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紅梅酒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891
  第12章 紅梅酒

    長靖康榮盛世之時,是由長靖朝廷清肅剛正,百官之中並無中飽私囊、屍位素餐之勢,上層權威由吏部一司獨大,姚氏宰相與之相互製衡。

    不過權因吏部所領機構包攬重要司職事務,長靖帝又偏愛那時的吏部尚書賀襄,由此那幾年賀氏的地位在朝中舉足輕重,也致使百官殷勤。

    是年,長靖帝又與賀氏喜結姻親,立賀氏之女賀沉璧為北辰之後,賀氏風頭一時無兩,甚至舉國的名聲,都蓋過了監守百官的姚氏丞相姚清渠。

    無怪乎街角市井愛湊熱鬧,也常摸去茶樓聽那出“威震八方賀功梁,保駕勤王享風光”,民間便有道是“君臣無間看朝綱,任他蛇鼠何處藏……”

    時至長靖十四年,北辰上下受民生熏養換了一番風氣、朝廷內外亟待肅整之時,卻忽然傳來賀襄薨於府中的消息。

    長靖帝痛失良臣臂膀悲慨不已,服病半月臥床不起,宮中侍從亦輕易不得言語,偏怕勾起曆年崢嶸往事惹他痛心。

    後又擬旨下令厚葬賀襄,令宮人百官服喪三日以告其在天之靈。

    台麵上做的挑不出什麽毛病,任是誰聞見都難得不誇他二人一句情比金堅,但沒過多久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股歪風邪氣,翻出來一段秘諱,傳的是說此事另有隱情——

    實際那賀襄根本不是暴斃身亡,而是這麽多年替長靖鞍前馬後,幹了太多教人不能知的醃臢,無上殊榮填不了他的野心,便教長靖狠心封口暗殺。

    但又介於此事見不得人,傳出來也有損天子顏麵,所以上頭那位隻好找了個由頭將他之死潦草了事,再把麵子上做的風風光光,好教他二人都落得個“霽月清風”的名聲。

    一時之間眾說紛紜,原本歎其二人君臣山海的紛紛倒了戈,滿城風雨鬧的長靖帝是焦頭爛額,直到皇後賀氏身披麻衣現身朝上,願以死明誌證明尊堂清白,這才平息流言風波。

    市井之難好不容易有個交代,哪知退朝第二日,宮裏就傳來了賀皇後自絕的消息,一夜之間所有人都認為賀氏是怕毀謗之事野草又生,護極了自個兒親爹的好名聲才會想不開。

    一連身側兩位親眷都身入黃泉的長靖帝,一夕老了十歲,兩鬢都見了霜白,感念故人長絕,給二位都追封了品階名頭,此後也再也未立過後。

    風光了才不過十數載的賀家,終也隻剩下一個孤苦伶仃的幼子長守門庭,長靖帝見其可憐便將他帶到宮中由後妃看養,衣食住行同那時還無法無天的沈宓所差無幾。

    那一年,沈宓年方十四,賀雲舟尚比他小一歲,不過十三。

  十三歲,死了爹娘,也沒了阿姊。

    那時沈宓看他大抵是多憐憫他的。

    往年攢下來的鼎鐺玉石、華衣錦緞隔幾日便差人去送,給那時遠在京城之外的姚如許寫的書信之中,也偶爾提及。

    雖對方並不怎麽領他的情,可他卻越湊越上癮似的,一連貼了三載冷臉。

    時值十七年賀雲舟北上邊境守關,沈宓甚至都不知曉消息,臨了自然也沒來得及去城門口送他。

    宮中人情冷暖皆如雲煙,前幾年在長靖帝眼皮子底下的時候眾人尚且都夾著尾巴行事,到後來賀氏之事逐漸窩在墳上三尺高的青草下的時候,朝中又起了新秀、後宮又填了新丁,他們便又敢昂起首來張嘴說話。

    左右那賀雲舟又不是長靖帝的親兒子,再顧又能心疼到哪裏去,物是人非不過花紅柳綠,一茬又一茬的迷人眼,到底還不是大筆一揮將人麻利撥去了北境。

    臨行那日,還是先後賀氏早年結的金蘭姐妹季氏夫人替他裝籌的行囊冬衣、幹糧飲水,謝過之後叮囑一句莫再相送,索性一匹棗紅小馬配銀月彎刀,心如玄鐵一騎絕塵,此後數載身處北地馬革裹屍,再也沒回過京都。

