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枝春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5512
  第16章 一枝春

    自從前兩日聞濯登門世子府,同沈宓湖心亭看雪之後,難得這兩日給沈宓落了清淨,如今身側沒有宮裏的人看著,他出入也自由許多。

    年關將近,各個司部手底下的事務都待作個年終歸納,素來清閑的大理寺也是如此。

    不過距離上一次悅椿湖一案,並未過去多久,這樁案子當時也夾了許多未處理的細節,先前大理寺卿溫珩,暫且看在攝政王的威嚴上,沒好意思同沈宓細磨,這回臨頭要兜個底向上稟驗,實在沒法才遣人上門邀沈宓特來一趟協同歸案。

    京都內裏府衙之間的奔走,都是為來往人情鋪墊,沈宓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斷然樂意在這一片冷漠交際之中,迎一把他溫珩的笑臉。

    不過是協同處理案子尾巴,既苦不了他,還能教他出門上街溜達一圈,他可樂意壞了……

    當然,這些都是作在明麵上說的話。

    帶上了府裏管事登上馬車,兩人一路搖搖晃晃地趕去了大理寺——

    上回來此,沈宓眼睛還是瞎的,沒瞧見這官府周遭修繕的八字牆的氣派,這回裝模作樣帶個眼紗倒是多少能看見一些,嘖了嘖嘴扭頭衝管家說了一句“狗仗人勢”,便身形矯健地鑽進了衙門。

    兩人教裏頭當值的衙役一路領著,穿過好幾扇門,直到穿過一條硌腳的鵝卵石小道,才望見溫珩焦急來迎的身影。

    沈宓頓時擺出了不高興的架子,等溫珩一近身,便冷不伶仃來了一句:“來時倒是未曾想到,如今竟然難在大理寺見著溫大人的麵。”

    溫珩局促地行完官禮,立馬賠著笑臉解釋說:“方才有些公務亟待處理,才會怠慢了世子殿下,下官同殿下賠罪。”

    話落他又行了番瓷實的官禮,望見沈宓稍作放鬆的神色才鬆了口氣,抬手揮走一旁的衙役,又親自領著二人到了內院。

    沈宓一見到在廳堂等候多時,相貌還與溫珩有八分相似的溫玦,心下也已了然,便懶得再裝。

    徑自走向一旁的太師椅,大搖大擺地窩了進去,口幹舌燥的沒見茶水,又端起了私下裏陰陽怪氣的那派作風:“上回來此還是教攝政王殿下親自押送的,雖吃了些牢獄之苦,好歹不愁茶水點心,果真還是他聞濯麵子大。”

    溫珩算是個知理明事的人,聽完立刻就悟了:“下官愚鈍,還請殿下稍等,下官這就去準備。”

    能勞煩大理寺卿親自沏茶端糕,那也是占了天大的麵子,沈宓舒坦的不得了。

    待溫珩一離開,便慵懶地在太師椅裏換了個姿勢,順勢在袖口裏掏出一把蜜餞,往嘴裏喂了一顆。

    溫玦瞧著沒出聲說話,在旁察言觀色的模樣十分乖巧,不時倏然等到沈宓一句“你叫什麽名字”,才款款抬起眸。

    他原本還暗自竊喜沈宓終於按耐不住問話,下一刻才張了張嘴,便瞧見沈宓側過首,漫不經心地在同身側的管事分著手裏的蜜餞。

    主要是老人家一把年紀食不見得喜歡甜的,他卻還硬要人家嚐。於是皺起眉回道:“溫玦,字月琅。”

    沈宓盯著管事的吃下一顆甜蜜餞作罷,繼而轉頭看他:“你兄長如今已經是三品朝臣,跟著他就算你再怎麽作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角色,卻也能不愁吃喝,又何必非要蹚他們這趟渾水呢。”

    溫玦露出笑臉,不以為意道:“跟著世子可不算是壞事,您不必妄自菲薄。”

    沈宓也朝他笑了笑:“你說話倒是同姓韓的一模一樣,怎麽,你是他一手帶出來的麽?”

