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溫柔夢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4992
  第18章 溫柔夢

    溫玦伊始登門世子府時,是從未想過會像眼下這般如魚得水的,本來因由少了管事統領打理上下瑣碎,溫玦一連幾日都沒怎麽在廂房歇好,幾次三番踏入沈宓的院子,權因想向他討個交代,卻教他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給盡數打發。

    無可奈何之下才端起了副架子,將世子府上所有下人都招呼的差不多後,自己則積極做起了操持的一把手,不僅解決了自己的溫飽問題,還正大光明對府上正主——沈宓的個人生活作風,作出了一番獨到的說教。

    起因是由於他初登世子府那日,撞見的那位不速之客。

    後半日那二人聊的並不太久,約莫著不過半個時辰,他便在前院回廊裏,瞧見那位藍衣青年麵色扭曲地大步出了府。

    等他再去沈宓院裏瞧,屋裏小案上的杯盞零星碎了一地,沈宓就在一冊發著愣,手中花枝教他握的陷進了肉裏也未察。

    他當時望見沈宓滿手鮮血,隻覺得他是嬌柔做作,且自作自受,故而未隻一言,便轉頭離去收拾自己的床榻去了。

    直到後半夜才隱約有個淡淡的念頭:沈宓夜寐是否會有夢遊的習慣——

    萬一他赤腳下地不長眼,踩到了那一地碎瓷片,豈不是給他本不頑強的身子雪上加霜?

    來日他若在大業未成之前就一命嗚呼,豈不是平白給韓先生添麻煩?

    於是想著這般破爛擔憂,渾渾噩噩到深夜都還未合眼。

    翌日清晨一起來,便急著去沈宓屋裏看,滿地的碎瓷片並沒有收拾,卻也沒有沾上血,正待他稀稀疏疏鬆了一口氣,餘光又瞥見沈宓坐在書案前,冷冷地盯著他,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問:“怎麽,來看我死了沒有?”

    溫玦莫名生出忌憚,平日的妖也不敢作了,恭恭敬敬回道:“怎麽會,這地上也沒下人收拾,我怕到時候紮著您。”

    沈宓看著他半晌不語,臨了衝他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最後全程盯著溫玦收拾幹淨了滿地碎瓷。

    再之後,沈宓便敞開了心地使喚這新上任的“一把手”,時不時還能聽他牢騷幾句,逗趣解悶。

    ***

    隨著年底尾巴越來越近,一向清冷的世子府中,也稀奇地掛上了幾盞紅燈籠,事件的始作俑者,似乎很滿意自己的作品,手裏拿著一封燙金封紅的拜帖,歡歡喜喜地就進了沈宓院子。

    屋裏,沈宓正埋首在一堆書卷畫冊裏,遠遠看去春山如黛、眼入秋神,一手纏著白色紗布輕輕扶住布帛角端,另一手白皙修長,正懸提著紫竹狼毫墨筆,半張素麵和同畫卷的顏色反差分明,卻絲毫不叫人覺得突兀,反而出奇地想要贈一枝紅梅給他,且看他冰雪樣,看他曲臨江。

    許是聞見了響動,他不自禁抬起眸,也教溫玦看到了他眼上的傷疤,其實那之後養了些日子便好了許多,隻怪當初劃得太過決絕,事後又未有人仔細琢磨過祛疤這一回事,痕跡便日益落得深了。

    溫玦素來歡喜忤逆他,更是想要隻用言語將他戳痛,得見此時沈宓模樣便放任地管不住嘴,“殿下不是瞎了麽?”

    沈宓早已收回目光,見他話中有話地開口,知曉他是老毛病又犯了,便隨意答道:“我瞎沒瞎,你們難道不是心知肚明。”

    溫玦笑了笑:“既如此,殿下就該好好裝樣子,如此放浪形骸,倒像是在府中蝸踞享福的。”

    沈宓沒接話,反而看向他手中拿的東西,“宮裏送來的?”

