,怨他自己,他明明有無數次機會可以一死了之,卻還在這樣的境地妄圖絕地反擊,妄圖他能償還那些無頭之債,他太蠢了,他簡直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貨。

    想來實在痛苦,他今夜怎就不能瘋了。

    “還有你阿姊,她怎麽死的你不知曉,別人應該也有告訴你的吧,你當初沒瞎沒聾,自己難道不會分辨麽!她是自縊,她自願的,誰逼她了,是我麽?”

    他笑,“那我真是厲害,竟引得你賀氏一門因我覆滅,我倒也想問問,你們呢你們求什麽?求今日不能將我痛快活剝,還是求在這裏跟女人一樣躊躇不決!”

    賀雲舟教他逼的手指僵硬,心腸絞痛,徹底殺了沈宓的決心才落,他手中的刀便被一股暗勁迅速擊飛出去,砸到了沈宓身後的窗台上,掀翻了一隻插著紅梅的花瓶。

    “劈裏啪啦”的聲響碎了一地,像是敲響的號角一樣,把賀雲舟拽回原地。

    他竟絲毫不關心將他彎刀打落、阻止他殺沈宓的是何人,更不關心他今夜是否也會把命留下,他隻死死盯著沈宓,看他如瘋如魔地露出滲人的笑意,看他一張曄若春敷的皮相狀如厲鬼。

    看見他薄唇輕啟,像悲不是悲地說:“賀懷汀,你再也殺不了我了。”

    賀雲舟居然聽出了一絲可惜。

    緊接著他又說:“你真是個笑話。”

    賀雲舟差點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領,將他按到小案上抽筋拔骨,可那來人輕飄飄越過他,將沈宓帶到了一旁,像一陣清風般無聲無息立在了屋裏。

    賀雲舟抬起頭,認出那人後當即緊皺了眉頭,“殿下?”

    他還未從詫異中回神,便教沈宓膽大包天的動作給驚得不知所言——隻見他歪著半邊身子,靠在一旁屏風上,果斷地抬手揮了攝政王一耳光。

    後者挨得結結實實,竟半點兒沒躲,也不怕讓他一個外人瞧見。

    “你還不滾麽?”聞濯盯著他,眸中幽沉,暗不見光的寒意釘在賀雲舟的頸脖上,教他頭皮發緊。

    賀雲舟又看了沈宓一眼,繼而轉身出門,迎著風雪落入天地,人影淹在一片花白裏消失不見。

    ……

    作者有話說:

    上次是聊贈一枝白玉蘭,這次是聊贈一枝俏紅梅,兩次,沈都有插在花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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