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苟不同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4856
  第19章 苟不同

    同天地間四時之景不同,這座富麗堂皇的宮牆裏,坐擁了六境繁華,哪怕恰逢蕭疏紅林、芙蓉枯謝,卻也有紅梅映雪、茶花殷烈,不僅有人灌水土好生養著,還不愁無人賞看把玩。

    由此可見,隻要湊巧天時地利人和,就連天下最不乏的草木也能求個富貴不同命。

    而人,卻是總也湊不齊。

    反觀徜徉在一片芳妍中,左擁右抱綠肥紅瘦的紈絝郎,先天湊巧,哪怕無德無能、毫無建樹,卻也能被時局推上高位,權名兩得——

    “那兒的,躲在樹後頭作甚,出來!”

    聞欽也算是個十分能熬的苗子,先前聞濯日日監督著教他批閱奏折,溫習課業,有時遇到堆積如山的時候,難免要挑燈夜讀,一熬大半夜過去眼睛都能瞧花了,日日損傷積攢起來,他居然半點事也沒有。

    不經意瞧見梅林後露出的一片衣角,他一口便咬定是個人躲在那兒,鬆開懷裏美人走近了看,樹枝後頭果然出來個人──

    竟也是個美人。

    不計較溫玦本人平日糾纏的頑劣性子,他確實生了一張上等的麵貌,而且與其兄溫珩差不了多少,但倘若分的仔細點,他眉目間柔和明媚,實則生的更偏向女相一些。

    “溫大人?”聞欽滿麵疑問。

    這大理寺卿溫珩每日都要上朝,他自然認得出,可自退朝之後,官員都應當各自回了司衙處理公務,斷然不能趁著大晌午,在他禦花園的梅林裏頭貓著。

    聞欽疑慮正深,繼而便聽見眼前、跟溫珩七八分相似的青年拱手合禮說:“草民溫玦,拜見陛下。”他雖被抓個正著,卻也無意同一個虛銜草包皇帝多解釋什麽。

    但聞欽一聽他這名字,反倒來了興趣,“溫玦?你不是溫珩?”他忽然反應過來:“你是溫珩一母同胞的兄弟!”

    溫玦淡淡道:“是。”

    聞欽看向他的臉感歎道:“果然,你二人還真是相像。”

    溫玦:“……”

    “不過你怎麽會在宮裏?”聞欽問。

    溫玦低著頭道:“草民是同寧安世子一同入宮的。”他恐多生事端,便沒有多說同沈宓一起進宮要做什麽,接著卻瞧見聞欽神色微變,麵上露出些緊張來。

    如今一提到沈宓,聞欽腦子裏便下意識浮現出,前些日子在世子府裏,他看到沈宓露出的那副形如惡鬼的模樣,光是想了想他背脊都發了涼。

    見身側還有美人和外人,他又立馬甩去腦子裏的畫麵,站直了身子,問道:“那你同沈序寧是什麽關係?”

    溫玦自然沒想到他會對沈宓這麽好奇,垂首挑了挑眉頭,繼而隨口編了一串借口說:

    “關係倒是談不上,隻不過世子先前,曾在大理寺同草民的兄長打過照麵,近日聽聞世子府中缺個撫琴先生,兄長見草民正好合適,便舉薦去了。”

    他話裏話外將自己擇的幹幹淨淨,好似都是這權威在手的兩人,將他的去留推著走一樣,可憐他一個沒有心計,單純天真的少年郎,竟半分由不得自己做主。

    結果這一出歪打正著,恰好就撞到了草包小皇帝的心口上。

    聞欽自小缺愛又自卑,便常在內心自比毫無城府,下場悲慘之人,久而久之自己將自己蒙混了過去,就產生些天涯淪落人的同情出來。

    此時看著溫玦,隻覺可憐。

    他聽明白了這前前後後,溫玦牽扯上世子府的緣故,心裏一時也有了番計較,遂溫和地衝溫玦笑了笑,“你會撫琴?”

    溫玦謙恭地說:“隻識一二,並不精湛,難攀大雅而已。”

    聞欽聽言又是心下一動。

    他向來隻見過在他麵前邀功求賞,扯破了臉皮都要顯擺出樣學識來的勢利眼,還沒見過像溫玦這般身份低微,又淡泊名利、謙卑溫良的俊俏郎,頓時興趣更甚,“朕花兒也賞膩了,想聽聽清音,不知溫公子可願移步居殿撫奏一曲?”

    溫玦自然不清楚他都憋了些什麽鳥,左思右想或許也不過是想打探世子府和沈宓消息,沒加拒絕,便將計就計地點了頭。

    遂一行人浩浩蕩蕩挪步去了長樂殿。

    ——

    沈宓同聞濯這時,仍舊換湯不換藥地在承明殿中敘舊。

    賀懷汀之事得到了答複之後,他二人就仿佛無話可說一般靜坐了半晌,直到沈宓地摸到桌子下麵多年前留下的劃痕。

    他實在好奇為什麽聞濯不重新將大殿翻修一遍,畢竟他那麽厭惡有關寧安世子府的一切,想必也不會因為嫌麻煩,就給自己存心留些不痛快。

    反觀近日聞濯對待他的態度,也確實有些捉摸不定,便試探問道:“殿下沒打算將這殿中的裝潢翻修一遍麽?”

