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墊腳石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4470
  第17章 墊腳石

    溫玦從大理寺登門世子府,已是傍晚時分。

    他既作為來客,按道理自然要先拜見東家打聲招呼,於是到沈宓院子時,他絲毫沒有掩飾來意,眼見屋裏窗戶敞開徐徐冒出茶香,心下已經計量好了,待會兒見了沈宓的尊容要出言擠兌。

    進了屋,沈宓這廝正在愣神,他手中拈了一柄骨朵已枯黃的花枝,又形貌清臒昳麗,一襲素衫將儒雅二字詮釋的淋漓盡致,眼角餘光似有若無地落在上頭時,忽而教溫玦想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這一句。

    不過他眸色掠動,看樣子是思緒糾結。

    溫玦走近,仔細瞧了才發現並非是花枝枯萎,而是教人丟進爐裏燒毀了的模樣,頓時咂舌道:“想不到殿下還有辣手摧花的癖好。”

    也真是怪了,如今誰都能指點一句沈宓的各種行為作風,且要歸結到各種不同於常人的癖好上,好像他做什麽都是傷天害理、難容塵俗一般。

    沈宓捏著花枝不語,挪開目光看向燒開的茶壺。

    那茶燒開半晌了沒人喝,他也不管會不會燒幹,隻將茶香聞得身心通暢了,這壺茶就算是物有所值,沒徒然浪費。

    溫玦見他把先前在大理寺的伶牙俐齒收的一幹二淨,也不再自討沒趣,直入主題道:“怎麽不見府裏管事?”

    沈宓抬眸神色輕飄飄道:“府裏你都找過了麽?”

    溫玦衝他單純地笑了笑:“那自然是沒來得及,隻不過在下初到府上,總不能事事勞煩世子殿下裁決,還是跟管事直接招呼的好。”

    沈宓不動聲色:“那你仔細瞧瞧這屋裏有他沒有,當然,沒有的話,我也無能為力。”

    溫玦都氣笑了,左右這意思就是他想找人自己找,別的少打聽,反正他也不會說。

    “我方才瞧過了,您屋裏確實不見旁人。”

    沈宓終於起身,拎開爐子上的茶壺,找了個杯子同他倒滿了茶:“不著急,你大可慢慢瞧。”

    溫玦道了聲謝,看也不看沈宓倒的茶水,挪步去了屋子角落的書案旁,隨手抄起一冊書卷看向沈宓說:“殿下平日有看書的愛好?”

    這冊書封皮上,大大咧咧寫著“鴛鴦記”三字,教人不用翻開也知曉裏頭寫的是什麽。

    沈宓隨意投去目光,漫不經心道:“自然,畢竟常言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溫玦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那看來殿下還是個好學才子。”

    沒等沈宓出聲回答,他又放下了那冊“鴛鴦記”,轉向底下一冊“曲藝雜談”,翻開隻瞄了兩眼就挑了挑眉:“沒想到殿下愛好還挺廣泛,居然對民俗曲藝也頗有研究。”

    沈宓知曉他是存心來說些廢話來給他添堵的,沒打算計較,雲淡風輕地飲了口茶,淡淡道:“研究談不上,隻是有一些個人見解罷了。”

    溫玦看了他一眼——原以為沈宓此人雖不學無術,卻也冷靜清醒,殊不知他是草包外頭裹金漆,白丁裝作鴻儒士,簡直奇也鮮哉。

    “在下近來聽聞,京城最有名的那家歌舞妓館攏秀坊,新招了一批舞姬,主事的為討新花樣,特意花費重金請人編寫了一首曲子,名叫負紅,殿下既然對曲藝頗有些興趣,不知屆時會不會賞光一閱?”

    沈宓點頭坦蕩蕩道:“自然。”

    溫玦笑了笑放下書卷,又挪步走到沈宓跟前,見他還握著那柄燒壞了半數的花枝,好奇問道:“殿下手中的是什麽花?”

    沈宓低眸瞧了一眼,淡淡回道:“白玉蘭。”

    溫玦頗為新奇地問:“此時怕不是玉蘭的花期罷。”

    沈宓抿唇緩緩:“世間無湊巧,難為有心人。”看樣子他還十分有耐心地搭話。

    隻是溫玦依舊不依不饒又故意說道:“可我見殿下,並不像是有心人。”

    沈宓勾起唇角看向他緩緩問道:“那依你所見,我是哪種人?”