    倘若不是年年有捷報從邊境傳入朝廷,沈宓幾近都以為他是死在了邊疆,每年替他提心吊膽地擔憂北境戰況,又在年關聞見安好的消息時鬆口氣,時時見他與姚如許提筆,卻從未見過他往心心念念的塞北遞過一封書信。

    沒有人知道他什麽意思,隻知他待賀家郎君從小不一般,或許是一見如故,但不論再怎麽情真意切人家懶得搭理他也不過是落出笑話。

    於是乎賀雲舟回朝那一日,聞濯便不出所料地去了世子府尋笑話。

    不過他這回倒不是存心給沈宓找不痛快的,表明姚如許成功由他揮筆提攜,成了正三品的戶部侍郎之後,他便提議要和沈宓一同前去京都玄武城樓上,觀瞻北境功臣歸朝之景。

    實則那情景沈宓不知看過多少次了,他以往每年都要在那立上幾個時辰,就幹盯著所有將卒從頭到尾一個不少地進入城門。

    臨了吹一捧寒風帶著個淩亂的雞窩頭回府,還要教管事的扣著好灌幾口薑湯才能上榻休息,實實在在地做一重噩夢起身,著一身冷汗又在房裏麵壁思過兩個時辰完,他沈序寧便又是他沈序寧。

    隻是從前他站在城樓上,從未在歸朝行伍中看見過賀雲舟的身影,那樣的結果似乎給了他一劑定心丸,日後他每年都會登上城樓,等一個他心知肚明不會出現的人。

    每年,都要在那一個特定的日子做一模一樣會肉跳神驚的噩夢,任他寒風橫掃皮肉生苦,他就是不肯多提半句。

    後來,便是姚如許回了京都認了權貴爹,重提舊事看他上城樓心生疑竇,私下去見了季娘子問起賀雲舟才戳穿了他十數載的自欺欺人。

    姚如許曾芒寒色正地問他“為何如此”,他躊躇半晌掩麵未答,事後又提筆書下: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姚如許見字卷紙,再不問了。

    來年登上城樓迎軍,又隻剩沈宓一人。

    此事不知聞濯又是從哪裏摸來的消息,隻是今年賀雲舟既然回朝,沈宓定然是不會再去——

    “舊友歸身故裏,你就不去親迎?”聞濯問。

    沈宓隔著眼紗望向窗外大雪,折下牆角吐朵豔麗的紅梅,輕輕擺首:“今日迎軍的人多如牛毛,我這副病弱身子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聞濯走進房中,拿起架子上掛的裘毛披風替他蓋在了肩上:“你倒是還知曉病弱二字,我以為你是想成仙。”

    沈宓轉身將梅枝遞給他:“此情此景,當湖心亭看雪。”

    聞濯捏著梅花花蕊抿了抿唇:“還要酒。”

    沈宓莞爾一笑:“應有盡有。”他這回倒是也沒再犯窮。

    兩人披上長袍挪去世子府的湖心亭,管事提著一壺燙的冒煙的花雕酒姍姍來遲——

    輕縱眼,便得見冰盤若琥珀,白雪掩屋舍,暗香疏影立兩傍、綴綴蒙蒙,冰封湖上、集螢映雪。

    屋裏的紅泥火爐挪到了外頭,下人早早添了些木炭,彼時燒的正旺。

    “今日午時,戶部尚書顧楓眠在承明殿,秉達今年賦稅征收和俸餉落實情況,據說近年賦稅製度教百姓苦不堪言。”

    聞濯看著手邊放的梅枝伸手撥了兩下,又衝沈宓笑了笑:“新人的戶部侍郎是個棟梁之材。”

    沈宓給兩人杯中都添滿了熱酒,淺酌一口不以為然道:“該如何評斷人才自然由殿下決斷。”

    聞濯看著他飲了一口酒回味無窮地舔了舔嘴唇:“姚侍郎真的是姚丞相的親兒子麽?”