    聞濯仿佛早就料到他會這般問一樣,從容不迫道:“不必,如此沒什麽不好。”

    沈宓垂眸收聲。

    想了想也是,畢竟新帝登基國庫緊缺,戶部常年入不敷出,上下都還在為征收賦稅之事火燒眉頭,作為表率的攝政王,確實不應當為了區區宮殿就奢靡無度。

    由此,他順理成章地得出了一個結論:“殿下還真是勤儉奉公。”

    聞濯倏然一愣:“?”

    他差點以為聽錯了。

    沈宓這人極少正兒八經地誇讚一個人,倘若要是嘴裏說著好話,那定然眼神是泛著冷的。

    但這會兒他卻還將他那欲蓋彌彰的眼紗戴著,教人半點也瞧不清楚神情。

    “這裏沒有旁人,你大可將眼紗摘了。”聞濯提醒他說。

    沈宓聽到這裏,反倒想起來他前幾日氣急之下,說出來的那番歹毒之辭,笑了笑道:“還是不了,我怕麵貌鄙陋,徒擾殿下惡心。”

    聞濯聞言眉頭一皺,接著不由分說地上手,將他那礙眼的眼紗給扯了下來,“記仇不記好,還真是難為你了。”

    沈宓印象裏還真沒有什麽聞濯的好,算起來他二人每回見麵,總是說不到兩句就要相互嘲諷起來,嚴重了的話,也就是逼的聞濯動起手來折騰他。

    可他實在也是嘴上討到了便宜,兩相比起來誰也沒吃著虧。雖有來有往,但涇渭分明,實在說不上旁的。

    “看來殿下的好,獨在殿下自己的心底計算著。”

    聞濯無話可辨,起身去裏殿匣子裏翻出來個小盒子,拿著又挪步回到了桌邊。

    “這是祛疤的膏藥,塗個半月下來便能見效。”

    沈宓盯著那盒子沒動作,“多謝殿下好意,隻是皮囊於我來說毫無用處,倘若殿下實在瞧著不舒坦,我大可再將眼紗綁上。”

    他說著便伸手去拿桌上的眼紗,卻教聞濯搶先一步奪到了手上,“我被送去白葉寺的那些年,見到過許多麵孔,雖他們都生的是一副尋常人的模樣,但在那時的我看來,悉數猶如吃人的夜叉——”

    沈宓冷著臉毫不關心地打斷他道:“殿下是想轉移話題?”

    聞濯仍舊皺著眉,“不是,突然記起,便不想在心裏憋著。”

    沈宓淡淡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實則提及白葉寺,聞濯能說的不多,那時候他日日夜夜難消恐懼,晚間常不能寐,後來發覺用筆墨描繪沈宓年少樣子便能消些,這也是算是他身陷囹圄之時,唯一寬慰之事。

    他方才是想說,無論從前還是現在,他從未覺得沈宓麵貌鄙陋、那張皮相一無是處。

    可眼前的沈宓,早已不再是聽到美言就能與人為善的少年郎,根本也不會買他的賬,他隻會冷笑地處處逼人破防。

    “殿下不必如此盯著我看,雖然如今這張麵容已經毀得人神厭棄,但我高興的很。”

    聞濯聞言冷下雙眸,將手中攥著的眼紗放進袖中,不緊不慢地打開裝著膏藥的匣子道:“隨你的便,但還請你不要忘記,你方才答應過我什麽。”

    “……”

    他答應過他什麽?

    哦,他不提沈宓都能忘了,他賠了一條,他自己全身上下最不值錢的命。

    很好,在這一點上,沈宓確實被他拿捏得毫無反抗的餘地。

    見他不再出言反駁,聞濯終於覺得能消停些,又開口囑咐道:“閉眼。”

    沈宓心無旁騖地閉眼,看上去是任人擺弄,但心下早又給聞濯記了一筆,如今連帶著前幾日那一枝春的軟,都教他拋之腦後——

    “嘖!”輕覆上來的帶著藥膏指腹的涼的他渾身一頓,逼的沈宓不由得咂了一聲,腦裏的思緒都給打亂了。

    他下意識微微向後仰著腦袋,聞濯隻好站起身來,俯下腰給他塗藥。

    兩人之間原本和諧一片,眼看著繾綣迷離的氣氛就要在二人之間越陷越深,陡然便教沈宓開口打斷——

    “聽聞殿下近來將朝政實權都交由在了陛下手裏,但眼下朝廷危機四伏,殿下難道就不擔心?”

    聞濯麵不改色:“擔心什麽?”