    溫玦垂眸看了眼手裏的拜帖,“真是難逃殿下慧眼。”

    沈宓擱下筆,輕飄飄道:“說的好似旁人都是蠢蛋一樣,你瞧不出來麽?”

    溫玦臉上笑容僵了僵,“並非如此,”他走近將請帖遞給沈宓,又解釋道:“隻是想恭維幾句罷了。”

    沈宓從容翻開請帖,掃了兩眼過後緩緩合上,“你既然這麽喜歡恭維,今夜宮宴不如就代寧安世子府,將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都恭維一遍。”

    宮裏大半官員溫玦都沒見過麵,更別說頂著世子府這個招人晦氣的名頭,去找人家搭訕,他是瘋了他才答應,遂連忙認錯道:“在下一介鄉縣草民無德無能,實在難堪重負,還望殿下三思。”

    沈宓衝他毫不介懷地笑了笑:“我三思過後,仍舊以為月琅你堪當此任,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了。”

    溫玦本還想推辭,但話還沒說完,便教沈宓以晚上宮宴要做些準備為由趕出了門。

    屋裏沈宓緩緩挪到書案前,吐出一口長氣,盯著手裏的請帖看了許久。

    帖子上大概寫的是臨近年關佳節,恰逢北境戰亂平定,我朝大軍班師回朝,故此在宮中設宴,與滿朝文武共同迎慶。

    這宮宴實則是合情合理的,每年的習俗都是由天子做主,在宮中設宴三日,一是為結朝政瑣事,二是為犒賞重臣,三是為眾人都過個好年。

    但倘若沒有前幾日姚芳歸冒然登門拜訪那一出,沈宓定然不會覺得有任何問題。

    事發偏激,沈宓還沒來得及套出他上門目的,兩人便似昏了頭一般大吵一架。

    事後想來,姚芳歸那日臨了氣急之下,所出意指賀懷汀的話,也十分古怪。

    沈宓左思右想覺得此事存疑,起身從屋裏衣櫃隨意抄了件衣衫套上,連支正兒八經的簪子都未別,便匆匆忙忙帶著溫玦出了門。

    一路上,溫玦滿心抱怨他想一出是一出,但坐在馬車裏瞧見沈宓不怎麽輕鬆的神色,又忍不住好奇地開口,旁敲側擊地問道:“我見殿下方才走的那樣匆忙,是有什麽急事要進宮處理嗎?”

    沈宓聞言突然抬眸睨了他一眼,卻遲遲沒有發言。

    溫玦局促了一瞬,又打消疑慮鎮定地問道:“殿下這般瞧著我做什麽?怪惹人害臊的。”

    沈宓莫名衝他淺笑:“你不知曉我為何進宮?”

    這個溫玦還真的是不清楚:“殿下這話問的就有些奇怪,殿下以為我知道什麽?”

    沈宓並沒有作罷,複而對他的懷疑胡亂編了個借口,繼續試探道:“你們應該知曉,此刻分崩北境的兵權並不是可趁之舉。”

    溫玦愣了一瞬,又及時反應了過來,察覺沈宓探究的意思,頭一回順服地坦白道:

    “殿下有所不知,北境這塊兒並不由我們插手,溫氏如今剩下的一代隻有我和我兄長二人,除了在朝中撥弄乾坤,我二人並不摻合朝堂以外的事。”

    沈宓見他言辭懇切,饒有興趣地挑起了眉頭,“難道北境兵權不算朝堂之事麽?”

    溫玦終於變了臉色,“殿下知曉月琅說的是什麽意思。”

    沈宓擺了擺頭:“天下遍地都是自以為冰雪聰明的蠢貨,”他看著溫玦繼續說道:“你懂我說的意思麽?”