    溫玦衝他投去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來殿下對韓先生了解匪淺,”他接著說:“不過韓先生教過許多弟子,月琅隻是其中一個罷了。”

    沈宓微微抬首:“自然,他桃李滿天下我是承認的。”

    溫玦張了張嘴本想再說些什麽,抬眼望見溫珩端著茶水從院門進來,便抿下了唇沒再開口。

    “世子久等。”溫珩將茶水倒好放在了沈宓手邊,還在小案上落了一盤梅花冰糕,“這是京都最早開的一處梅花做的糕點,世子殿下不妨嚐嚐。”

    沈宓十分給麵子地拿了一塊,看了看身側的李管事,便順勢遞給了他:“您喜不喜歡梅花?”

    管事被問的一愣,遞過來的糕點都忘了要接:“老奴……”

    這話問的古怪,他就是不知曉這突如其來的一出,沈宓是真的想要他的一個答案,還是要他依據這沒由來的問話,給他一個恰合時宜的反應。

    欲言又止了半天終未作答。

    沈宓也有所預料地沒有聽到他想聽到的話,隨即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寬慰道:“您喜歡便接著,不喜歡…不要便是。”

    管事看向他的神情略有些複雜,到底還是伸出雙手,接過了那塊梅花冰糕:“多謝世子。”

    溫珩在旁看了半天,視線在他兩人周身轉了一圈,又停在沈宓身上,笑著迎合說:“倘若世子喜歡,改日下官便差人往府上送上一些。”

    沈宓麵不改色地拂了他的好意:“溫大人不必如此,又不是真靠著朝裏朝外這一套,你既是韓禮的眼,按理說我該聽你的才是。”

    “下官不敢,”溫珩立馬俯身賠罪道:“世子實在言重了。”

    沈宓擺了擺頭:“怎麽會,溫大人僅憑一己之力,同姚相裏應外合作了一出好戲給聞濯看,明裏暗裏將我擺弄成一副無辜受害的模樣,呈在他麵前試探,可是教我得了許多恩惠。”

    溫珩是個老實人,他覺著誰無辜誰可憐,便不忍心義正言辭地為自己找補,況且麵前的人是沈宓——

    “世子既然知曉得了恩惠,又何必急著作威呢?”溫玦不滿地出言。

    沈宓正巧等著他開口,一聽這話高興地揚起了嘴角,眸中一片冰冷道:“眼下不急著作威作福,將來我怕是不一定還有命作。”

    溫玦嗤笑:“難道世子殿下時至今日,依舊不服麽?”

    沈宓:“我觀你倒是五體投地,可又實在想問,你溫家二人到底圖得了個什麽夙願,能夠這般如犬馬地替他人賣命。”

    “你——”

    “溫月琅!夠了……”

    溫珩歎了口氣無奈向沈宓行了官禮賠罪道:“愚弟年少輕狂,口無遮攔,還望世子見諒。”

    被氣著的人又不是沈宓,他自然得見諒,不過這麵兒也見的差不多了,招了招手從太師椅裏起身,邊往外走邊說:“無妨,令弟登門之前,想必你兄弟二人應該還有些話要說,我就先不打擾了。”

    溫珩拜了個官禮,著急忙慌地跟在他身後攆著說:“下官送殿下出衙。”

    沈宓放慢腳步,遂回頭看了落在原地的溫玦一眼,複衝他溫和地笑了笑,“世子府隨時恭候閣下大駕。”

    ——

    這場毫無意義的較量,看上去隻有沈宓一人贏得滿麵風光,但自從他登上馬車,麵上神色就一直沒有緩和。

    管事臨時教他給叫上了馬車,袖裏還揣著方才沈宓給的梅花冰糕,衣料和皮膚間裹的熱乎氣,將冰糕的香味揮發散開,若有若無地飄到沈宓鼻尖——

    “您喜歡梅花嗎?”他又問了方才在大理寺問過的那個問題。

    而李管事這次回答的比上一次要及時:“喜歡。”

    沈宓不動聲色地盯著他質疑道:“是麽?”

    李管事不卑不亢說:“是。”

    “那您喜歡世子府嗎?”沈宓又問。

    李管事看了他一眼道:“老奴在世子身邊侍奉多年,自然是有些感情的。”

    沈宓淡淡從旁邊落地的匣子抽出來一把金葉子,心下覺得可歎,嘴上又說道:“我不知曉您說的真假,但我確實希望您一身幹幹淨淨,能夠早日脫離孽海。”

    李管事盯著他手中的金葉子微微一愣:“殿下這是何意?”