    他此刻不似麵對聞濯那般,非將傷疤露出來咄咄逼人,戴上了眼紗覆沒眼底一切情緒之後,他更像是個絲毫沒有危害的絕佳藝術品,直到露出一點真假難辨的笑意,倏然讓人生出警鈴大作的錯覺。

    溫玦渾身方才還淋漓盡致的自在,頓時僵持了片刻,半晌才聽見他自己的聲音找補說:“殿下恐怕問錯人了,我同殿下相交甚淺,還不足以施加評斷。”

    沈宓收回視線,大有找他的短的意思:“可你方才說的仿佛頭頭是道。”

    溫玦這會兒才反省過來,沈宓依舊是那個伶牙俐齒的沈宓,從他進屋那刻起就從未變過。

    於是服軟道:“是在下妄言,還請殿下恕罪。”

    沈宓擺了擺手:“恕罪倒說不上,你兄長可是幫過我大忙,如今我又如何能逞一時之是非,拂施者之厚恩呢。”

    溫玦心下有些後悔同他纏言半天,這會兒請求降罪不過是想要沈宓收著點脾氣好教他滾罷了。

    “殿下說的是。”

    沈宓本意還想附和,又隱約聞見院裏一陣腳步聲傳來,便適當默了聲。

    傍邊溫玦自然也聽見了動靜,側頭朝門口看去,來的卻是個一襲藍衣的青年。

    此人風姿霽月清風,如覆霜含雪,卻又不徐不疾地沾染了些紅塵煙火,兩樣複雜韻味在他身上隻矯揉一刻,轉而又教他還算柔和的麵龐蒙混過去。

    更加奇怪的是,這人一見他麵貌,眼神裏便急促地閃過了一絲困惑,待他再想捕捉時,那人已經垂下了眸,反而衝他行著不卑不亢的官禮,客客氣氣發問:“溫大人怎的在此?”

    原來他是認錯了人,錯將溫玦認成了溫珩。不過也怪不得他,倘若不察他兄弟二人神態語氣,確實是教人分辨不出。

    溫玦聽他言畢反應過來,立馬合手拜禮解釋道:“閣下是認錯人了,在下是大理寺卿溫珩之弟,溫玦,表字月琅。”

    姚如許聞言仔細瞧了他幾眼才作罷,又充作禮數來往幾句:“原來如此,方才眼拙之舉還望閣下見諒。”

    溫月琅恭敬道:“言重了。”夭夭

    一旁心知肚明的沈宓,簡直都要聽吐了,懶得看他二人兄友弟恭,便直言不諱道:“怎麽,你二人同屬一師,居然還從來不相識麽?”

    此言一出,屋裏站的其他兩個人神情都變了幾番,方才的熱絡客套,都跟化了水的糖似的了無蹤跡,再看各人麵上隻有提防和探究。

    沈宓再次看不下去道:“方才那場麵,我還以為這屋子裏頭要逢春,你兩人要結金蘭義呢。”眼看著誰也沒有吱聲,他又接著說道:“屋裏頭有爐火,芳歸你愣在那兒作甚,不過來坐麽?”

    姚如許收回在溫玦身上探究的目光,挪步朝著沈宓走去,又聽一旁溫玦說道:“既然殿下有客,那月琅便不做打擾了。”

    “你隨意些便是,”沈宓十分友好地衝他叮囑說:“眼下天色將下,尋管家招呼也不急於一時。”

    溫玦自己都快忘了這茬,沒想到他居然還記著,正要拐彎的腳,差些找不準方向邁錯了位置,出了門卻是灰溜溜地踱出了院子。

    見人一走,姚如許才麵露疑惑:“尋管家招呼?”

    沈宓主動將茶壺拎開,把整個爐子都讓給了他,又為他摳起一個幹淨的被子倒滿茶水:“是,尋李管事招呼。”

    姚如許接過茶杯催促道:“莫賣些無聊的關子,快些同我講講,還有這溫月琅是怎麽回事。”

    兩人上次鬧的不歡而散的事,完全沒了影兒,沈宓盯著他貌似牛飲一般灌完了一杯茶,無可奈何道:“顯而易見,那是你素未謀麵的師弟,我也想問,今日倉促見麵感覺如何?”

    姚如許:“你純會胡說八道。”

    沈宓一臉無辜:“天地為證,你二人可都是姓韓的一手培養出來的,不是師兄弟還能是什麽?”

    姚如許糾正道:“你總奉你認為的事情為金科玉律,”他想起什麽又補充說:“還固執地認為一切的源頭,都歸咎於韓先生妖言惑眾,實則無論走什麽樣的路,都是我自己認的死理,我受先生教導溫習詩書,理應尊他敬他,卻不代表何人我都要認為一路同門。”

    沈宓笑了笑:“略去前半段,可以看出你還是個頗有底線的人。”

    姚如許自來知曉他這氣死人不償命的性子,不願再多同他計較:“應該的。”

    沈宓近幾日不曾見過他,隻在市井聽了許多有關他在朝中的變動,有諸多想問一直礙於沒有機會,今日無緣等到他上門,心下竟然沉穩了些。

    便不緊不慢地捏著花枝轉了兩圈等他開口——

    “你這花兒是哪來的?”