    溫玦皺起眉,眼底一片冰冷地笑道:“所以大人是覺得今夜之宴,會禍起北境將領。”

    沈宓看著他張了張唇,接著又眉目猶疑地徹底閉上了嘴。

    ——

  二人行到宮中已是一刻鍾之後。

    自從先帝辭世,沈宓就再未踏入過這片富麗堂皇的宮城,不知曉是不願年少綺夢碎的更加徹底,還是身心俱疲,甘願沉醉在那場黃粱飴夢中再不複醒,他瞧著滿目琉璃碧瓦、朱紅宮牆,回想起往昔那些無憂無慮,隻覺得自己才是青天底下,數一數二的笑話。

    仔細藏起身側那隻、不合時宜打起寒顫的手,他二人一路跟著領路的太監,來到了攝政王的承明殿前。

    宮中侍從幾乎都是耳熟能詳沈宓各式傳聞的,所以他二人一行算是暢通無阻,哪怕那太監進殿通報前,說話都是細聲細語生怕怠慢了他的。

    殿外清靜,除了來往巡視站崗的禁衛軍,幾乎沒有旁的人,沈宓不驕不躁地掃視了一周,又抬眸看了眼殿前牌匾上的三個大字——

    這兒原來其實不叫承明殿,沈宓還未搬出宮自立門戶世子府之前,這兒叫長寧殿,是他待了十幾載飲食起居的地方。

    殿封二字,緣由他少時嬌縱好動,先帝希望他能夠安分些,故而作封長寧。

    眼見他半天盯著殿前那幾個大字遊神,溫玦不由得也抬頭去看,聯想到從旁人嘴裏聽到的那些傳聞,便好奇地問道:“瞧殿下如此神情,難不成以前還是住在這裏的?”

    沈宓隻恨他在要事上屢點不通,在瑣事上倒是天縱奇才,收回目光之間也壓下了眼底所有情緒,淡淡道:“羨慕?”

    溫玦搖頭:“羨慕說不上,卻替殿下有幾分吝惜。”

    沈宓好看的挑起眉頭,回過頭去看他:“傳聞北辰高祖皇帝在曆史上活了個古稀雙慶,你可知曉是為何?”

    溫玦感慨他話題轉的實在生硬,卻還是配合道:“願聞其詳。”

    沈宓衝他溫和笑了笑:“緣由他從不替旁人操些閑心。”他話落轉眸,眼底正好落進一抹紅色身影。

    沈宓麵上的笑意還半掛在嘴角上要下不下,卻見來人眸子越發變得冰冷深沉。

    “殊不知寧安世子,居然也有對著旁人陽煦山立、春風滿目的一麵,今日一見,還真是稀奇。”

    聞濯初聞沈宓進宮滿心期冀,殿中折騰半晌,隻為換身體麵的衣裳去見,不料才出門,便攬收這樣一副好似調情的場景,頓時發熱的頭腦涼了大半,一出口便是當仁不讓的陰陽怪氣。

    他緩緩走近,目光掃過沈宓渾身,見他衣著樸素,鴉清的長發也沒怎麽收拾,整人站的筆直,平日裏那雙素白的手,此刻也躲進了寬大的袖袍裏不見天日。

    淩厲的眸光還未收回,卻見沈宓更加稀奇,竟然用別樣柔和的語氣說道:“參見殿下。”

    聞濯聽他這聲氣,原本憋不住的脾氣都要消了,結果下一瞬,又見沈宓指著方才滿目笑意的青年說:“這是溫月琅,大理寺卿溫珩的親弟弟。”

    聞濯出殿時,隻見他二人側麵,加上沈宓的身形將旁邊的人擋了大半,便沒由他仔細看,這會兒那青年轉過身來露出麵貌,聞濯才發覺這兄弟二人的長相酷似。

    眯了眯雙眸,他卻連個眼神都未給溫玦,便盯著沈宓道:“你魅力倒是不淺。”

    沈宓疑惑了一瞬他話裏的意思,細想之後又覺得無關緊要,繼而轉身衝溫玦叮囑說:“我要同殿下敘舊,你且就在一旁偏殿候著,晚上宮中有宴,便不回了。”