    沈宓默然將腰上的錢袋拽下來,又把手裏的金葉子全擱了進去,遞到他麵前說:

    “世子府如今來了他溫月琅,便不要多的閑人了,豺狼虎豹正磨牙吮血,一把老骨頭也經不起啃,城外往東十裏的山上有個白葉寺,我以為那裏比京城更適合養老。”

    管事沉吟半晌沒有動作:“白葉寺不是攝政王昔日修身養性的地方麽?”

    沈宓出聲叫停了馬車,撩開車簾往外瞧了瞧:“沒錯,”他挪回目光接著又說:“所以從今日起,您與世子府再無瓜葛,隻是想皈依佛門,不惹塵事。”

    管事的眼神逐漸流露出一絲混同著無奈的悲哀:“世子依舊不認命嗎?”

    沈宓肆意將錢袋子丟進他懷裏,撇開了視線說:“我沒想那麽深。”

    見管事張唇還想說些什麽,他自顧自懶懶地伸直了腰,搶著道:“差不多得了,本世子還想回府歇個午覺,再磨嘰下去,天怕是都要黑了。”

    李管事攥著錢袋子複雜的看了沈宓一眼,長歎一聲“誌者竟成”,隨即便頭也不回地下了馬車。

    沈宓瞧著他略有些年邁的背影瞧了許久,還是教車前的車夫喚回的神,臨了收回目光囑咐了一句“回去”,神色再未動過。

    ……

    長樂殿這幾日的爐火不斷,聞欽批折子的手也沒停過,今日恰好聞濯得閑,便在一旁拿了本山水遊記翻看,時不時還要傳出來幾聲喟歎,惹得聞欽是半分也不敢鬆懈。

    好不容易等著殿門口有太監上前,同聞濯通報要事,才“身在曹營心在漢”地將聞濯這座瘟神給盼走。

    前殿來的兩位,是聞濯前些日子派出去跟著沈宓的濂清和濂澈,兩人一見聞濯出殿當即就屈膝行禮,抬眸瞧見聞濯神情莫測地一聲不吭,心裏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走到承明殿時,心裏頭還打著鼓,聞濯冷不伶仃地開口問話,他倆都差點以為腦袋要掉了。

    “他這幾日如何?”

    濂清看了看聞濯的神色,回稟說:“世子這幾日都沒有動靜,除了今日上午受邀去了一趟大理寺。”

    聞濯不動聲色:“大理寺年關要整理卷宗,喚他過去想必也是為了悅椿湖一事。”

    濂清點了點頭又接著說道:“此外……世子還帶著府上管事出了城門一趟。”

    聞濯挑了挑眉:“他出城外作什麽?”

    濂清擺頭:“屬下同濂澈盯了半晌,隻見世子隨侍的管家下了馬車並隻身前往城東去了。”

    聞濯輕扣了扣身側的書案:“白葉寺?”

    濂清點頭:“是……而且世子知曉我們一直在暗裏跟著他,那個管家才走沒多久,他便將我二人喚了出來,叮囑我二人護送那管家去往白葉寺。”

    濂清緊張地瞧著聞濯的神色,卻見他促不及防地笑了,心下頓時覺得難以捉摸,連忙認錯道:“屬下辦事不力、還望殿下降罪。”

    聞濯:“……”

    他這會兒倒是趕不及給他二人降罪,匆匆進裏殿裹了件大氅,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給他二人,便自顧自地出了殿。

    ——

    那廂沈宓才進屋將貂裘大衣掛上,便聽見前院來人慌裏慌張地通報說是攝政王殿下來了。

    沈宓此番借人家的力辦了件事,又等來人家送的事成的好消息,以往心裏的膈應減了大半。

    不緊不慢地吩咐侍從下去沏茶,自個兒轉頭去了窗邊通風等著。

    於是正通著,便瞧見風姿綽綽的攝政王殿下踏霜負雪而來,身披著大氅,一張難得其二的相貌襯在外頭,有若朝飲木蘭之墮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清逸翛然之姿,惹的滿園無故起春風,將冬眠的枯枝都簌簌驚擾起幾分。

    沈宓站在窗台前不曾出門迎他,且就恍惚般看著他踱步挪到窗前,伸出骨節分明的手,遞給自己一枝開的正好的玉蘭。

    沈宓下意識麵露疑惑地歪了歪腦袋:“?”