    沈宓淺淺勾起嘴角:“朝臣結黨,恐生二心。”

    “你說的太過籠統,”聞濯漫不經意繼續說道:“朝臣結黨不過是時局所趨、君臣心知肚明之態,朝廷內外到底還是要有些牽製。”

    他放下裝著藥膏的盒子,將手指間多餘的藥膏塗開在自己手背上,他接著道:“該有二心的恐怕早就已經暗度陳倉,我如今再怎麽擔憂,卻也難逃身在明處被製掣的窘迫之態。”

    沈宓察覺他收回手指半天沒有在覆上來,便緩緩睜開眼,瞧見他坐的端直,仿佛方才根本就沒有上藥這一回事似的。

    複又接起剛才的話說:“殿下放任新帝處理朝政,難免會給他們疏漏的空子鑽,屆時他們架空帝位輕而易舉。”

    聞濯不驕不躁地看了他一眼,“序寧,你今日似乎話裏有話。”

    好像從前就不是似的。

    “殿下多慮了。”沈宓輕輕搖頭。

    聞濯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繼續道:“如今朝中禮部和工部,權充當個沒有發言權的牆頭草,吏部事宜雖暫由姚清渠兼理,但姚氏三代忠良從未生過反叛之心。”

    “至於戶部,也還是他姚氏子弟在其位司事,餘下一個兵部,除了放出去的北境兵權,還有宮中的禁衛軍…雖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但明擇新主並不能作為他們兵變的理由,短時間內也不足為患,”他無奈地眨了眨眼,“如此,我還庸人自擾什麽?”

    沈宓危險地眯了眯雙眸,“可知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道理。”

    他這樣惡言,聞濯也沒有生氣,反倒看開了一般地笑了笑,“序寧,魚和熊掌實乃不可兼得也,我若非要在這覆巢之下,將這普天王權抓在手裏,除了殫精竭慮之外,還會落個不得好死,最後人權兩空,青史上也不會批我一句好的,多半是說我貪心不足、咎由自取,這般的話,我倒還不如不爭不搶,起碼還能無憂無慮地落得個清閑自在。”

    “清閑自在?”沈宓冷哼一聲,“殿下倒是看得很開。”

    聞濯不露聲色,“自然得看的開,這世上凡在王權之巔的,臨了能有幾人,真能落個死於安樂呢?”

    沈宓:“所以,如若不是先帝仙去之前,擬旨將殿下從白葉寺召回,殿下原本是打算此生都不再踏入京都的?”

    聞濯擺了擺頭,“人總都會有種直覺,好像寥寥一生並不止於此,即使這種假想,在落實之前並不能分辨清楚真假,但事實偏是能有幾分轉機變成真的。”

    他好似沾沾自喜一般抬了抬下巴。

    沈宓抿唇:“我算看出來了,殿下遠比眾人想得要精明。”

    聞濯笑了笑,“這話又怎麽講?”

    沈宓垂眸不語,懶得再多誇他一句。

    聞濯便又問:“我十分好奇,為何你如今會好心替我操心起處境?”

    沈宓飲了口茶,緩緩道:“這麽久都過去了,殿下跟聞欽難道還沒有猜測出個答案麽。”

    關於沈宓的身世,以及他當年在藏書樓的故事,聞濯十分清楚二者隻要知其一,另一件便能不攻自破。

    雖然他當初回京時,常在旁人口中聽到有關沈宓的各樣傳聞,但他還是傾向於自己看到的、所得出的答案。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在,他太過僥幸地低估了世事無常,也高估了自己年少時,在沈宓心裏留的分量。

    現如今,他隻想沈宓安安穩穩地活下去,答案也好身世也好,這些都不重要——

    他不在乎的死物,哪有他想要活物重要。

    沈宓見他半晌不說話,又接著自討沒趣,“殿下是怕這層窗戶紙捅破之後,沒得聊嗎?”

    “我知道你跟聞氏毫無幹係,”聞濯說:“有些伎倆你對著聞欽使可以,但對我沒用,很多事情太趕著承認隻會適得其反。”

    沈宓勾起嘴角輕輕點了點下巴,“可惜了這江山殿下無意——”

    “不可惜,”聞濯打斷他的話,“倘若你有意也一樣。”

    沈宓愣了一瞬,問道:“殿下何意?”

    聞濯雲淡風輕解釋說:“我的意思是提醒你,你的命是我的。”

    沈宓突然笑出聲來,“殿下還怕抓不住麽?”

    他笑起來是真的很好看,像常年雪封的冰淩結了花片,在光下撲棱棱地閃著粼粼的亮,一不留神就能晃著欲想窺探者的眼睛。

    眉眼間風情乍泄,像陡然吹襲一陣令人醉生夢死的和風,又猶如鋒利無比溫柔刀,刀刀正中人下懷。

    這樣危險又引人深陷的人,又如何能夠抓得住呢?

    聞濯默聲沒回答,直到殿外進來了傳喚用膳的老太監,二人才暫時緩和起氣氛,雙雙起身移步去了前殿。

    這會兒,沈宓還不知曉他從府上帶進宮裏的“眼”,早在半個時辰前去了別人殿裏,做了個撫琴先生。

    還是出了聞濯的承明殿,派人去偏殿傳喚,才知道沒見人了……

    作者有話說:

    聞濯:他可真好看。

    沈宓:我生的人厭鬼棄。

    這兩天休息兩天,過兩天續更!持續存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