    溫玦張了張嘴本想再說什麽,餘光瞥見一旁聞濯淩厲的眸子,不自禁閉上了嘴。

    再抬頭,沈宓已然跟著聞濯挪步進了殿。

    沈宓印象中還記得當年長寧殿的樣子,本以為重回故居,會看到裏頭麵目全非的擺置,但他仔細打量了半晌,都覺得這與從前的長寧殿沒有什麽不同,除了有些地方被添了新的物件,其他的竟然連桌子凳子也未變。

    少年時他尋了把木劍,也想像戲折子裏的俠客一般過過手癮,便關起門來在殿中舞。

    屋裏都是些檀香軟木,稍有不慎便會留下痕跡,他那時手裏沒個準頭,木劍脫手出去不知多少次。

    具體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擲到了桌子腿上留了個豁口,那時隻要有宮人提出想要變換,都會教他攔下——

    “你手冷?”聞濯忽然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沈宓茫然了一瞬,才想起來自己藏在袖中的手,這會兒已經不抖了。

    他搖了搖頭:“不是。”

    但聞濯依舊我行我素地喚宮人將殿中的火爐,都挪到了沈宓跟前,隨即將屋裏的侍從都遣散了出去。

    瑞獸的香爐徐徐冒著紫煙,聞著像雪天鬆木的枝幹,但沈宓已經許久未點過熏香,日常就是燒著茶香度日,這樣一來難免鼻間有些不適應,便錯開目光挪了挪身子。

    下一刻,又見聞濯流利地用茶將香爐澆了。

    這接二連三,不由地教沈宓心下一悸,許是也有殿內爐火加持,心底莫名變得跟上回收到那枝白玉蘭時一樣溫軟,抬眸本想說些什麽,卻聽聞濯率先比他開口問道:“手怎麽了?”

    沈宓後知後覺地朝手上望去,看見滿手的白色紗布,遂想起來那日同姚芳歸大吵的不快,便不自覺地皺起了眉。

    聞濯盯著他目光微動,又問:“疼嗎?”

    沈宓擺頭,不願多提,將那隻手又嚴嚴實實藏進了衣袖裏,整理好滿心雜亂才出聲道:“殿下不好奇我此來所為何事?”

    聞濯盯著他那隻手的視線還未收回,聽見他聲音隻懶懶回道:“既然能夠致使你不計前嫌入宮拜訪,自然說明你是有求於我。”

    沈宓不置可否:“殿下英明,”他接著又說:“我其實是想求殿下保一個人。”

    “哦?”聞濯好奇地將視線挪回到他臉上:“竟不知京都還有人能夠教你甘願折腰。”

    沈宓:“殿下應該猜測得到。”

    聞濯挪開視線為他添了杯茶:“賀懷汀麽?”

    沈宓點頭:“正是。”

    聞濯手執杯盞,莫名有些邪性地看著沈宓,“你為何覺得我就一定會答應?”

    沈宓抿唇:“說的好聽一些,自然是為了聞氏天下的疆土更加穩固,當然,倘若殿下覺得不好聽,也可以提您的條件。”

    聞濯勾起嘴角,半晌未語,似是捉摸不定般,想要把沈宓這個人的心思都給吃透。

    但見沈宓未躁,不緊不慢地同他對峙,隻等著聽他一個力所能及的條件——

    這般遊刃有餘的神情,突然教聞濯很想問他一個問題:是否拿他自己的命做交換,他也心甘情願為了賀懷汀能活下去,而一口答應。

    他知曉這是他自己沒有勝算的問題,索性將他永遠爛在肚子裏,再也不問了。

    “殿下若沒來及想好,來日提——”

    “我想好了,”他接著語意繾綣地說:“我要你沈序寧……”盯著沈宓發緊的神色,他倏然眉目溫柔,大咧咧笑出了聲:“的命。”

    不知道什麽緣由,沈宓聽見最後二字,忽然像是鬆了一口氣,隨即嘴角轉露出一抹笑意——同方才對著溫玦那般陽煦山立、淵清玉絜一般春風滿目。

    聞濯仔細地瞧著,心下隻長歎:

    心先悸者,哪怕一敗塗地,也再難迷途知返。

    ……

    作者有話說:

    聞濯:我媳婦真有魅力~(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