    繼而聽見聞濯笑著說:“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聞言沈宓隻覺渾身頓然一愣,連同著眼上的傷疤莫名地都有些乏疼,他不自禁伸手去捂,卻發覺上頭皮肉早已都長得差不多了,悵然抬眸朝窗外看去,已然不見了聞濯的身影。

    說不清什麽緣由,就是同以往一般,沈宓此刻偏有些想發瘋。

    他低眸朝著手中的花枝瞥去,心頭陣陣反感,眼瞅著就要抬手將其扔到窗外去,卻被忽然的人聲打斷——

    “宮裏就我承明殿裏養開了這麽一株白玉蘭,我勸你三思而後行。”聞濯走進屋裏,眼神正有些咄咄逼人地盯著沈宓。

    “宮裏帶來的?”沈宓鬆了鬆手指,收起了動作。

    聞濯如往日一般,徑直走到小案前坐下:“普通人家攢著銀子過日子都不夠,哪裏來的心思栽蘭木。”

    沈宓冷笑一聲:“所以這便是殿下栽養蘭木的緣由?”

    聞濯搖頭:“不盡然,我不過就是時常在其樹旁,架個爐子取暖罷了。”

    沈宓挪到小案跟前:“屋外取暖,還嫌不夠冷嗎?”

    聞濯衝他笑笑:“怎麽就不能是我為了聊贈你這一枝春,故意屋外取暖的呢。”

    沈宓絲毫不信他地勾起嘴角:“其實比起如今這番甜言蜜語,我還是更喜歡前些日子惡語相向的殿下。”

    聞濯撇了撇嘴:“原來序寧骨子裏夾帶的還有這種癖好。”

    沈宓落座在他對麵,毫不介意道:“能教人疼,才更有意思不是嗎?”

    聞濯冷冷盯著他:“當然,你沈序寧羞惱的神情,就算再不濟好歹也是副風雅丹青,有總比沒有好。”

    沈宓眯了眯雙眸,隨即將手中的白玉蘭丟在了小案前:“那想必殿下的這枝春是贈錯人了。”

    聞濯撚起花枝,“那倒不會。”

    沈宓不以為意道:“玉蘭白無暇,我恐不堪配。”

    聞濯手指微屈,頓了頓又鬆開道:“配不配不是你自己說了算——”

    “難不成還由殿下說了算?”沈宓打斷道。

    聞濯目光微沉:“倘若我說的算的話。”

    沈宓微微蹙起眉:“殿下這又是什麽意思?”

    聞濯垂下眸子:“字麵意思。”

    沈宓實在覺得他難以捉摸,懶得同他掰扯便直奔主題道:“殿下今日來,恐怕是為了那兩個侍衛之事。”

    聞濯忽然皺了一下眉:“你不如說的更加準確些,我今日來、是為了那兩個侍衛護送你府上管家去白葉寺一事。”

    沈宓有些不滿他把事情挑的這般清楚:“所以殿下是想以此拿捏住我的把柄?”

    聞濯才鬆開的眉頭又一緊,心下陣陣有口難辯堵的心塞。

    倘若他真心是想拿此事來揭他的短好在他這裏作威一通,又何必將人送到了白葉寺還親自上門找出不痛快,他不過是……

    “是,我就是想拿捏住你的把柄,能教你沈序寧俯首甘為犬馬,我高興還來不及。”

    沈宓冷笑:“殿下是終於肯說實話了嗎?”

    聞濯:“……”

    有些實話,他願意說,可沈宓未必見得願意聽,願意信。

    沈宓見他不答更是篤定道:“殿下是無話可辯了?”

    聞濯:“……是。”

    沈宓:“所以這天下,你還是想要,那日湖心亭看雪對賭酒局,你說了謊。”

    聞濯盯著小案上已有些蔫兒了的玉蘭花枝,忽然覺得他今日就不該出門:“沈宓,我不曾對你說謊。”話落他匆匆撈起大氅,逃也似的出了屋。

    來時踏風逐月的攝政王,去時整人都如同亂了。

    沈宓靜靜盯著小案上他沒帶走的玉蘭花枝,趁他離去更是惱的直接丟進了爐子裏,“簡直有病!”

    ……

    作者有話說:

    這段是前段時間天氣還冷的時候寫的,當時看窗外就想到一句:“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聞濯此刻心裏也是:你看,偌大的京城隻有寒冬,我送你一束春天,你歡不歡喜?

    沈宓:痛,想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