    沈宓:“殿下以為呢。”

    聞濯賣了個官司:“老子要你死,兒子趟渾水也要跟你摻在一起,”他笑:“沈宓,怎麽這北辰上下不是你的新仇就是你的舊債呢?”

    沈宓無動於衷自嘲道:“命賤吧,總不得安生。”

    聞濯搖頭:“話不能這般說,倘若你要是命賤,那這九寒天還在外頭謀生計的人算什麽。”

    沈宓不置可否:“命苦。”

    聞濯未立刻搭話,拽下手邊梅枝上的花蕊丟進了酒壺裏,拎著壺柄燒在了火爐上才又開口道:“以前寺裏沒種梅樹,我要附庸風雅隻能揪著老硬的竹葉子煮茶。”

    沈宓笑了笑:“既然過的清苦,棄了附庸風雅的陋習不就行了。”

    聞濯不置可否:“是這般一點沒錯,但總覺得不好。”

    沈宓捧著杯盞追問:“如何不好。”

    聞濯:“我豈蓬蒿人,怎作苦行僧。”

    沈宓聞言默然良久。

    聞濯又道:“我實則對那位置根本沒興趣。”

    “可他們不信你。”沈宓斬釘截鐵地說。

    聞濯也沒惱,反而半醉半瘋地問道:“你覺得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沈宓隔著眼紗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半分要安慰他的意思道:“不討喜。”

    聞濯笑出聲又灌了一口酒:“我們來玩一個遊戲如何?”

    沈宓問:“什麽遊戲?”

    聞濯:“猜對方的秘密,倘若猜對了,對方幹一杯酒,倘若猜錯了,自個兒幹一杯酒、另外還得說一個自己的秘密。”

    沈宓不假思索:“有些意思,那殿下先請。”

    聞濯挑眉,隨即說道:“你不姓沈。”

    沈宓笑了笑:“殿下且記得將杯中添滿。”

    聞濯謹聽吩咐,一杯酒下肚淡然道:“我沒有教人算過卦。”

    沈宓:“這個不算秘密,殿下上回登門之時便有所透露。”

    聞濯耍賴道:“那我再自罰一杯?”

    沈宓不滿:“那我不玩——”

    “我不喜歡聞欽那孩子。”聞濯及時打斷他道。

    正在殿中老老實實批奏折的聞欽,破天荒地打了好幾個噴嚏,擔憂得中殿的老太監連忙又喚人添了一盆炭火。

    沈宓搖頭:“明眼人都看的出來那位不討喜,這個也不算。”

    聞濯作罷,老老實實又說了一個:“我知道姚如許是你的人。”

    沈宓這才滿意,泰然自若道:“你想要殺我。”

    聞濯麵色稍冷,有些不悅:“你是這麽想的?”

    沈宓笑了笑:“這是殿下自己出的遊戲,較真可不行。”他飲下一杯酒道:“姚家二郎的確同我相識,但他確實不是我的人。”

    聞濯點頭:“你並沒有盲。”

    “嘖”沈宓嗤笑一聲,豪飲杯酒:“你到底還是好奇我這雙眼睛。”說罷他摘下眼紗,露出了眼角還未長好的疤。

    聞濯自歸京以來還沒有見過沈宓那雙眸子,如今好不容易見了卻又不想看了,垂眸斂去神情輕聲說:“帶上吧。”

    沈宓又綁上眼紗,打趣道:“覺得有礙觀瞻是自然的,但確實還能視物。”

    聞濯皺眉,盯著他綁好眼紗問:“還疼嗎?”

    沈宓搖頭:“殿下可沒說還能問問題。”

    聞濯自罰一杯,又開口道:“你還差一個秘密。”

    沈宓淺笑:“殿下不必擔憂,我又不會賴賬,”他頓了頓接著說:“悅椿湖之事另有隱情,姚丞相的公子也不是我親手所殺,”他挑起眉梢,舔了舔唇邊餘釀:“但他的死,確實和我有幹係。”

    ……

    作者有話說:

    賀襄,字沙翁,取自範仲淹《嶽陽樓記》“沙鷗翔集”;子賀雲舟,字懷汀,取自“岸芷汀蘭”;女賀沉璧,取自“靜影沉璧,浮光躍金”。