    沈宓:“……”

    他到底在期盼些什麽可能?

    姚如許看他麵無表情,又困惑問道:“不方便講?”

    沈宓為避免他沒完沒了隻好淡淡解釋道:“路上撿的。”

    姚如許頓時神色考究了起來:“所以你是怕路邊撿的不幹不淨,所以放進爐子裏給它消了消髒東西?”

    沈宓:“……”

    姚如許笑了笑:“說正事。”他道:“近日,我被委派處理年關戶部賦稅征收一事,呈遞上去的幾個方案上頭都很滿意,似乎對我十分放心。”

    沈宓給他添了杯茶:“被上司信任還不好麽?”

    姚如許搖頭:“如今朝廷內外,看狀是攝政王聞濯獨攬大權,實則大半實政他都放手任由小皇帝操縱,我當初是由攝政王一手提攜上去,坐上的戶部侍郎這個位置的,雖本意也是教滿朝皆知我是攝政王一派,但聞氏政權,原本就在這叔侄二人手上搖擺不定,我不信看似草包的小皇帝,會在權欲熏心下,仍舊視他那位皇叔為桅杆地護著……”

    “怎麽?”沈宓看了他一眼,不懂他為何停下不說了。

    “所以你當日勸阻我時便知曉,此時為上,不過是白白做了那叔侄二人暗自博弈的犧牲品?”姚如許好像突然反應過來,隻眉頭緊鎖著,看沈宓的眼神仿佛怨怪一般。

    沈宓垂下眼眸:“我記得我告訴過你,聞濯此時並不想坐那天下共主的位置。”

    姚如許:“可倘若小皇帝握緊了實權,如何都會置他於死地永除後患。”

    沈宓抿下嘴角:“你要知道,這天下隻要還有一日姓聞,便不容旁人覬覦,同姓之爭那是朝政穩定之時,才能求的名利,如今遠遠不到那個時候,你們想的太過簡單。”

    姚如許不以為然:“新皇上任的空隙,間接給了我們可作為的餘地,這是時局所趨,我們沒辦法眼睜睜地幹看著。”

    沈宓恨鐵不成鋼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最先將你拋出去,隻不過是他們最開始的一步下餌試探,你在這場政爭裏的意義,隻是充當一塊墊腳石。”

    姚如許依舊頑抗道:“可就算死了一個姚芳歸,也還有他姚清渠。”

    沈宓冷冷道:“所以隻要你們的韓先生能夠完成大業,哪怕將你們全然當作彘狗,利用幹淨致覆滅,也無甚所謂是麽?”

    姚如許教他這番不管不顧,氣的手上青筋暴起,怒然反駁道:“我觀你成日躲在一方溫簷下,裝聾作啞、麻痹身心,全然一副不會痛的樣子,你自然擅長的一手獨善其身,如今你隔岸觀火的惺惺作態,不就是想告訴我,我們全都是錯的——”

    “是,我偏是想告訴你,你們錯的無藥可救。”沈宓冷聲打斷他道。

    姚如許愣聲片刻,麵上悲哀難下又變成滿腹憤懣道:“我以為年少袍澤來之不易,不曾想你其實怎樣都是活得下去的,所以沈序寧,你何苦要如此兔死狐悲地作踐旁人的命呢?”

    沈宓悶氣摔了杯盞,手指都是顫的:“你們天生想要用恩義框範自己,所以看見我不脫不拽,便想著黨同伐異,你們捫心自問,到底是真的不忍那些無頭恩義落得辜負,還是私心偏想拖我下水!”

    姚如許忽然心下羞愧一瞬,卻又被不知悔改的鬼給拖著難能反省,於是他語言更加狠厲道:“那我勸你看好你那心心念念的有頭恩義賀懷汀,來日保不齊他就因你而不得好死!”

    沈宓轟然靜止了一瞬,腦裏耳裏什麽都不裝了似的惹人徒然惡心,想一了百了的念頭,也將來日編織的心理防線再次潰破,爛成一個發膿著的創口。

    所幸姚如許一通發過之後,走的十分瀟灑,也全然不顧落在屋裏的沈宓,等到爐上茶水燒幹,沈宓忽然回過神來瞥了眼屋外,天色已成一片漆黑——徹底渾的教人喘不過氣來。

    ……

    作者有話說:

    姚如許:你要明白,我這是把你往攝政王懷裏推啊!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就是為了呼應一下聞濯啊,我在暗戳戳地發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